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累。倒是你啊——」王建「啧啧」两声,倒不明白同是男人,何纪川为何如此「老僧入定」。
他们一伙在工作上厮杀过来,何纪川目光的快狠准,那「心狠手辣」在业界是有名的。他头脑冷静、逻辑分明,思考分析精辟、切中要害,目光准确,出手又快,在枭雄豪杰如云的金融投资界硬是抢下一块不小的地盘。这会儿他却要退出不玩了——玩什么「个人投资」,野心那么小,虽然保证一个优渥的中上阶层生活,可要几百年才能成为另一个索罗斯或巴菲特?
女人方面也是。介绍他一个,他却像沾到「芭乐股」似脱手抛掉一个,不显一丝征服的本能与欲望,与他工作时出手的「快狠准」判若两人。
「我怎么了?」何纪川笑了笑。
他这算明知故问,哪不知道王建截断在下半句的意思。逢场作戏不是不可,他又不是圣人,但多了就没意思;女人追过一个换一个他也没意见,男欢女爱,各自为自己的选择决定负责,他又不是道德家,可多了未免浪费时间精力。究竟埃弗勒斯山只有一座,珠穆朗玛峰只有一个,征服过一个又一个的小山丘又有什么意义?
早些年还有人笑他「纯情」,他也兴致勃勃过,见山峰一处高过一处,征服的欲望也一次高过一次。现在他也懒得多说多解释。明白埃弗勒斯山终究只有一座,他心中的欲望就只那么一处珠穆朗玛峰。
「你喔——」王建又摇摇头,一把拉住他。「走,跟我happy去。咱们兄弟今天不醉不归。」不由分说便往外走。
「王建,我还有事!」
「那些事放着,一时片刻不会生锈的。」
男人happy能到哪里去?总不脱一些胭脂城温柔乡。王建倒是拖着他到一间会员制的俱乐部,一边打了几个电话,不一会,王建的女友卞芝玲带着几个朋友出现,连田志升也叫来了。
「何先生,好久不见。」王建刚刚提的洪晓欣,一到就坐在何纪川身边,十分从容大方。
「妳好。」何纪川欠身微笑。
另外两个女郎挨着田志升各分两边而坐,同样的从容大方,谈吐应对十分得体,端雅中适时带几分娇,揉掺几分妩媚。
「来,我帮你们介绍。」王建俨然一方之主。「这是晓欣小姐,上回你们都见过了。这位是许小倩小姐,那是吴佩恰小姐,她们都是芝玲的好朋友,同一间经纪公司的。」顿一下,笑说:「这两位是我的好兄弟兼合伙人,何纪川,田志升。别看他们斯斯文文的,一出手可是快狠准,杀人不眨眼——我是指工作起来啦。哈哈!」说了个自以为有趣的笑话。
小姐们很捧场的适时给一些笑声。田志升笑咪咪的,何纪川也笑着,任由王建自作主张替他一张张发传单似将名片递给在座各女子。
「你们三位合伙创业,真了不起!」吴佩怡眼带崇敬,不吝赞美夸称恭维。
「哪里,没什么啦。」田志升略表谦虚。
「以后,我要是有关于投资理财问题,可要多多谘询麻烦何先生了。」靠着何纪川坐的洪晓欣自然转向他。
不过社交客套话,半真半假,打开话题的引子,何纪川笑笑说:「还是找志升或王建吧,我已经不算合伙人,恐怕帮不上什么忙。」
「为什么?」美丽浓长睫毛眨了眨。
「我能力不足。」浓长的睫毛下,表情多姿的大眼可惜地显得有些混浊,像似习惯夜生活的节奏,久了也掩上夜的混沌。何纪川轻笑一下,轻悄移开目光。
不经意就会看望着对方的眸眼,下意识在追寻一片似曾相识的汪洋。多少眸子波光潋滟,却看不到那种辽远深邃。他觉得自己这几乎成了坏习惯,看见多娇的女子,识与不识,下意识总会盯着那眸眼。
「你太谦虚了。」风情多娇的眼眨了眨。「就当作是朋友问的请教也不行吗?」
何纪川微笑不语。手机适时响起来,他望一眼,然后按掉电话,说:
「不好意思,我有点事,必须先走了。」
兄弟的面子也给了,也捧场地陪坐了许久,王建不多噜嗦,只嘀咕一句:「早知道就应该先将你的手机没收了。」
大家当是俏皮话,笑起来。何纪川也笑说:「你们开心玩吧,那我就先走了。」
朝女士们礼貌点个头,便起身离开。
虽然小溪流有小溪流的美、河湖有河湖的风光,可见过了太平洋的辽阔,哪还忘得了那种辽远深邃。至少,他不能够。
这是一种偏执。他知道。
可知道归知道,就是忘不了那双有着辽远眼神的眼。那双深棕色的眼睛。忧郁了一些。带着汪洋般的辽远无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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洁白晶莹的盘子上的奶油蛋糕,涂了一层层肥厚的奶油,点缀几粒切半的草莓;冒着热烟的咖啡中,加了三大匙的白糖及牛奶。一旁光是看着,便觉得甜得让人牙齿发酸。
「玉霞小姐,妳这样吃,不怕发胖吗?才做完运动,又刚逛了街,身体吸收力正好,妳吃这些东西,热量这么高,脂肪很快都吸收进去。」三、四个三四十岁前中年期的女人聚在一起,除了逛街就是吃,还真应中那对女人先入为主的偏见模套里。
说三、四个,因为除了三十初头结婚没多久的邵婉君,袁绍玲与朱玉霞一个三十好几很多,一个四十多,小孩都已经上幼稚园跟小学,就只有江明珠未婚,二十六快二十七,差不多要逼近三十了,她不知道该算自己是「一个」或「半个」「前中年期」的女人。
「不怕,能吃就是福。下次上中心时,再卖力运动一些就是。」丰满福态的朱玉霞相当乐观。女人的口腹之欲等同男人的色性之欲,一种难以控制的冲动,总是迫切当下满足了再说。
「前两天妳才信誓旦旦说要减肥,还要拉我去报名参加瘦身课程!这样吃,报一百个课程也没用。」开始朝「师奶」体型发展的袁绍玲看着摇头。
两个人都生过孩子,又养尊处优,一不稍加注意,身材就开始变形。一方面为了塑身减肥,一方面打发时间,再一方面现在运动健身风潮正好流行,便加入某家健身韵律中心会员,跳跳操、做做运动。
「瘦身?不是瑜珈课程吗?」在健身韵律中心认识她们不过两个月,就能这样结伴逛街喝咖啡,江明珠渐渐觉得一种所谓的生活的可能性。
她没想过,有一天,她会与三四十岁的家庭主妇一起逛街喝咖啡。邵婉君这类型她是熟的,跟她差不多年纪或大她几岁,一直在职场工作,结婚后也没放弃工作,注意饮食与身材的保养、以及休闲生活的安排,小资型的职业女性。
「那个啊,不去了。上完课,我儿子都快放学了,赶不及去接他,时间不搭。」朱玉霞挥个手,挖了一大匙奶油蛋糕塞进嘴里。
江明珠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敢多看,移开目光。邵婉君笑看她一眼,优雅地喝了一口不加糖、不加牛奶,只加一点奶精的咖啡。
「玉霞小姐,拜托妳,节制一点,我看着都不行了。」江明珠半开玩笑。年届中年,开始被叫「女士」,朱玉霞每每忿忿不平,她便玩笑似地,老喊她「玉霞小姐」。
「要不,妳帮我吃一点好了。」朱玉霞干脆切了一大半给她。
江明珠犹豫一下,摇头将蛋糕推回去。「还是妳自己吃好了。」
她现在胃差了很多,吃多吃胀了便容易胃痛。虽然吃完东西不会再想呕吐,但她一直小心翼翼,十分节制。
「明珠,妳别老是对玉霞姐危言耸听,她自己知道该怎么做。有欲望不满足是很痛苦的。」
「说得好。除了男人、家庭、孩子,女人最大的乐趣便是吃跟逛街购物。整天在家里辛辛苦苦的,这点乐趣都剥夺了,那还有什么意思。」袁绍玲接口附和。
「所以妳跟玉霞姐刚刚逛街时便拼命买、拼命『瞎拼』。」邵婉君又笑,目光扫过两人堆在桌下的几袋战利品。
每次逛街两人都买一大堆。环境优渥、老公会赚钱,也难怪。江明珠每每看着,也不禁大为佩服。她们那样买,好像不要钱似,一件几仟上万的衣服,一点都不心疼。
「我老公会赚钱,我不帮他花,谁花啊。」
「没错。」朱玉霞点头附和。「你不帮老公花钱,穷挨着,这个也省、那个也舍不得,当心到最后,哪个女人帮妳花了。」放下咬在嘴里的叉子,一脸起劲,一副「过来人」的姿态,对邵婉君与江明珠谆谆劝告——应该说说教:
「男人啊,那颗心就是花,不好看管,所以就要看紧他们的钱袋。婉君,妳结婚没多久,小两口恩恩爱爱,觉得没什么好计较对不对?告诉妳——明珠,妳也听好,男人啊——」摇了摇头。「天下乌鸦一般黑。别想和男人同甘共苦,他们就是喜新厌旧,总想着更年轻的。妳为他想,为了省二十块钱,不吃牛肉面吃汤面,结果,妳当着黄脸婆,他却替年轻的女孩一出手买了几万的名牌。简直呕死妳!」
那口气倒似有几分「切肤之痛」,不只是「未雨绸缪」的教诲,江明珠与邵婉君互望一眼,不好追问。
「没错,没错。」袁绍玲猛点头。「女人啊,千万别被爱情冲昏头了,什么都不计较。告诉妳们,吃苦耐劳不是美德,当个黄脸婆也不是贤慧体贴,只是被丢得更快更彻底。妳在家里吃苦耐劳发挥美德,可结果,妳男人跑到外头跟年纪差一大把的年轻女孩说妳不了解他了,跟年轻女孩互相了解去。什么爱情啊,都是有条件的!哼!」长篇大论一番教诲,然后不屑地打鼻子喷口气。
「绍玲姐,妳也别说得那么恐怖好不好。」邵婉君结婚没多久,还处在后蜜月期的甜蜜尾巴中,那些话简直如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
「只是教妳们精明一点,别傻里傻气的。告诉妳,把自己打扮好,保持年轻漂亮,老公就跑不掉。」
江明珠抿抿嘴,忍着没笑出来。
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想发笑。她发现,这种事到最后都有一种几乎近乎黑色幽默的潜质,好像放声哭到伤心处,时而竟变调如在笑一般,那种诡异讽刺的幽默。
慢慢的,她也明白,爱情什么的,一个人凭什么对另一个人完全的死心塌地、至死不变?光说爱情太牵强。然后,她想,爱情什么的,不是无条件的。我们总说因为爱,不计较一切,其实下意识里,构成爱情的条件,或外形或物质,或抽象或具象,都隐在那里,概括叫作「感觉」。所以,我们总说爱情是无条件的,只是凭「感觉」。可那所谓「感觉」,不过我们隐在下意识里或有形或无形的条件。
这是爱情本身的真相。
「就是说嘛。现在这社会,委曲求全、吃苦耐劳已经不是美德。爱归爱,可也要多为自己着想一点。」朱玉霞一口一口挖着高热量的草莓奶油蛋糕塞进嘴巴里。
成熟已婚、深谙个中之味的过来人的教诲——受教了。江明珠瞇眼笑了笑,说:「玉霞姐,我可不可以吃一口妳的蛋糕?」
「刚刚要分一半给妳妳不要,现在都沾满我的口水,妳还吃!不好啦。我再叫一份给妳,我请客。」
「只是一口。这边妳还没吃过,没关系。」小心挖了蛋糕另一角一小匙。
朱玉霞瞪瞪眼,摇摇头,搞不懂她在想什么似。
「嗯,满好吃的。」奶油在嘴里化了,有点太甜,不过滋味相当不错。甜滋滋的东西,多半令人好心情。
干脆伸手招请服务生,要了一份草莓奶油蛋糕。
「明珠,妳方才才说玉霞姐,怎么自己倒大开杀戒。」邵婉君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突然想吃嘛,没办法。妳要不要?分妳一点。」
邵婉君忙不迭摇头。「当心肥死妳!」
「偶尔放纵一下,不会的。」袁绍玲说:「有欲望不能满足是很痛苦的,又不是吃不起,何必委屈自己。」
「有欲望就满足是没错,可也要节制一点吧。欲望是要节制的,放任的话,一发不可收拾。」
简直在打偈语加说禅,外加论哲学。今天众位小姐太太的,敢情忽然都成了哲学家。江明珠不明原因地又想笑,勾勾嘴角,还是忍住了。
「啊,都这时间了!」邵婉君看看腕表,小小惊呼,说:「不好意思,我得走了。我跟我先生约好一起喝下午茶。」
「我也得回去了,要不我老公看不到人又要跑出去花了。」朱玉霞笑着说着。「绍玲、明珠,要不要我顺道送你们回去?」
「不用了,我今天开车出来的。」袁绍玲比个手势。
江明珠刚挖了一匙蛋糕入口,满嘴甜滋味。「不了,谢谢。妳们先走,我再坐一会,把蛋糕吃完。」
「那改天见。」
聚后别离,她慢慢已经习惯生活中这种匆匆。年少时不懂,总冀望一种天长地久,有的尽是一腔的浪漫与罗曼蒂克。老了一点才慢慢知晓,天长地久不过是这样一次又一次的匆匆。
有什么天长地久呢!永恒也不过是每个当下的这一刻推挤而成。当下这一刻,过去了就过去了,结果,到头来,永恒不过是每个过去了的那当下的片刻——
啊,怎么「形而上」了起来?冒充人家哲人的感慨。
江明珠忍不住便笑,嘴角兜起来。挖了一匙蛋糕进嘴里,奶油沾了满嘴角。
她伸出舌头舔了舔,没有舔干净,自己也不晓得,也不在乎,又挖了一匙裹满奶油的蛋糕入口,又沾了一嘴奶油。她又用舌头舔了舔,一边伸手揩了揩嘴。
几步开外一个男人看着微微在笑,直直朝她走去。
「何小姐吗?不好意思,让妳久等了。」
啊?她楞了一下,抬起头。
一嘴奶白的奶油。男人忍不住又笑。
「哪,这里。」指指她嘴边。
她又一楞。半晌才意会男人指的是什么,脸一热,连忙抽张纸巾擦了擦嘴。
然后自然地抬起头,动作表情似在问「还有吗」。
男人也笑,很自然地拉开椅子坐在她对面。服务生很快过来,男人要了一杯咖啡,转头笑说:
「不好意思,我有点事,来晚了。」
江明珠这时总算才有机会插嘴。呼口气,有点结巴,说:「呃……嗯……我……我们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