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琏,伤着哪了?」
「……脚。」祝心琏可怜兮兮地扁起嘴。
「一边说去。」瞧周围的人潮渐多,祝西临使了个眼色,让随从把软轿抬进偏殿的雅室,与她详谈。
一进雅室,祝心琏正打算挤出几滴眼泪,蒙混过关时,祝西临已经劈头就骂了起来。
「好端端地半夜不睡觉,谁让你去看水井!」
祝心琏微眯起眼,装出再可怜不过的神情,「爹,我脚好疼。」
「伤着哪了?到底伤得怎样?医女怎么说?」一听她喊疼,祝西临哪有法子继续板着脸,看着她缠着层层布巾的脚,压根看不出到底伤成如何。
「医女说了得要好生静养几日,否则会留下宿疾。」祝心琏努力地眨着眼,可惜脚实在没那么疼,根本就挤不出半滴泪博取同情。
一听到恐会留下宿疾,祝西临一把火又烧了起来,「说,到底谁跟你说保安寺后院有座特别的水井?」
祝心琏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垂敛长睫,娇脆脆地道:「就听礼佛的人说的,说那口水井的井架上安置的辘辘是能双头打水的,非常省力,所以我想着晚上人少想去瞧瞧,谁知道就突然冒出了恶人……」
总不能要她说,是嫡姊告诉她的吧。
家和万事兴、家和万事兴,横竖她也没出什么事,就别提了。
她自以为谎言说得天衣无缝,可祝西临压根不信,心琏是半点佛缘皆无,又是个坐不住的性子,会进后殿礼佛,听那些礼佛的女眷说这些?
肯定是心瑜那丫头说的!为何心瑜偏偏性情扭曲,怎么也容不下心琏?
愈想愈觉得对二女儿愧疚极了,看着她的脚,他眉头深锁地道:「你可有见到秦王?」
海青说话时,语句多有保留,他不能不问个明白。
虽说这事大概不是秦王策划,但在得知她的身分后还礼遇她,那就不是秦王的性情了。
秦王这个人少年得志,但却是个磊落的君子,同时也是非分明,嫉恶如仇,依秦王对自己的恨,见到心琏虽不可能客气,但应当不至于落井下石。
可是闹出这么大阵仗,分明怀着恶意……难道落下残疾后,导致性情大变?
一提到秦王,祝心琏这回压根不用装,很直接地哭丧着脸,想着到底要怎么跟爹说,她已经把人家看光光了。
不过,王爷既然把她送回来,大抵是不会跟她追究那些事,况且她后来还很不小心地压在他身上,他看起来气得很,也许往后再也不想见到她……嗯,这是好事,所以这些事应该可以揭过不提。
于是她只说:「瞧见了,他人挺好的,找了医女给我医治,让我休息一晚再差人送我回来,好得不能再好了。」
祝西临皱眉,「当真?」
祝心琏疑惑抬眼,是她哪里说得不够中肯,让爹起疑了?
「真的。」她用力地点头,争取最大信任。
祝西临微眯起眼,细细打量她的脸色,觉得她不像撒谎,可又觉得不太对。
秦王差人送心琏回来,只差没敲锣打鼓搞得人尽皆知,这分明是恶意坏她名声,既是如此,又怎可能差人照料她?
「爹,怎么了?」她的表情不够诚恳吗?
「没事,秦王他……没事,横竖往后应该不会再碰面了。」
她点头,「嗯。」
祝西临忖着,他从淮州同知转调为汾州知府多年,如今回京述职带上家人,乃是因为孩子已届适婚年龄,想将他们留在京中婚嫁,再者也得带心琏认祖归宗,否则他一人回京述职即可,也不至于撞上秦王。
无妨,横竖他应该会再转调地方,届时他再带着心琏上任,如此就能避开其他孩子对她的不满,亦可以甩掉秦王,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祝西临的算盘打得很精,遗憾的是跟不上秦王的雷厉风行——不到三天,赐婚圣旨就送到祝府。
「恭喜祝大人!」送上圣旨的内侍堆起满脸笑意,看着一脸震惊而且还不接旨的祝西临,略微不满地道:「难道祝大人是不满意皇上的赐婚?」
「不不不,公公误会了。」祝西临回过神,忙要随从赏个红封。
内侍接过红封,皓了栃重量,勉强满意,又嘱咐了声,「皇上说了,虽说秦王爷只是迎娶侧妃,但还是由礼部那头操持。」
「谢皇上。」祝西临垂着脸,神色复杂极了。
内侍当他是过度惊喜才会面无喜色,又攀谈了几句便带着人离开,而他身后的一众女眷在听到圣旨内容时早就傻了眼。
「怎么可能?」愣了好半晌,祝心瑜呐呐地道,没能将那死丫头除去,反让她成了秦王侧妃……她走的是什么狗屎运!
「甚好、甚好。」祝老太太这时却道了声好。
一伙人才像是回过神,乔氏和庄氏都朝祝老太太恭贺着。
庄氏吓得够呛,原本还看着大房的笑话,谁知道才三天便风云变色,哪怕只是个残废王爷的侧妃,谁见着能不行礼?
一行人进了正厅,祝老太太脸上是止不住的笑意,立刻让身边的嬷嬷打赏府里的下人。
「有什么好?不过是个侧妃。」祝心瑜小声嘀咕着。
圣旨到之前,祖母还因为祝心琏一夜未归的事在城里闹得沸沸扬扬,打算将祝心琏送去家庙,如今婚事有了着落,竟然连连叫好。
乔氏就坐在她身旁,自然听见她的自言自语,轻扯了她一把,不准她再开口。
半晌,祝西临沉声道:「可我觉得不妥。」
此话一出,众人皆奇异地看着他。
「你在说什么?这对心琏来说,已是好得不能再好的亲事,也多亏了秦王担待,否则心琏只能去家庙。」祝老太太怒声斥道。
那日在保安寺里,很多人都瞧见了心琏坐着软轿让秦王的随从送回的,谁都没兴趣细究内情,大伙只会猜想她与秦王有染!
如果秦王一直默不作声,祝心琏就只剩白绫一条的下场,唯有如此皇上才会出于弥补的心思让祝西临留在京城当个京官,而且不会妨碍祝心瑜议婚。
祝老太太这些未宣于口的心思,祝西临看得比谁都透澈,语气冷了几分,「母亲,我本是打算一拿到上任书就带着心琏上任,不管去到何处,再留个一两年再替她议婚,我压根没打算高攀秦王。」
「那是你的想法,如今赐婚圣旨都拿在手上了,难不成你想抗旨?」祝老太太不给他打退堂鼓的机会。
一个地方从四品官员的庶女能够攀上秦王,已经是她上辈子修来的福气了,她有了秦王侧妃的身分,祝心瑜才有机会攀上高枝,还能庇荫隔房姊妹。
祝西临脸色阴沉,「也许面圣后我能跟皇上说心琏的嫡姊都尚未议亲,身为庶妹的她不该抢在嫡姊之前,况且这婚事安排在两个月后……我不能接受。」
这根本不是嫁女儿,分明是被抢了!
皇上不会无故给臣女赐婚,况且京城里如他这般回京述职的地方官随手抓都一把,皇上岂会无故青睐他?这赐婚显然是秦王去求的。
他记忆中的秦王绝不会为难姑娘家,可如今他毁心琏清白在先,事后又向皇上求赐婚,看似挽救心琏的清白,事实上根本是故意逼心琏不得不出阁,分明是借着娶心琏报复他。
秦王怎会变得如此?为难一个姑娘家算什么英雄好汉!这样的男子又怎么能嫁!
祝老太太气得大骂,「荒唐!皇上赐婚还由得你推三阻四?你官都不想当了不成?」
「横竖这事尚有转圜余地,一会我就进宫。」祝西临打定主意,反正要是惹皇上不快,大不了被发配边疆之地,他也无妨。
「祝西临!」祝老太太怒吼,「依心琏的身分,她有个侧妃之位已经是高攀了,你别不识好歹。」
「母亲,咱们祝家虽不是达官贵族,可好歹也是书香世家,秦王的侧妃身分再高也不过是妾,咱们祝家的姑娘没有给人做妾的可能!」
他绝不能让心琏给人当妾!她不够圆滑不够世故,要是他日秦王正式迎了正妃,她一个侧妃只怕没两下就被人生吞活剥了!
「祝西临,那是皇上赐婚,咱们没有选择的余地,你要知道,你一旦抗旨就等于拉着一家老小送死!」
「母亲……」
「老爷,圣旨到!」
话未出口,只听外头管事如此高喊着,祝西临傻愣地回头。
「……还有?」这会又有什么名堂?
第二章 偏偏就要逼她嫁(2)
回到秦王府,宇文修才换下王爷蟒袍,慵懒地坐在太师椅上,不知道想到什么,唇角微扬。
海青送茶水进房,瞧见这一幕不禁眨了眨眼。
王爷这个笑脸叫他有时光倒流之感,王爷年少时整人后总是会这样独自乐着,可他不懂,替祝大人谋了个京官位置,这有什么好乐的?
「为什么不乐?如此他没有旨意就不能离京,不就能由着本王摆布?」
海青愣了下,这才发现自己不自觉地问出口了,讪讪地道:「可也犯不着给他求了个三品工部侍郎的位置吧。」
一个地方知府要是没有极大的功业,不可能述职时连跳几级。
「这是昭廷以往的位置,我要让他坐在这个位置上,让他尝尝如坐针毡的滋味。」如何从云间摔落泥淳,这过程必须让他好好品尝。
海青彻底无语了,谁叫王爷记仇,以往是没机会也没心思,如今机会撞上来,王爷肯定是不会放过,只是……
「王爷怎会想要迎娶祝二姑娘?」他几乎以为主子纯粹要坏小姑娘名声呢。
「你说呢?」
海青不知道,主子的想法不是他这种凡人能理解的。
看海青一脸茫然,宇文修又哼笑了声,不就是因为那丫头惧怕嫁他?她愈怕,他愈要求娶,谁叫她说话激他?当然,现在多了另一个理由……
「我要利用她,拿到昭廷的手稿。」
「昭大人的手稿会在祝大人那儿吗?」
「我进宫面圣,提及将祝西临留在京中时,皇上一口就允了,只因祝西临这回在汾州颇有建树,有疏浚河道、改善农具等等功绩,说这近十年来,唯有汾州没有传出水患,且几乎年年丰收。」
「这跟昭大人的手稿有什么关系?」他只听出祝大人似乎是干得不错,皇上龙心大悦,这才同意让祝大人连跳三级。
宇文修一脸看傻子般的神情,难掩讥刺地道:「海青,你跟在我身边最久,好歹也该知道昭廷能一再往上拔擢,便是因为他在这些机巧河工上的本领无人能及,他不仅能解决河患,更能改善农具,当年他让我看过的手稿就有数十张,要说那些东西都毁在火场中,你信吗?没有昭廷的手稿,就凭祝西临哪有本事整治汾州水患?」
宇文修说到这里,紧紧握起了拳头。
昭廷一心为黎民百姓,想尽办法要除水患,然而那些人却为了一己之私杀了昭廷,还让其落下罪臣之名,至今沉冤未雪,要他如何不恨!
「所以王爷的意思是祝大人当年带走了手稿,这些年的建树便是依照那些手稿而为?」海青诧道。
「万幸啊,海青。」没傻到再问他为什么。
海青嘴角抽搐了下,忍不住驳斥道:「可这也只是王爷的猜想,不见得真是如此。」
「祝西临是什么货色?他就是个读死书的蠢人,他不懂水利,更别提什么农具设计,他分明是窃取了昭廷的手稿,立功换官位。」这件事更叫他笃定,他故意娶祝家女,针对祝西临一点错都没有。
海青没敢在这事上与他争辩。
当年南下淮州治水的昭侍郎莫名被冠上贪污罪名,皇上震怒,差人将昭侍郎押解回京,那当头主子刚好收到昭侍郎的书信觉得有异,立刻请命南下押人,然而待他赶到淮州时昭侍郎早已丧命,那些祸害昭侍郎的人压根没打算让他回京审问。
主子认为昭侍郎是因他而死,愧疚不已。
这十二年要不是还牵挂着那个未找到的昭家孤女,尚未替昭侍郎洗刷罪名,说不定早已撑不下去,如今主子的猜测虽只是猜测,但若能让他有一丝期望,也不能说不好。
祝二姑娘要成为秦王侧妃,让祝家上下欢天喜地,唯独祝西临的书房里父女面面相觑,愁云惨雾,与一墙之隔的天地形成强烈而令人悲伤的对比。
沉默许久,祝西临沉痛地道:「对不起……心琏,都怪爹不好,爹不能抗旨。」
祝心琏见他愁眉深锁,彷佛天已塌下来般的难过,不禁笑出声。
「心琏?」这孩子不会是悲伤到极致,疯了吧?
「爹,您是要嫁女儿,不是要葬了女儿。」祝心琏好笑道。
祝西临更颓丧了,差不多呀……
「况且这也不是爹的错,是我自个儿不好。」定是因为她把他看光光了,所以他认为她一定要负责,才有了这门婚事。
真是的,都老大不小了,怎么还没娶妻呢?难道是因为他的腿?也还好呀,不细看其实是不会发现他走动不便的。
「不,爹要是能再勇敢一点,就能与皇上叫板。」
「千万不要,爹!」
跟皇上叫板?爹以为他有几个脑袋?
「爹啊,抗旨的下场有多可怕,您又不是不知道?况且皇上还破格拔擢了您,您怎能抗旨?横竖我都要嫁人的,那就嫁呗,重要的是爹成了工部侍郎,往后您想做什么的权限就更大,我画的那些草图兴许就派得上用场,可以造福更多百姓,而不只是局限在汾州而已,想想都挺乐的。」祝心琏由衷地说,嘴角忍不住上扬。
以往在汾州时,每每想弄座翻车,架部筒车都得要经过层层关卡申请经费,一晃都要数月甚至数年,可农时岂会等人?无计可施之际,爹只能自掏腰包,再寻些地方乡绅凑钱,才得以改善民生,真的是十分不易啊。
「可是……秦王不是个好相与的人。」祝西临闷声道,他倒不是抹黑宇文修,而是真切地感受到赐婚和升官都是宇文修所为,为的就是将他绑在京城让他逃不了,让他知道他有多无能为力。
「那就各自过活呗。」祝心琏笑道,从那短暂的一次见面来看,她并不觉得秦王难相处,但如果他无心与她好好过日子,那就各过各的,她觉得也没什么不好,如此一来她有更多时间潜心研究南方易发水患的河道该如何疏浚修整。
「可是成亲不该是这样的,该有个知冷知热,疼你惜你的人在身边照顾你才是。」想到她的一生即将葬在秦王手中,祝西临眼眶都泛红了。
他从不拘着她,由着她做想做的事,一方面又担心她会被人拐骗,或者名声有碍,所以扯了一番不可以多看男子,以免被逼婚的谎言,她这么老实的孩子,多说个几回她便听进心底照办,可谁知道她竟会落在秦王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