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修微攒浓眉,脱口问:「你怎么可能懂?」
她怎么就不能懂了?就算天生不懂也能学啊,何况她觉得自己满有慧根的。
祝心琏觉得他这问题很怪,但她脾气软所以没顶嘴,只说:「就……刚好懂了。」
「所以那些东西是做什么用的?」
「等我装设好,您就知道了。」
宇文修瞧她扬起自信的笑,一双杏眼直发亮,不知怎地就允了,而且还乖乖地被赶回书房,然而听着屋檐上响起的声响,他又心不在焉起来,想着那些无人知晓的零件,怎么她就懂得如何拼装,而且还知道如何设置。
一个才及笄的小姑娘,怎会有此本事?
他边思忖边等候,许是想得太过入神,直到屋外有阵凉风灌入书房里,他才诧异地看向窗外,就见有水气如雾般地喷洒。
方才还是艳阳,怎么转眼就下雨?
疑惑刚上心头,他立即就否定这想法,因为他听见辘辘转动的声音。
快步走到外头不见半个人,他绕到屋后,瞧见了那座机具的龙骨上有一节一节的竹筒从屋后的人工湖泊汲水,水道往上顺着墙上檐,绕了一圈又下来,经过架在窗边的风扇吹散,竟将竹筒里的水打成雾状,一并打散了恼人的暑气。
他愣愣地站在原地,想起好友当年赠与他时曾说:这物件你肯定喜欢,有了它,往后你就不苦夏了。
原来……昭廷特地为他设计的机具竟是一座改造的立轮翻水车,在湖畔踩踏就能用同一组轮轴带动竹筒引水,也能驱使风扇转动。
「王爷,屋里凉快些了吗?」祝心琏蹦蹦跳跳地跑到他面前,期待这机具如她猜想那般实用。
「你为何知道如何拼装设置?」他哑声问着,当初总管他们找了许多工部官员工匠前来,可别说设置,就连组装都不知道,可她却知道……
他的心在狂跳,感觉自己无意中觅得瑰宝,难遏心喜。
十几年来,京城没有人可以把昭廷那些手稿化做现实,可如果她可以,或是愿意教导工匠官员们,那就不仅仅是延续了昭廷的理想,也能够造福百姓。
「大略看了下,觉得挺熟悉的,毕竟我也会做翻水车。」
「你会做翻水车?」这个年纪的小姑娘不就是莳花弄草,绣花描字,怎么她却会做机具?
「嗯,不但可以作为农用,亦能作为疏洪。」
「疏洪?」他听昭廷说过,但从没亲眼瞧过。「如何疏洪?」
「那是用于水患初期或较不严重的水患,将机具架在岸边,帮助排水,导进另一条沟渠,届时可作为储备用水,又或者可以作水门,让两条水势制衡,不过最好的方法还是得依地形河道,才能知道比较适合采用何法。」
宇文修见祝心琏说得头头是道,俨然像是一代宗师,叫他欣喜若狂,不禁再问:「若是夹山势的洪水呢?」
「炸山,作分水道。」祝心琏毫不犹豫地道,只因这是她一直很想做的。
淮州那条沿着山势而来的淮江,几乎是年年水患,她很想去淮州现场勘察,可爹说路途遥远不准她去。
「如果是沙洲洪患呢?」
「那得先清淤再治洪,依沙洲土地肥沃分布,再决定如何截道,甚或是连结成几段的运河,借此抵消洪峰。」
宇文修直勾勾地看着她,说不出话了。
他随口询问,她答得毫不犹豫,分明是对洪患整治甚有想法。
「你……汾州水患是你解决的?」
祝心琏咦了声,心想该不会是爹跟他说了吧?
她连忙解释地说:「嗯……这不能说是我解决的,治洪是很大的工程,集结许多心力和钱财,众人同心协力才有办法完成,我只负责画稿和现场探勘而已。」
果真如此!老天啊,如此瑰宝,为什么是祝西临那混蛋的女儿!宇文修直瞪着她,半晌说不出话。
祝心琏不解看着他,不懂他怎么不说话了,其实她还挺喜欢他的提问,毕竟会这样问她的人不多。
而宇文修突来的沉默让现场的人都紧张起来,一个个揣测着他的沉默到底是开心还是愤怒,这实在是太难猜了。
沉默好半晌,他才哑声问:「你师承何处?」
祝心琏想了下,坦白道:「自学,听我爹说,我似乎从小就挺喜欢玩泥巴,看着农人耕田,我总想着能有什么方法可以让大伙更省力又能种出更多庄稼,见到因为旱滂收成不好,我又想着该怎么做才能改变旱涝,于是我爹就给我找了这方面的书让我自个儿琢磨。」
话才刚说完,宇文修已经拉着她的手往书房走去。
下人全都跟上却又不敢踏进书房,许嬷嬷急红了眼,担心地问着海青,「海护卫,侧妃是不是言行不当,惹怒王爷了?」
早知道就不让姑娘穿得遛遢,跟着那群汉子跑上跑下地架机具了。
这儿是王府,又不是汾州那些民风开放的地界,说不准王爷觉得她家姑娘不成体统,拖进房里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这……」海青难以回答,虽说他跟在王爷身边十几年,可王爷自从伤了身子,性情就难以捉摸,有时还笑着,下一刻就怒了,他也不知王爷现在想做什么。
「还是我跟王爷说说,这毕竟是我答允让侧妃做的。」段嬷嬷叹口气,不管怎样,这事她得自己担了才行。
「别别别,咱们在外头稍等片刻,要真有什么动静再说。」海青可不敢放她进书房,天晓得待会要领罚的到底是谁。
书房里,宇文修拉着她坐在案边,指着案上那本册子。
祝心琏轻呀了声,「欸,王爷,您怎会有这册子?这是我爹誊写的。」
「他给你看的是不是这种册子?」
「嗯,我那儿还有好几本不同的,都是我爹誊写的。」祝心琏乖巧地点点头,纤指轻触着纸面,道:「我爹的字端正爽飒,好看吧。」
宇文修闭了闭眼,直想掐死祝西临那只老狐狸。
早知道她手上有,他还有必要睬他吗?
「我爹说了,这是他以前的好友所写所绘的治水策略和设计图,他视为珍宝,誊写后妥善保存,他知道我最惜书了,才肯把书借给我,换作旁人他是连借都不肯的……没想到爹却把这书给您了。」她说着,似是有些惋惜她爹给书的不是她。
宇文修没吭声,翻了两页册子问:「既然你看过,那么你瞧这图是在设计什么?」
「耕具。」
「耕具?瞧着像轮子。」
「确实是用轮子所改的耕具,您瞧,这轮子间不正有一格一格的?将秧苗摆在这儿,抓着上头横木往前走,这不就一格一格地种下去了,间距还刚好呢,我那时瞧这书的时候,总忍不住想,我爹的好友真是个奇才,旷世奇才。」
「确实是奇才,只可惜天妒英才……」
「诶,王爷也识得这人吗?」她诧问道。
「……嗯。」
「真的太可惜了,我爹每每说起他这个好友总红了眼眶,我也跟着难过,总想着要是我能遇见他就好了,肯定能跟他讨教更多。」
宇文修撇了撇唇,对于祝西临他没什么好评论的,至于他这个女儿……是他的了!
「来,你再跟我说说,你觉得这个绘图是不是打算截弯取直?」他亲自替她搬来椅子,让她坐在身旁,打算听听她的说法。
「应该不是……依这地形来看,如果截弯取直,虽能让水快速下泄,但却也可能制造可怕的洪峰。」
「可这看起来确实是截弯取直的画法。」
「是啊,可是不合理。」
「会不会是你爹画错了?」
一直盯着册子看的祝心琏没好气抬脸,却没想到他凑得极近,近到她抬脸时好像不小心亲到他了,害她都已经滚到舌尖上的话都忘了怎么说。
两人对视良久,最终祝心琏不争气地败下阵来,毕竟她从没与人对视这么久,况且还是一个长得那么好看的人。
宇文修抿了抿唇,低声问:「你说,不是画错,会是如何?」
祝心琏微皱着秀眉,仔细看着图,「这本册子我以往只看过一次,而且没看完,所以这个一时半会也看不明白。」
「所以这是祝……你爹自个儿珍藏的?」
「他手上的册子他都挺珍惜的,除了给我的,他还有好几本。」祝心琏解释道。
宇文修闭了闭眼,又在心里骂了祝西临几回,老狐狸就是老狐狸,手边还抓着几本,好等着往后诱他上钩不成?
「王爷似乎也对治水有兴趣,可有珍藏什么?」祝心琏说着,偷觑房里的几面书架,心想里头肯定有她喜欢的书。
竟打起他的主意了?罢了,看在是同好分上,借她几本也无妨。
他起身从书架上取了两本书,转身想走回案边,哪知道就撞到软绵绵的身躯,见她叫了声就要往后倒,他长臂赶忙一捞,将她捞进怀里。
「你怎么跟在我身后?」
「我、我就想靠近看看有什么书……不知道您突然就转身……」祝心琏被撞得头晕,小声埋怨着。
「撞疼哪了?」
祝心琏摸着额头,在他怀里抬眼,他垂眼瞧着,就在这当头书房的门被推开,门外数双眼朝里头直盯着,待看清楚状况又立刻关上门,彷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事,是好事!」段嬷嬷喜道。
许嬷嬷跟着松了口气,喜笑颜开。
唯有海青愁着脸,他先去领罚好了……到底是谁推他开门的!
第五章 夫妻俩越发亲昵(1)
打从被发现制作机具和治水的才华后,祝心琏被允许踏进宇文修的书房,乐得她天天往他的书房跑,主要是他的书房里有太多宝贝,而且与他交谈实在是太愉快,他有问不完的问题,叫她回答得很开心,总能在跟他的讨论中激发灵感。
这日才刚用过早膳,她就迫不及待地抱着已经看完的书,打算再跟宇文修借本书,谁知道侍卫守在紧闭的书房门口,而窗子也都关着,没有透出光线,似乎没人在。
「王爷不在吗?」
「侧妃,王爷尚未过来。」
祝心琏顿了下,她知道书房是王府重地,平常是不让人随意出入的,尤其是宇文修不在的时候更不允许任何人入内,那她到底能不能进去呢?
想了想,她觉得不要为难侍卫,于是道:「那我在这儿等他一会。」
护卫见状整个人都慌了,要是让王爷瞧见这一幕,他会被怎么罚?光是想像都叫他冒了一身冷汗。
慢了一步才跑来的兰草见自家姑娘自在地坐在廊阶上,也是差点跳起来。
以前姑娘去探勘河道,带人安装器具的时候,姑娘席地而坐,坐在大石头上,她都不觉得怎样,有地方坐就挺不错,可是……这里是王府耶!姑娘出阁前可是有宫中女官前来教导礼仪,她这个大丫鬟也得跟着学,得在姑娘失仪前赶紧阻止。
「侧妃,坐这儿不好吧。」兰草顾不得喘,赶忙走过去小声说着,还瞧了护卫一眼,心想这护卫会不会在王爷面前嚼舌根,让王爷嫌弃侧妃没规矩?
好不容易两人总算走近了些,可别生出好感之前就生变。
护卫被她瞥那一眼,心想她会不会到王爷面前嚼舌根,说他傲慢以下犯上,竟让侧妃坐在廊阶上……
于是祝心琏都还没机会开口,护卫已经赶忙道:「侧妃,王爷发话了,侧妃随时都能进书房。」
一阵权衡利弊之后,护卫觉得让侧妃进书房,挨的罚应该会少一点,毕竟王爷要是没对她有半点好感,又岂会许她进书房。
祝心琏闻言,喜笑颜开地起身,朝他道:「多谢。」
「不谢不谢,侧妃客气。」吓得护卫赶忙摇着手,见她进了书房才吁了口气,看见兰草,对她讨好地笑了笑。
兰草也客气朝他微笑,两人想的都一样,希望对方别在王爷面前嚼舌根。
祝心琏进了书房,沿着书架寻找自己感兴趣的书册,也趁着他不在,将里头逛了一圈,最终停在博古架前,就在她视线淡淡扫过摆在上头的玉石古玩后,目光突地定在一处,她伸手想取却又怕散架,只能踮起脚尖想看得更清楚些。
可偏偏她身量不够高,终究只能看见一角,正思索着拿什么垫脚,突听见外头有人问安,她随即朝门那边跑去,在门开时毫不犹豫地抓着那人的手道:「土爷,我想瞧那个。」
一进门就被拉着手,宇文修愣了下,看向她所指的方向,便由着她拉到博古架前,取下一座小桥搁在她的掌心上。
那座小桥极简易,是用寻常竹筷子搭的,摆在博古架上显得格格不入,乍看之下像是不值监赏之物,可她就是慧眼识英雄,博古架上的古玩中她只看中这一样。
宇文修瞧她彷佛如获至宝,一双杏眼因笑意显得亮晶晶的,看着他问:「王爷,这是不是虹桥?」
在他眼里,祝心琏谈不上美人,甚至不娴淑不端庄。
可是他要的知己向来就不是舞文弄墨的士族子弟,亦不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他要的是言之有物,能与他交流并进的人,不管是男是女,只要能把话说进他的心坎里,他便愿意交出自己的心。
而此刻他觉得祝心琏很美,美在骨,媚在韵,不矫情不造作,那双杏眼里满是真实,诉说她的喜怒哀乐,从不隐瞒。
「王爷?」他不吭声,叫她怀疑自己猜错了。「不是吗?虽然我没见过,但是我听我爹描述过,应该是这样的。」
说到最后,像是喃喃自语,她捧着小桥不死心地看了又看。
「是。」他不自觉喰笑应了声。
「真是?」她顿时抬眼,剔亮的眸闪动光采。「就说是嘛,我就觉得肯定是!王爷,这是谁送你的,可知道这是如何搭起的?」
她喜欢设计农具或是翻水车一类的器具,可她也听说过虹桥,虹桥之所以了得是因为是无钉无桦的工法,只凭木条或竹条衔接就能铺设出一条桥,那是多了不起的人才能想到,她早就想拜见了。
他淡淡道:「我弄的。」
祝心琏直盯着他,毫不遮掩崇拜之情,也毫不怀疑他说的话,拉着他央求,「王爷可以做一次给我瞧吗?」
宇文修压根没察觉自己的嘴角勾得极弯,假意思索了下,道:「行,可你要拿什么谢我?」
「呃……」这真叫她为难了,她要钱财没钱财,身上更没什么值得把玩监赏之物,女红之类的也拿不出手,厨艺就更不用说了……
瞧她绞尽脑汁直发愁的神情,他不禁低低笑开。
「王爷闹我的?」要不怎么笑了?
「不,我认真的。」
「可是我真拿不出东西……」她可怜兮兮地道。
「谁说的?」
「我有什么值得当谢礼的吗?」她疑惑了,怎么她想不出来,他倒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