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欸,这不就来了,进门那个。」
常参回过神,微眯起眼望去。「他是张侍郎家的哪位公子?」姓张的侍郎唯有兵部侍郎,可据她所知,张侍郎只有两名公子,而底下这位张公子并非她所识得的那两位。
「他同我一样是庶出的,也莫怪大哥不识得。」常勒幽幽地道。
「是吗?」她倒不觉得庶出的有这般见不得光,朝中重臣大员的庶出公子,还不是常在各家宴席里走动。
「欸,大哥你看,他指着外头那个穿黑衣的男人。」
「在哪?」
「在那,正要进大堂的那个。」常勒直指过去,常参要阻止已不及,就见那位身穿黑衣的男人似乎察觉这头的动静,随即踏出天下楼。
常参暗叫不妙,立即从窗子跃下,追逐那名穿黑衣的男人。
男人脚程极快,专挑暗巷跑,一身黑衣几乎融进夜色里,常参不敢松懈,紧盯男人的背影一路狂奔,直到他跳过一幢宅子围墙,她也毫不犹豫地跳了过去,然而男人的身影很快地消逝在宅子的园林造景里。
常参不放弃地找过一遍,依旧没发现黑衣人的行踪,待静下心后,蓦然发现这宅子的园林造景眼熟得很。
抬眼一瞧,小花瓣被夜风刮落,她缓缓看向四周,惊觉这里根本就是首辅府……这附近的官邸何其多,怎么偏巧就进了首辅府?
巧合吗?忖着,她看向西边,那里是赫商辰的院落,她再熟悉不过,而这里……
「常参?」
熟悉的嗓音传来,她吓得回过身,见是赫岁星,不禁有些莞尔。她忘了他们兄弟俩的声音极为相似,只是赫岁星太懒得说话,她也不过听过一回而已。
「常参唐突,见过赫学士。」她忙向他作揖。
「找商辰,往那头。」赫岁星言简意赅,往西边一指。
「抱歉,我不是找商辰。」
赫岁星面露疑惑,像是在问他,既不是找商辰,又为何出现在此。
「呃,方才我追一个黑衣人,追到这儿却怎么也找不着人,停下脚步才发现是首辅府。」她不想隐瞒,省得引发无端猜想。
赫岁星浓眉微扬,像在细忖什么,身后走来一人,道:「什么黑衣人?」
常参一见来者,神色戒备了起来。「二皇子为何在此?」
璩策闻言,脸色有些难看地道:「怎么?难不成又将本皇子当作犯人不成?」
「卑职并无此意。」话是这么说,但常参确实是怀疑了。
她一路追着黑衣人到这里,黑衣人不见了,二皇子却出现了,要说二皇子和那位黑衣人无关,那就只有一种可能……
「大爷,不好了,有衙役闯进咱们府里,说是要缉拿凶嫌!」
常参回头望去,就见赫家总管正奔走疾呼而来。
「谁敢?」赫岁星沉问着。
一句谁敢,让常参心里打了个激灵。
是啊,谁敢带着衙役闯进首辅府?没有十分的证据,谁敢这般荒唐?况且会知道她缉拿凶嫌的人只有……
「来人!将常参押下!」
熟悉的嗓音响起,她缓缓抬眼,看着常勒带着数十个她眼生的府衙衙役围了过来。
她该混乱,却异常清醒,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向来维护有加的庶弟,再听他喊道——
「常参与二皇子、赫岁星共谋叛逆,常参欺君弑父,将他押下!」
常参突地笑了,终于明白,原来真相可以这么伤人。
在衙役靠近她时,她毫不犹豫抽出腰间佩剑,然而却不是往前杀出重围,而是回头看着赫岁星,用无声唇语道——失礼了。
蓦地,剑势凌厉地直朝赫岁星颈间而去,血瞬间喷涌而出,让在场众人莫不傻了眼。
下一刻,常参点地跃起,窜上楼台再跳至树上,转眼间消失在夜色里。
常勒这才回过神,喊道:「快追!不能让他跑了!」
「可是,这两位……」带头的一名衙役低声问着,「大皇子的意思是——」
「将二皇子押回去!」
「你是什么东西,敢押本皇子!」璩策怒道,唧筒声响起,数道黑影瞬间落在他的周围。
他压根没将常勒看在眼里,只关注赫岁星的伤势,却发现他的伤势压根不重,不过是血量多了些,看起来吓人。
这是……赫岁星摸了摸喉头,心里忍不住夸赞了常参一番,这等绝技,真是少一分没效果,添一分就要他的命,真亏他能拿捏得如此恰如其分。
「兄长,发生什么事了?」
赫岁星抬眼望去,见赫商辰疾步而来,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赫商辰走向他,侧眼看向常勒,不着痕迹地扫过府衙衙役,状似漫不经心地道:「敢问阁下是府衙那一个班号,手上可有拘票,凭什么直闯首辅府拿人?」
没等那名假衙役编出谎,他又问向常勒。「你并无官职在身,凭什么府衙衙役得听令于你?」
「在下常勒,刚查得家兄弑父和与二皇子共谋叛逆证据,便向府衙借调衙役,在下只是大义灭亲。」常勒大言不惭地道。
「荒唐。」赫商辰冷声斥道:「案发当时,常参与我一道,何来弑父谋逆一事?」
「坊间流传赫大人与家兄感情甚笃,此刻替他说话作证,倒也不让人意外,只是让人不禁联想赫家是否也与谋逆有关?」
「放肆!」璩策怒不可遏地斥道:「你没瞧见常参伤了赫学士?胆敢再胡言乱语,本皇子就先将你拿下,到父皇面前论清白!」
常勒心知要凭这事牵扯赫家恐已太晚,不禁怨起常参反应太快,坏了他的好事,害他办不好差事,但无妨,至少可以拿下一个。
「在下手中握有证据,若是二皇子想到皇上面前说明白,在下随时奉陪,但在下得先追缉逃犯常参,告辞。」话落,作揖后便带着人离开。
赫商辰看着兄长的伤势,眉头微皱了下,与兄长对视了眼,不禁叹了口气,抓了佩剑便往外奔去。
「欸,商辰……他这是,你这弟弟也不差人先查看你的伤势……赫家总管,还不赶紧将府医请过来?」璩策没好气地吼着傻在一旁的总管。
总管回过神,赶忙应声。
「我没事,倒是你……有事,保重。」赫岁星面无表情地抹了抹颈间的血,凉凉看他一眼。
常参避开大街,专挑小巷奔驰,躲在城中一座桥下,听着呼啸而过的脚步声,她也不敢轻举妄动,等了约莫两刻钟,确定那些人并没有返回,才终于从桥下走出,站在桥边发呆。
今晚的变化她理该混乱,可她的思绪清晰得不可思议。
她明白自己落在什么圈套里,被背叛的痛楚还深烙在胸口,痛得她拒绝思考,她不想逃避却也还不想面对,站在黑暗里,她不知道自己能往哪里去。
直到她听见长剑出鞘的声响,缓缓侧眼望去,就见那几名不知道打哪来的衙役正缓缓朝她包夹而来。
「烦人的虫子。」她哑声喃着。
常参低垂着眉眼,在对方抽剑砍来的瞬间,她动作更快地拔剑,毫不留情的一轮猛攻,瞬间血溅四方。
尽管她面上没有浮现任何情绪,但她极为愤怒,愤怒得快要发狂,借着杀戮宣泄快要将她逼至临界点的痛苦,然而包夹她的人却是前仆后继,伴随着呼哨声,似乎有数不清的人不断将她包围。
慢慢的,她陷入困境,手臂和腿被剑划伤,但她的动作始终未停,哪怕体力不济还是奋力抗敌。
因为她不甘心,她太不甘心!
她甚至怀疑父亲的死与常勒有关!她一直把他当成同胞弟弟照料,他却狠狠反咬她一口!她就算要死,也绝不会放过他!
奋力以剑身隔开落下的攻势,余光瞥见剑光乍现,她要避已是不及,咬着牙等着痛楚落下,好趁隙逃开,然而却有把力道将她往后拽,一把剑替她扫开致命的一击,在放开她后,剑如凝光电擎,不过转眼间,假衙役们已全部倒地。
残忍未留活口的杀法,血腥味扑鼻,意外引她欲呕,她虚弱地抬眼,不敢相信朝她走来的竟是赫商辰。
他……这是怎么了?她所识得的赫商辰不会如此无情取人性命的……
「走,先离开这里。」赫商辰说着,收剑入鞘,随即将她打横抱起。
「你……」
压根不给她拒绝的机会,他抱着她在黑夜中奔驰,她被迫圈进他的怀里,听着他又沉又急的心跳声,汗湿的热度透过衣料袭向她。
他……不会一直在找她吧?
他向来是从容淡定的,那般注意仪容举措的人,却为她乱了心跳,汗湿了衣裳……都是为了她吗?
第十章 遭逢背叛(2)
不到一刻钟,赫商辰抱着她越过一座宅子围墙,直踏进二院的屋,才将她搁下。
「疼吗?」他问。
「嗄?」
「伤口。」他看了眼她手臂的伤,回头在柜子里找出药和一些干净的布,再去打了一盆水进屋里。
常参回过神,这才想起自己受了伤,不过应该没伤到筋骨。「不打紧,我自己来吧。」
她伸手要接过他拧干的布巾,他却没有递给她的意思,一把撕开她的袖子,轻柔地拭去血迹后再洒上金疮药,裹上布条,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压根没有一丝慌乱,然而她却感觉他的手微颤着。
赫商辰处理好她手臂的伤,再看向她沾上血迹的袍角,拉开袍摆,果真瞧见她的左腿也被划了一道口子,血水还汩汩滴落。
他眉头深锁,伸手要拉开已被划开的裤子,却被她阻止。
「我自己处理。」常参坚持道。
赫商辰看向她,欲言又止,最终还是由着她,将药和布料交给她后,就背对着她,道:「这里是我家中另一处小院子,你暂时在这里待着。」
常参看向他的背影,知道他是个君子,断不会回头,就安心处理腿上的伤口。「你……有没有看到赫学士的伤势?」他不怪她吗?
「兄长说,你的反应奇快无比,当下若不伤他,恐怕他也会被牵扯在内,且你又伤得恰到好处,伤势看似极重,事实上只有划过皮而已,他夸你好武艺,要我见着你跟你道谢。」
常参闻言,不禁有些莞尔。「我伤了他,他还跟我道谢?」赫家的人都是如此玲珑剔透,能将旁人的心思揣度得如此精准?
既是如此,他定是知晓二皇子的为人,还与他往来……也是,就她傻,陷在别人设下的局里,根本就找错方向。
「情势所逼,你无须内疚。」
「我不是内疚,我是气我自己,我……」说到最后,也不知道是生气还是怎地,她心酸得说不出话。
「明日,我会去查探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在这里等我消息。」他这么说的用意,只是为了稳住她的心,让她愿意待在这里养伤。
「我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哼笑道,将布条裹好,疲惫地倚在床柱上。「大概是常勒被哪个皇子收买,想得到世袭的锦衣卫指挥同知的位置,所以可能参与弑父,再将罪名推到我身上。」
事实上她一直在想,有一天当她离开京城,她会央父亲让常勒接下他的位置,岂料他早已觊觎,她却从没看穿。
听出她笑声里的自嘲,他缓缓回过头,看着她异常苍白的脸,心疼地轻抚她的颊。「这事我会替你查明,替你讨回公道。」
他的眼和手都太过灼热,让她不由侧过脸,逃避他的碰触和注视。
「恐怕不容易,他既敢如此光明正大带着假衙役闯进首辅府,就代表他身后的人已经替他打理好一切,弑父的罪名我恐怕背定了。」首辅府是什么地方?是他能够放肆之处吗?
常勒之所以放肆,正因为他有恃无恐,这计划恐怕策划已久,缜密得不会给她机会翻身。
「有我在,别担心。」他凑近她,逼迫她正视自己。
常参苦笑了声。「你又何必?」
「我心仪你。」他突道。
常参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别胡说八道了,我们都是男人,你怎么会——」
「当年你也说过喜欢我。」
「我哪有?」话一出口,她不禁想起当年盯梢宁王世子被他发现,为了不让他起疑时随口撒着谎虚应他。「那是、那是开玩笑的。」
「我不开玩笑的。」他一双总似冷泉的深邃黑眸,此刻灼热炽亮。
常参紧抿着唇,心在颤跳着,她强迫自己转开眼。「我开玩笑的。」
如果,她可以光明正大地穿上女装;如果,她的人生没有被迫得扮男人而活,那么她会告诉他,她也是心仪他的。
可是……她的人生里没有如果,她被注定的命运,让她只能顺着命运一路走下去,况且眼前该怎么走她都不知道,就连靠近他都担心连累他,她怎可能接受他的情意?
「我知道。」他垂敛长睫。
他知道她并不喜欢自己,但这并不妨碍他心仪她。
「你……」常参脑袋一片混乱,好半晌才道:「商辰,咱俩名字有商有参,你可知道这两颗星是注定碰不在一块的?」
城郊围猎,当她开始羡慕其他姑娘能穿各式华服,她才明白为何她会一再寻他,总是想亲近他;当他挡在面前护着她时,她心里有多欢喜就有多悲伤,因为命运无法允许她亲近他。
「我们已碰在一块。」他哑声喃着。
「那也只是短暂。」
他缓缓抬眼,目光炽热而温柔。「常参,我会不计代价保护你。」
知道她不想承认女儿身,就算一辈子她都不能恢复女儿身也无所谓,他只要能伴她左右,足矣。
常参抿紧了唇,突然感到双眼酸涩,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她抬起脸,假装无奈地叹了口气。「商辰,别把我当姑娘家,我的能耐,你该是知道的。」
「我知道。」
「我不用别人保护我,我可以照顾好自己。」
「常参,我……」
「好了,我累了,让我歇会吧。」她铁着心打断他未竟之言。
赫商辰迟疑了下,不再多说什么。「你先歇会,我去探点消息,晚点再与你说。」
常参点着头,看他就要踏出房门,突地叫住他,他回头神色不变,但她总能看出他藏在无波动皮相底下的喜怒哀乐,她的心一紧,咬了咬牙道:「商辰,谢谢你。」
「不用。」他淡道,随即大步离开。
常参缓缓闭上眼,听着他逐渐走远的细微脚步声,张眼时,斗大的泪水滑落,她随即用力抹去。
没什么好哭的,哭是无法解决任何事的。
她起身动了动,握了握戴在颈间的那颗玉桃子,忍着痛往外走去。
他可以不计代价保护她,她自然也会不顾一切护住他,留下她只会连累赫家,那不光只是他能承担的。
他的心意她收下了,但仅只于此,从这一刻起,她会彻底远离他,如果可以,她不会再见他。
永安侯府。
戌时,世子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鬼鬼祟祟地带了个人进了世子夫人的院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