妈妈的话叫教穗愈发毛躁。
「别来这套了!甚么为了我跟姐姐!想着就烦!为了来自单亲家庭,就不聘用我的公司,我才不稀罕!更加不会跟瞧不起自己的人结婚。现在这种乱七八糟的状态才是活受罪。到底也是爸爸搭上别的女人撇下我们呀!还要跟他纠缠不清,我反而觉得难堪丢睑!」
「千穗!」
我语带谴责。她的话我又怎么会不懂?可是听进妈妈的耳朵里也太残忍了。妈妈也真的嘴唇微微发颤。
「你上二楼去!」
「可是……」
「别说了。」
我的语气重了,千穗好像也知道自己说过头,踏上楼梯。
我别过头来看着妈妈。她紧紧地捏看一角破烂的拼布。
「妈妈,千穗的话也有道理的,你没有必要为了我们不肯离婚。我们不要紧的,都已经是成年人了,倒是妈妈,你还是接受不了吧?」
「离婚吧。」
「不,不行,绝对不行。」
「你想爸爸回来?想跟他重修旧好?」
妈妈盯着我。
「这也是爸爸的义务吧?」
「义务?」
「对。我这二十六年下来,可克尽当妻子和母亲的义务。」
「这些都只是义务?」
我不懂妈妈的心态、只感到一阵冷飕飕。是爱到底的反面情绪。我们有半晌无言相对,妈妈却突然说话了。
「妈妈呢,结婚之前,就在出版社上班,负责一本妇女杂志的编辑工作。」
「嗯,我知道。」
怎样不知所措都好,也只有点头和应。她的话听过无数次了。
「跟你爸爸结婚,他希望我辞掉工作,专心一意照料家庭。我也很迷惘,到底也顺着他的意思了。就是有_点点拗不过他的感觉。婚後,就生了你们两姐妹,也负责照顾奶奶。你也知道,奶奶卧床五年,每天我就只管让家事缠身,不过也算是命。」
妈妈继续慢悠悠地追忆往事,我只好默默聆听。
「在出版社上班的时候、有一个叫佳代子的同事。我当了主妇,她却一直小姑独处继续工作,现在当上总编辑了。那个时候你还小,她曾经到过家里来多次了,不记得了?」
「记不起来了……」
「如果我继续工作,说不定可以攀上这样的位置。我们的工作能力可是不相伯仲的。不,我还要比她强。在编辑会议上,就多采纳我的意见。」
我摸不透妈妈为其么要兜起这些陈年旧事。
「那个同事怎么了?」
「那个时候,她也喜欢爸爸。她却不肯放弃工作,爸爸就不曾为她动心。」
应该不会吧?
「难道爸爸跟她?」
「对、爸爸跟她一起了。」
「……」
妈妈咬紧嘴唇。
「家务全落在我的头上来,为他生孩子,替他照顾奶奶,人生的一切麻烦都压在我身上了,现在他却说要跟佳代子结婚!他把我困在家里,现在却要逃之夭夭,要迈步另一个人生!哪有这么自私的!我才不要让他得逞!绝对不会由他胡来!」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妈妈。她木无表情,眼神空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搜不出半句话来。尽管让我说了,三言两语在妈妈过去沉重的年年月月里,就是没有半点价值吧?
妈妈终於收拾给剪碎了的拼布。
「快去睡觉。」
「可是……」
「别说了,快睡。」
我也只好顺从她。
登上二楼,我在千穗的房间跟前伫着。唤她却没有半点反应。我试看轻轻推开房门,看见床上被子胀胀的,微微颤抖。她嘴巴要强,却是伤透了心。
儿时的记忆夹着一阵苦涩兜上心头。曾几何时,只要给爸妈拥进怀里,甚么不安恐惧都会消失。任你多眷恋那些幸福日子,都已经一去不复返。这个家渐渐毁了,坏了,慢慢消失。
过了三天。
妈妈再也没有碰过那些拼布,倒算是平静过来了。千穗也如常上大学。
妈妈不再提起「离婚」两个字。看来,她已经捏稳主意不肯退让。这种状态还要继续胶着吧?结婚二十六年,身为我们的母亲、人家的妻子,一个女人,就光凭一张纸来清算筒中的年年月月,你教她怎么可以一下子把生活方向调整过来?
我一直想,愈想就愈觉得爸爸可恶。要是那个女的是青春少女还好过一点,却竟然是妈妈的朋友,这可是彻彻底底违反规则了。
我放下工作,跑到一楼接待处,用公共电话给爸爸打过去了。我一直瞒着妈妈,跟爸爸用这种方式断断续续地保持联络。
爸爸接听了,他马上问起妈妈。
「妈妈怎么了?」
声音包含了沉痛。
「那份离婚协议让她大受打击。那个晚上情绪有点不稳,现在总算平静下来。
「是吗……」
「跟你一起生活的女人,是妈妈的朋友?」
「知道了?」
「听说是妈妈独身时候,一起工作的明友。」
「呀呀,就是这么一回事。」
「爸爸,你未免太过分了!如果你替妈着想,就根奉干不出这种事情来!」
「我对不起妈妈,当然,也对不起你们。」
「爸爸,真的无法补救了吗?跟妈妈就不可能重新来过?」
「对不起……」
这句话不知道说了多少遍。这一阵子,爸爸就净是赔罪。他们是我的父母,两人的关系却没有我帮得上忙的余地。
「让我碰个面。」
「哦?」
「让我跟那个女人见个面。」
「奈月……」
「我想看看地。好想知道一个教爸爸甘心抛弃妻女一起生活的,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
「你担心我会恶言相向?」
「不是,我不介意你们碰面。你要说甚么都不要紧,我只怕会让你难受难堪罢了。」
「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爸爸想了半晌,最後还是答应了。
「明白了,过几天我会联络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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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天後,我接到爸爸的电话。他说星期六三点钟,银座某家洒店的咖啡室。明明是我自己提出来的,现在却有点畏缩了。爸爸马亡察觉出来,就说取消都可以,我却不要放弃。「我去。」短短的一句回答,说完就挂线。
到了那一天。
我踏进酒店,大门的接待员那张笑睑帮了我_把。地毡软绵绵的很有弹性,踏在上面感觉舒服。拐向左边就是咖啡室,我朝它走去。
我跟侍应生说好,已经约了人,就马上寻找爸爸的踪影。我紧张得有点步履踉跄。走到差不多中间的位置,我看见爸爸了。他也认出我,从沙发上站起来。还有一个女人也跟着站起来了。我的眼神畏怯不定,无法清楚捕捉那个女人的形象,就只管走近他们。
「这是我的女儿,奈月。」
爸爸给我们介绍,我默默垂下头来。
「我是冈部佳代子。」
我随着声音抬起头来,跟她的视线碰上了。她一脸祥和,嘴角甚至牵起笑意。不年轻了,也不漂亮。不过,一袭贴身剪裁的灰色套装,就教她显得沉稳有智慧,浑身上下散发对生命的自信。
我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杯奶茶。也不懂要怎样打开话匣子,我像是盯看怪物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搁在膝盖上的一双手。
「也许你都忘了,小时候,就是你上幼儿园之前,我们已经碰过面了。」
那个女人这么说。
「你妈妈说,你有过敏症,为你张罗饮食就要费尽心思厂。妹妹千穗才出生不久,她真操心得不得了。」
「现在才是糟透。」
我送她短短的_句,她也接不上话了。
爸爸不做声抱着胳膊,盯着天花板。他不抽烟的,看来就有点不知道如何自处。
三人的空间就像给一层云母似的脆弱薄层裹起来,只消一句话,薄层就要啪喇啪喇剥落。彼此无法靠近。就算是爸爸,我也觉得跟他有着前所未有的距离。
坐在爸爸和这个女人跟前,脑海里
尽是讨厌的想像。爸爸为了这个女人抛弃我们?他跟这个女人生活,跟这个女人亲吻亲热。我觉得恶心。
「福山。」
听到自己的名字马上抬起头来。原来不是唤我,是叫爸爸。
「可以的话,我想跟奈月单独谈一谈。」
爸爸一睑为难。这个女人,一定是看穿了我的想像吧?爸爸瞄着我,我点点头。这样子我倒是轻松多了。
「是吗?那么我走了。奈月,明天给我电话。」
「好。」
爸爸就离开咖啡室了。我跟这个女人面对面坐着。心里是千言万语。不光是我的,还包含了妈妈和千穗心里的一筐话。可就是无法宣诸于口,这点有口难言的苦叫我心烦意乱。无言的时间任地流淌。
「不用急,慢慢来,把心里的话逐一说出来好了。」女人说。
我先吸了一口气,提出第一个问题。
「我们早就认识,就在他跟你妈妈结婚以前。」
「我不是这个意思。」
「说起来,大概是七年前吧,我们开始交往。你爸爸任职的公司,是我们杂志的广告客户,我们就碰上了。久别重逢,总教人份外怀念。」
这个女人把咖啡杯送到嘴边。可是,早就喝光了,她顿时显得怔忡不安似的。我
看这个女人心里也满紧张。
「听说你跟妈妈是朋友。」
「嗯,非常要好。」
「为什么要争朋友的丈夫?」
「我也不想的。」
「可是,事实放在跟前了。」
「说的也是。」
「单刀直入好了。还我爸爸。」
这个女人跟侍应生扬手,再要一杯咖啡。她用眼神示意,问我要不要,我摇头。
侍应生提着银壶为她斟咖啡。她拿起蒸气袅绕的咖啡杯,呷了一口,像是定过神来。她还没有回答。
「听说你现在当上总编辑,每天埋首工作。妈妈可是一无所有,她只能够在家里当个主妇。你当年就是不肯放弃工作没有跟爸爸结婚吧?你一直都做自己喜欢的工作,现在就别再从妈妈那里攫去爸爸了!我不愿意妈妈这二十六年的光阴枉过。」
这个女人放下咖啡杯,直勾勾地盯着我。我的年纪可以当她女儿了,她待我的态度倒是对等的。
「奈月,你就只管认为,人生最艰难的日子都让你妈担下来,我就好像是横手夺去美好的成果似的。也许你说得对。不过,有时候,最难熬的日子,却是最幸福的时候。你妈妈,为丈夫张罗三餐洗烫衣服,这些都是幸福。有甚么比为爱的人生儿育女来得幸福?你妈妈并不是一无所有,她有过一段充实的岁月呀!跟我拼命工作,有看同等的份量。」
「也不一定要看上爸爸呀!这个世界还有很多男人呀!」
「对,我也曾经反覆想过,为甚么偏偏要爱上你爸呢?也试着让自己喜欢其他人,到头来还是不行。覆水难收,我的人生都已经没有回头路了,欺骗自己、犹豫踌躇,就只有换来遗憾。我想,你爸也是_样的心情。对不起,我真的觉得非常对不起你、你妈,还有千穗。可是,我不能够放弃。就是为了二十六年的岁月,更加不想放弃。」
夕阳倾泻,阳光从庭园那边长长地斜照过来。拉下遮阳的垂帘後,咖啡室蒙上淡淡幽暗。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了钢琴演奏,是电影《向日葵》的主题曲。谁都没有错,到头来却是大家部落得不幸痛苦,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很久以前,我跟爸爸一起看过这出电影的录影带。电影终结,爸爸的眼睛红了一圈。这时,一阵浓稠的忧伤突然涌上心头,我紧抿嘴唇。
「不管你说甚么,我都无法接受爸爸跟你一起。可是,当女儿的,也委实没资格干涉。爸妈离婚一事,我想你再等一下,待妈妈的情绪整理好再说。」
「我一点也不着急。你妈妈不愿意,我可以维持现状。」
「是吗?我明白了。」
我拿起皮包站起来。
「奈月。」
这个女人把我叫住,我别过头来。
「好高兴能够跟你见面,谢谢你。」
我默默地低下头来。
「失陪了。」
回到家里,妈妈就在厨房里准备晚餐。千穗也在,她负责剔掉豌豆的根梗。一个好像没事发生,风平浪静的光景。我提高嗓门笑着说:「我回来了。」妈妈跟千穗都别过头来。紧绷的情绪是难以排解的,但妈妈却有她的方式,千穗也有她的方法,两入都拼命到底,维持日常生活
的方向。
「我买来这个。」
我提着蛋糕盒,高高举起至眉梢。里面是她们爱吃的乳酪馅饼。
「走运了!」
千穗扬声,妈妈堆起笑容。
我的妈妈,我的妹妹,还有我自己。我对家人的那份爱,错杂了悲哀痛苦。
好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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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份寂寞在皮肤深层慢慢翻动剥开。我试着分析这种情绪,却找不出其他合适的字汇,就只剩下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寂寞」。
小时候,就曾经以为爸妈都要撇下我不管了,就有那么一瞬间感到旁徨恐惧。夜半三更躲进爸妈的被窝里,这样子才会睡得稳稳当当。被窝里总是暧烘烘的,有一种像茧一样的气味。
现在长大了,爸妈那个可以让我躲进去的被窝消失了。可是,我仍然渴望一个温暖的被窝,渴望一个可以驱去寂寞的茧。
我想跟时男见面,想听一听他的声音。
寂寞就有本领推翻很多事情,让我变成一个温柔的小女人。跟浪费了的时间比较起来,看不清前景更教我惴惴不安。我要抓紧时间,痛痛快快地爱一场。我的情绪拐进死胡同了,只有揿下时男的电话号码。
可是,没有人接听。大概是外出吧?我没法定下心神,留下短短的口信就挂线了 。
第二天是星期日,早上就给时男打过多次电话,还是没有人接听。流动电话都关了。我没法打发这份寂寞,默得发慌,度过了冗长的一天。
假期过後,我打去时男的公司,说出厂他的名字後,电话里头的女孩子回覆得乾脆。
「他上个早期开始放假了。」
「呀?放假?多久呢?」
「不知道,听说日子不短的。」
「是吗……麻烦你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日子不短?就是说不是三两天了。发生甚么事呢?是不是哪儿去旅行了?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呢?我试着再打去他的家,结果还是一样。
下班後,我去时男家跑一趟。揿尽门钤都没有人,我唯有拿着另配的钥匙开门进去。
满屋子狼藉,七零八落。空啤酒罐、零食袋、佐酒小吃的袋,还有吃剩的杯面放着不管;上班用的西装没有挂起来就随处乱丢、弄得皱皱褶褶的。看见桌子厂放着今天的报纸,才敢肯定时男还窝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