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辉皇朝开放,民间偶尔谈谈皇室的事,只要无伤大雅,一般甚无大碍,孙潜便听说过这位公公的事。
这位严公公相貌看上去似乎只是一名少年,但传言里,他与锦文帝同岁,今年至少二十七、八岁,还说他三岁就以童子净身入了宫,五岁就跟了现在的锦文帝。说起两人童年在太子府的相处,端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只不过骑竹马的人是小公主殿下。
虽说是有着过命交情,可孙潜不相信锦文帝会光凭感情,就重用一个人。
他不敢怠慢,拱手便道:“下官正是孙潜,见过严大人。”
朝中一般不唤此人公公,上上下下皆敬他一声严大人,倒也不是因为他的身分而谄媚,是此人行为端方,为人宽厚,不论何事,皆给人留三分余地,品德高洁之余,也不知提点过多少人,谁也不想得罪这尊大佛。
严公公见孙潜举止有礼,语气中却并无逢迎攀结之意,对孙潜略略有些好感,“传圣上口喻,孙潜即刻进宫面圣。”
“臣遵旨。”
“孙大人,请。”
孙潜原本就有些厌倦高世昌这人,见状,便连声道别也没有,就跟着严公公走了。
远远的还听见高世昌在后面音量不小地嚷着,“孙兄这次可真走运啦,可别忘了为兄啊!”
孙潜当真给这人吼得头疼。此番进宫面圣,还不知是福是祸?估计后者的机率还大上一些。
此次应该算是孙潜第二次得见天颜。
朝中文武百官众多,能见着天颜的不是品级较高就是近臣,像孙潜这样的身分地位,自是见不到锦文帝。
严公公走在前面领路,也不知是不是感受到孙潜的不安,忽地开口道:“陛下是极明理之人,孙大人不必介怀。”
严公公语气和缓,颇有几分安慰之意。
孙潜一愣,知道严公公是在提醒他,圣上是个讲道理的人,只要能说出个合理的理由出来,圣上便不会为难。
心念电转,孙潜随即诚心道:“谢严大人金口玉言。”
孙潜心中亦是暗忖:据说这人极为宽厚,竟是半分不假。
这时辰,锦文帝大都是在御书房,接见的地方便在这儿了,原本孙潜应该要跪在外头等候传令,可有严公公领着,便一路畅行地走了进去。
锦文帝作为一名女性,自有她身为女性的嗜好,赏花便是其中之一,宫中四季花卉照料得堪称是盛辉皇朝历代皇帝之最,任用之花匠更是他人数倍,所幸作为一名没有庞大后宫的皇帝,不论是由情感的角度或是花费的角度,都让人不忍对她的小小爱好有谏言。
御书房前面有个小花圃,里面有一株外族进贡的天香芍药,如今已是盛开之时,花团锦簇,美不胜收,可孙潜一眼看到的,却是直挺挺跪在那株芍药旁的身影。
孙潜吃了一惊,正要出声,便见她一个眼神极是凌厉地扫了过来,眼神明显示意他不要声张。
三伏天跪在大太阳下,连片遮顶的瓦都没有,有多难受可想而知。
严公公领着孙潜进了御书房,恭恭敬敬拜过之后,他终于有幸领教到了锦文帝的手段!
锦文帝由头至尾也不提那名采花大盗,迳自夸赞孙潜有勇有谋,是青年才俊云云,却是连一句说话的机会也没有给他,对他审案用刑的手法更是只字不提。
孙潜知道圣上这是在说,他破案了让她龙心大悦,只是手法用刑她老人家看不上眼,提了都怕污了口。
之前就听说过,锦文帝这人好面子又讲体面,不喜欢将场面弄得难看,从不直言讯人。
孙潜本还想着,这是该怎么来着?如今听着分明是明褒暗训的话,听得他背上冷汗一阵一阵,才知个中奥妙。
被后世称为一代明君的锦文帝可不是个吃素的主,精明如她,怎么可能猜不到主意是谁出的?孙潜心里明白,继程盼儿之后,他可能也要被冻上一冻,心中不由得苦笑。
随之转念一想,但若由锦文帝特意将他与程盼儿两人召进宫来“关照”一番的态势来看,要真只是冷冻一阵子,那还算是轻放了。
君恩难测,孙潜只得唯唯诺诺小心应对。
许是他这模样让锦文帝也有些气不下去,便挥手让他离去。
孙潜暗松一口气,行礼道:“微臣告退……”
随即又想到程盼儿还跪在外面,心中略一思量,便又问:“程大人还在外面候着,是否让微臣喊她进来?”
孙潜低着头,没见到锦文帝与严公公眼中皆流露了一丝诧异之情。在心中有怒的君王面前捋虎须,这人胆子忒大了!
才刚消了消火的锦文帝听闻此言,还真有些不知该气该笑?她冷声道:“不必了,都退下吧。”
“微臣遵旨。”
严公公领着孙潜走出御书房,到程盼儿面前宣了口喻让她回去,又将两人亲自领到外头,这才吩咐小太监给两人领路出宫。
“当心。”
两人一出宫门,程盼儿便再也支撑不住,身子重重一晃,孙潜赶忙上前将人扶住。
诚然程盼儿的脸色向来不好,孙潜仍可看出她一路上都在强撑,只是人在皇宫之内,他也不便去扶,只能小心看着,果然,一出宫门就倒下了。
兴许是自幼吃苦吃惯了,程盼儿耐力极佳,饶是在御书房前跪了一个时辰,也只是眼前黑了一黑,兼之手脚发软,没当真铺平。
“没事。”程盼儿推推他,想自己站直身子。
孙潜见她被艳阳晒得脱水脱力,蔫得像块风干的陈皮,声音比平时更加飘渺,有如一缕轻烟,无声化在风里,又怎么愿意?
“我送你回去吧。”扶着她不肯松手,孙潜左右看看,找了一处有凉荫的地方将她搀扶过去。
程盼儿不语,迳自低着头摇了摇。自己的身体果然比以前糟了许多,以前背着沉重的行李在艳阳下走上几个时辰,也就是渴点累点,哪似现在,只是跪一个时辰,就几乎要昏了。
孙潜也没注意到自己居然急得有些慌了手脚,赶紧让人去牵马车过来,又让人将大夫请到程府上,让邓伯先有个心理准备。
程盼儿没力气阻止,只能随他去,直到喝了些水,才缓过气来,“孙大人何苦为我求情?”
锦文帝宣她入宫面圣,却让她跪在御书房前迟迟不宣,摆明了就是在罚她,孙潜若是假装与她不熟,两人疏远些,锦文帝气气他也就罢了,不见得真的会将他如何。
程盼儿就是心知这点,才给他使眼色,让他莫声张,谁知他还是开了口,特地搬了台阶让人下。也许是怕她到时昏倒在御书房前脸面不好看,锦文帝顺阶下了台,对孙潜却是有害无利。
不过也真多亏孙潜,要不自己还不知得再跪多久?程盼儿心中暗道。
程盼儿被晒得不轻,整个人极为虚弱,孙潜见她如此,心口一抽一抽,有说不出的难受。
“胡扯什么?”明明不知何时便打定主意要护这人周全,怎知结果仍让这人遭罪,孙潜心中早就自责不已,如今听她这样说,他不自觉地皱起眉头,轻斥道:“程大人何错之有?”
这人居然如此自然地要求他与她切割,别管她的死活,他真不知她这性子是怎么长的?真是教人又气又怜。
程盼儿听他虽是斥责,语气却极为亲近熟悉,恍惚间便如自己所爱那人一般,忍不住出言安慰他。
“笋因落萚方成竹,鱼为奔波始化龙。”程盼儿一笑,“孙兄莫介怀。”
世间万物总是要先经历一番磨砺,方能成才,圣上此刻虽对他有些不满,终究还是会注意到他这个人的才干。
第4章(2)
孙潜一愣。
孙潜的八字是“武贪坐命”。
所谓“武贪不发少年郎”,此命者年少之时不得运,需有一定年岁之后,才能有所发展。
孙家长辈给他取名“潜”,是取“潜龙勿用”之意,要他谨记年少时保留实力,莫强出头,又担心这个潜字潜太久会让他龙困浅滩,才取字“容洋”给他一片大海游游。
孙家虽然清贫,倒也是书香世家,对这个长子期望颇多,名字里就隐含望子成龙的含意。
知道这件事的人并不多,也因为太过隐约,能将他的名字往“龙”上面想
的人极是少见,程盼儿这“化龙”一说,才会让他如此愕然。
感觉心里柔软的地方像给人碰了一下,孙潜微微涨红了脸,支吾道:“那个……我表字容洋……”
盛辉皇朝男女之防并不太重,未婚男女相互为友,也不是什么稀罕之事,然而程盼儿却是孙潜第一个想要与之相交的“女性”朋友,自报表字时,不觉便有些难为情。
“容洋兄若不嫌弃,今后可否让小妹如此唤你?”程盼儿帮他把话接下,倒是比他落落大方得多。
随着戏班天南地北行走二十年,程盼儿也算得上是江湖儿女,自是比一般人豪爽洒脱许多。
孙潜自是忙不迭点头,心像是要从口里跳出来,脸上又涨红了几分,“那我该如何称呼……”
女子没有表字,直称其名又太过唐突,程盼儿原是有个艺名,可现在离了梨园,自然不便再用,一般“女公子”惯取的“号”,她也没有。
低头略一沉思,程盼儿道:“我既金榜题名,诸多身分便同男子,再取个字,应该也无伤大雅,不如今日赶巧,取字榆卿。”
当年她是在一棵大榆树旁救了他,取这个表字,也算是个纪念。
榆这个字没有什么正面典故的由来可供夸赞,孙潜仍是喜得眉开眼笑,直道是个好听的名字。
程盼儿也跟着笑了。
下人牵来马车,孙潜小心将人扶了卜车,见她精神与脸色都不好,便好言劝她先休息一下。
程盼儿点点头,倚在马车内的软垫上,胸口有点疼,也有点甜。
六年前,也曾有一名弱冠书生,涨红着脸对她自报身家名姓。
程盼儿那日跪在御书房的事,没两天就传得人尽皆知。
高世昌那群“同学”在知味斋大大办了一桌庆祝,孙潜收到请帖时,眉头紧紧皱起,把帖子丢给管家,说了句“不去”,便迳自出门。
这几日只得心烦意乱,今日收到请帖更是如此,孙潜没带半个仆人,一个
人在城里闲晃,不知不觉就晃到了北大街。
程盼儿已有三日没到刑部上工了。
那日程盼儿当真被晒得狠了,到家时昏迷不醒,孙潜见叫不醒她,这才发觉大事不妙,也顾不上男女之防,把人打横从后门抱了进去。
邓伯见到昏倒的程盼儿,瞪他的眼神说有多狠厉就有多狠厉,像是巴不得用眼刀子在他身上扎个千百刀。
孙潜自己心虚得很,倒也不怪罪邓伯一个下人居然三番两次对他这个朝廷命官不敬。
在朝中任官之人,除月俸之外,住屋、马车、日用、下人……都是朝廷按等级配给,依程盼儿的职等,至少可配十名下人,可孙潜见她除了住屋与日用外,府里既没马车也没下人,多少猜出她可能有些困难。
邓伯是唯一跟着程盼儿的人,两人间的关系恐怕不只是主仆那么简单。
那日,医署派了个年轻大夫过来,也不知是行还是不行,抓了会程盼儿的手腕,什么也没说,开了帖药方,便匆匆离去。
那大夫捉得浅,孙潜连大夫究竟有没有把到脉,都搞不清楚,人走后,他把药方拿来看看,见上面都只是些清热益气的普通药材,没什么特别之处,无奈之下,也只能交给下人去抓。
医署那边不看重程盼儿这么个小官,她这又是被锦文帝罚的,自然是没有人肯跟她扯上关系,孙潜知道医署里的人八成是彼此推阻,最后踢出来一个资历最浅的。
那日离开程府后,邓伯就把门口守得死死的,孙潜带着礼物过去探望了两次,都不得其门而入。
她病得连刑部都没去,在家躺足了两天没见人,孙潜心里担心,却又老见不着人,自然心情烦躁。
北大街是专作高档生意的地方,店家大都布置雅致,路上行人也并不多,孙潜无意识地走着走着,就走到了秦老板的草药铺子前,秦老板认得他,便将他喊住。
“孙大人。”
“啊,秦老板。”孙潜拱手一礼。
“孙大人,许久不见。”秦老板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悄声问道:“不知孙大人是否晓得程大人如今可好?”
孙潜一愣。没想到才两、三天,程盼儿被锦文帝罚了的事,连个普通的药铺老板都已经知道了,随即又想通这是哪些人搞的鬼。
心中暗叹一口气,孙潜将程盼儿当日的情况细细与秦老板讲了。
秦老板听完后,回店里拿了些药材用粗纸包上,边包边道:“我老秦在京城住了一世,还真没见过像程大人这样的官,一点官样儿也没有。”
别的官要征用民间的事物,都是一纸公文下来就强要了,哪有人像她仔细地给他老秦分析了利害,深深弯下腰好声请求。
见秦老板铺子上不再卖冰凉的乌梅汤,孙潜不禁问道:“秦老板听闻过传言,不害怕吗?”
秦老板既然问起程盼儿,孙潜相信关于她的传闻,秦老板应当不会不晓得。她手段残忍,又是害得秦老板做不成生意的人,难道秦老板当真半点也不在意?
“程大人的手段确实惊人,可比起这个,我们这些老百姓更在意的,是受了委屈,有没有个人能给作主。”秦老板感叹地道。
泥人都有三分土性呢!那淫贼做的事天理不容,为了让那恶棍伏法,他那点牺牲又算什么?
孙潜默不作声,心里却是五味杂陈。
高世昌那些人在庆祝程盼儿被锦文帝罚,秦老板却为被害者得以申冤而开心,当真民不民、官不官。秦老板将包好的草药递给孙潜,“我家这祖传的草茶方子最消暑,你带回去让程大人多喝。”
孙潜本想付草茶钱,秦老板推阻再三,坚决不收,他也只能代程盼儿先谢过。
拿了纸包到了程府,邓伯仍是不让进门,但好歹把秦老板送的草茶收下了。
“既是秦老板所赠,老奴便代姑娘收下。”邓伯说着,眼一眯又道:“孙大人,我家姑娘已经好许多,再过两日便会回去工作岗位,您大可不必每日来探望。”
“我……”
邓伯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续又道:“孙大人,您身为一名男子,三天两日过来,我家姑娘的名声……”
孙潜的脸皮在男人里面还是较薄的,听了这话略红了脸,“在下明白了,今后必定更加小心。”
言犹在耳,没想到孙潜隔天又去敲了程府的门,邓伯开门看到他的时候,脸都黑了。
“邓伯,你先别气,我这次来是为急事,与你家姑娘有关。”孙潜急忙解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