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清儿,皇堂叔他……他要小清儿替他生娃娃,是吗?”
“噗!”
霍婉清心里一跳,迅速回眸。
就见她家的爷把刚入口的茶给喷出,是没有喷出太多,但下颚都湿了,锦袍前襟亦有点点水印,这般有些小狼狈模样的爷竟然……竟然让人觉得挺可爱。噢,可她不能笑出来,要忍。
她将随身的干净帕子奉上,还扬眉朝他眨眨眼,傅松凛立时意会过来,按捺住脾气,把话语权交出去。
这一边,傅明朗舔掉胖指上的糖粉,再在白裘上擦了擦,他轻扯霍婉清衣袖示意她靠过来,跟着依旧认为自己在说悄悄话,“悄悄”又说——
“你瞧,叔他年纪都多大?欸,竟连口茶都喝不好,真像孩子,本王可比他厉害多了。”
他的显摆得到附和,霍婉清点点头。“那是。王爷您确实厉害好多。”
傅松凛眼角又抽,还得假装没听见他们俩的“悄悄话”,继续从容地吃他的茶果、喝他的香茗。
此时换霍婉清轻揪傅明朗衣袖,小声问:“还有啊,王爷是怎么瞧出我家爷他、他要小清儿替他生娃娃?这也能瞧得出来?王爷也厉害到没边儿了吧?”
傅明朗圆润润的脸庞满是得色。“那不简单吗?刚刚小清儿扑过去,叔就把你抱紧紧,都说了,抱在一块儿就是想生孩子,想生孩子的才要抱在一块儿,叔一定是想跟小清儿生娃娃,抱着都舍不得放手哩。”
霍婉清听到身后传来主子爷略沉的轻咳,像胸中堵着无形块垒,也像喉间梗着气,须咳个几下清一清才好。
没敢在这时转头看那男人,连她都好想假咳几声清清喉咙,实是不想害羞尴尬都觉困难。
记住自己的目的,她又问:“那仁王爷您呢?仁王妃替您生可爱娃娃,您肯定也是把王妃抱紧紧,那才生出来的,对不?”
傅明朗被这么一问,表情突然变得一点也不明朗,像也没了吃糕点小食的兴致,肩膀整个垮下来。
“怎么了?小清儿说得不对吗?”
他生无可恋般摇摇肥脑袋瓜,可怜兮兮的。
“王妃她……她不让本王抱。不但不让抱,连碰都不给碰,本王才想揪她袖角跟她说悄悄话就被打了,她打人好疼的,指甲还那么长,都划出血痕,好痛好痛!”说话间,倏地按住自己的右手小臂,显然是因脑中一下子浮现被弄伤的记忆。
“她还不让本王回主屋里睡觉,那明明是本王的地方,王妃她、她一来就全给占走,有一回本王好生气好生气,戴着鬼面具躲进主屋想狠狠吓她,却觑见她往肚子上绑枕头,用宽宽的布条缅了一圈又一圈,假装肚子变大呢——
“她怎么假扮也不会比本王的肚子大,本王没忍住就大笑了,当场被逮个正着,但她也的确被狠狠吓到,不只她,她那个陪嫁的嬷嬷也被吓狠了呢,没想到鬼面具那样恐怖,哼!本王还要努力找更多恐怖的面具吓她们几回,这样才解气。”
霍婉清紧接再问:“那孩子究竟怎么来的?那是仁王爷您的世子爷,您抱都没抱过王妃,那孩子要怎么生出来?”
傅明朗抬头想了想,低头又想了想,觉得这问题太难,他耸耸肩两手一摊。“一定是有谁抱了谁一起生娃娃,然后就把娃娃生出来了,就这样啊。”
秽乱宫阐,混淆皇亲血脉,如若顺利扳倒当权者,重握朝堂重权,便能偷龙转凤将私生孽种推上龙座,轻易便改朝换代。
霍婉清想着这一招毒计可能引发的后续变化,纤背不禁一片冷汗。
虽说上一世太后终究未能得逞,但光想她这一连串的安排,太恶毒也太失格,如果不是因上一世冯公公在自得自满之时泄露了口风,加之她的重生,怕是谁也不会知道仁王世子爷的真正来历。
襁褓中的孩子确实很无辜,但孩子气的仁王更是无辜,根本也不关他什么事,只因天生智能不足好哄骗,就被扯进这一滩烂泥脏水里,还被极度厌恶他的女子霸住原本属于自己的府宅。
如果一切污秽未能掘出,如果她的重生仅是黄粱一梦,那所有的人与事与物将会如何?
背脊轻颤,头皮隐隐发麻,她下意识回眸,身后那一直假装没听到对话的男人亦抬眼望来,眼神在瞬间互通了思绪,两人心中俱是凛然。
他忽地对她一眨眼,嘴角微牵,深沉表情变得清俊好看,虽非三春降临亦有春信到访的神气儿,彷佛……彷佛两下轻易便洞悉了她的后怕和骇意,遂以一个徐缓眨眼和一抹浅淡笑意,静然间化解她的忧虑。
她不禁也眨眨杏眸,表情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柔和,有种近乎温暖的晕眩感渲染开来,让她唇儿掀了掀却是无语,只晓得要回他一笑。
傅松凛选在此刻慢幽幽出声——
“过来添茶。”
“……是。”霍婉清收敛表情,垂首移过去添茶,颊面一直热烫热烫的,不知是不是自个儿错觉,爷斜倚迎枕的闲适坐姿明明未变,靠近过去竟生出一种被他气息所环拥的安全感。
“莫惊。”耳畔响起主子低沉轻吐的二字,烘得她那只耳朵瞬间都充血泛红。
“嗯……”她咬唇颔首,添完茶后立时退到一边。
心情兀自浮动着,她努力稳下,却听他扬声对着又把双颊吃得鼓鼓的仁王笑问——
“今儿个带朗儿出城,咱们就上山吃道地的野味,再去赏雪景,跟着再去结了冰的深山湖泊上凿洞钓鱼,钓上几只咱们烤几只,如何?”
傅明朗闻言只有点头如捣蒜的分儿。
太太太开心,也太太太兴奋,府里陪他玩的奴婢和仆役们,玩来玩去也就玩那些玩意儿,都不好玩了,哪里比得上皇堂叔带他出城游逛,还有小清儿的细致贴心呢?
他喜欢叔跟小清儿,如果叔要抱着小清儿生娃娃,那、那他就当娃娃的好哥哥,他会照顾好娃娃的,他不是王妃说的那样,什么都不会,什么事都做不来,他才不是笨蛋,他会像护雏的母鸡那样护好小娃娃。
他知道,小清儿会让娃娃跟他玩在一块,他一定会是很好的哥哥。
但仁王没有想到,他家叔会对他道——
“那这趟回去,朗儿也别下马车了,咱叔侄俩直接到你的仁王府接人,把你家的小小世子爷接出来,接到叔的毅王府小住几日,咱们老中青三代……呵呵,好吧,本王尚不觉自身老了,但确实是长辈,年岁亦是最长,就让咱们傅氏三代的男丁聚在一起好好玩玩,朗儿觉得可行乎?”
第六章 清儿得管管(1)
什么可行乎?不可行乎?
仁王傅明朗一听可以离开仁王府夜宿别人家,且是皇堂叔亲口来邀,都不知后头还有多少好玩的事呢,他兴奋到两眼发光,两边笑得高高团起的颅骨也发光,激切点头,点到脑袋瓜都快掉了似。
霍婉清先是讶异,但心思动得极快,一下子已知她家爷的盘算。
打蛇打七寸。
太后是冯公公的软肋,而仁王世子爷则是太后的软肋。
把孩子光明正大带进毅王府,同行的有仁王傅明朗这个“父王”,说是小住几日,但傅明朗是张“盾牌”亦是“好枪”,右使得好,毅王府这边要想长留仁王父子那也是易如反掌之事。
总归谁都别想越过仁王把孩子带走,就算是仁王妃也大不过她家仁王爷,仁王带着世子爷就是“任情任性”地非要住进毅王府里去不可,连皇帝都没理由阻拦,谁还有意见?
局势突然展开,状似莫名其妙却是釜底抽薪的一举,如此一来,定能诱出那心虚之人。
到得今日,仁王与小小世子爷被接进毅王府已是第十天。
霍婉清有着深深感触,她家的爷平时仅是懒得哄人、糊弄人,若让他上心起来,没有不手到擒来的。
光瞧瞧傅明朗就好,为了令他巴住毅王府舍不得离开,爷可是动真格的,竟不知他是打哪儿挑来的人马,除了身手好,寻乐子玩耍亦是拔尖儿,这几日全成傅明朗的“最佳玩伴”,上山下海般什么都玩。
吃的、喝的、用的也要奇巧有趣,这些她倒是帮得上忙,除了日日遣人从外头名铺买好吃的糕点茶果,自个儿也跟府里大厨以及负责甜品的厨娘仔细讨论过,还亲自下厨小露两手。
只是当主子爷知道有她亲手做的菜,那道菜总要被他挪到面前桌上,颇有要吃独食的姿态,结果还得由她来“大胆”布菜,不然怕是傅明朗一箸都没敢伸长手去挟。
今儿个午后见冬阳露脸,天光像洒了金粉般,躲在屋子里当真可惜,霍婉清算准时候在清芳居的园子小亭里摆炉煮茶,并让春草过去隔壁客院请乳母抱仁王世子爷过来一同晒晒冬阳、喝茶吃果。
当日傅松凛下令接走仁王世子爷时,把两名乳母也一并带回毅王府,仁王妃根本是被这天外飞来的一招打懵。
待仁王妃急急追出来,孩子和乳母皆已上毅王府马车,有傅松凛坐镇马车内,仁王妃话说不出几句就把自己给噎了,阻不了孩子被带走。
被带进毅王府的两个乳母,霍婉清这几日也都摸清底细,来历皆清清白白,对仁王妃或是关于孩子真实身世半点也不知,挖不出什么秘辛。
霍婉清这时候请人过来,孩子果然已午睡醒来,乳母也才刚喂娃娃吃过。
与乳母轻松说聊,对方八成见她眸光总瞟向孩子,忽地笑问——
“姑娘是不是很喜欢孩子啊?要不……抱抱看?”
霍婉清左胸微颤,本能地一手探到自己平坦的肚腹上。
即使过去这么久,曾在爷身边飘荡三年,之后意识又“沉睡”十三个年头,然后到如今重生,她仍然记得一条小生命曾在她宫房中慢慢长大、肚子渐渐隆起的感觉。她是喜欢孩子,但她始终没能护孩子周全。
“抱抱吧,姑娘别怕,有咱在呢,绝不会让孩子给摔了。”见她一脸怔忡,乳母干脆把臂弯里的小东西挪到她怀里。
襁褓里的娃娃眨着黑白分明的眼珠子,东溜溜西溜溜,跟着定睛与她四目相接。
“噗……”娃儿蹶起红唇突然噗出唾沫星子,噗完后咯咯笑出声来,霍婉清惊奇看着,也不禁被娃娃逗笑。
“瞧,世子爷喜欢姑娘你呢,一抱就对着你乐笑。”乳母笑道。
霍婉清内心却百感交集,这一次并非为自己前一世那个无缘的孩子,而是眼前这一个娃儿,待朝局稳定,皇权尽数回归,太后一党再无复起的可能,这个小小的仁王世子爷还能是世子爷吗?
这孩子的存在是太后的冀望,亦是瓦解太后野心最佳的利器,她知道她家的爷不可能将其掩盖,最后所有的人证物证皆会摊在圣上面前,而圣心独裁,可能留这孩子一命吗?
突然,身旁的乳母倏地站起,略紧张出声——
“……王爷您、您来啦。”
霍婉清抱着孩子侧首去看,见到来者何人后也跟着起身福礼。“爷回府了。”
“嗯。”傅松凛低应了声。
霍婉清微微一笑。“爷今儿个带仁王爷去见识军中的摔跤比试,仁王爷定然整场子又叫又跳,开心至极。”
他表情柔和了几分,颔首。“全场叫得最响的就是他,要他小点声他还赌气,最后还非给他买糖葫芦吃不可,跟孩子似的。”
“爷,仁王他确实还是孩子啊。”她嗓声亦柔。
所以用那样肮脏的手段欺负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她无法忍受。
她知道他更不能忍,毕竟仁王与他血脉相连,他不会任由恶人如此欺凌亲人或弱者。
傅松凛淡然勾唇,瞥了她怀里的娃儿一眼,此时乳母很有自觉地连忙靠过来将孩子抱回,才福完礼打算退下,倒被傅松凛唤住,道——
“把世子爷抱到前头正厅去,一会儿有人要见。”
“……是。”乳母虽小小迷惑但不敢有异议,抱着娃娃先行离开。
这一边,霍婉清不由得心跳加急,深吸一口气低声问:“爷得到宫里暗桩传出的消息了?是太后遣人来探?那么领太后懿旨前来的,莫不是……”
傅松凛又是扬唇浅笑,觉得跟聪慧之人说话就是有这般好处,轻松自如得很,用不着多说,对方便能一叶知秋、见微知着,省事。
“清儿觉着,太后还能遣谁来探?”
她怀抱娃儿、垂眸凝望的侧颜竟令他有些……心惊。傅松凛明白那并非骇然心绪,而是有在那一瞬间被震撼之感。
模样不过是十六、七岁的大姑娘,那垂望孩子的眼神彷佛带着忆想,彷佛她内心深处诩涌出层层情感,在那个仅她自己才能触及的所在,沉静凭吊着什么……
那一种好似被她排除在外的古怪感觉再一次浮现。
他忽而几个念头闪过——
她上一世在二十三岁故去,那二十岁的她是否真履行了与顺泰馆蔺家的那个娃娃亲婚约?
又,倘若果真嫁人,她是否与蔺家大公子有了娃娃?
她是想起自个儿上一世的孩子了,因而才出现那般神情吗?
关于她因何年纪轻轻就死去,她一直避而不谈,他也未去强迫,事有轻重缓急,待解决了眼下逼到跟前来的人事物,他哪里还能由着她任性沉默。
毅王府正门大开,太后身边最得力的内侍大人冯公公下了轿后,由两名小公公随侧!二人被王府的崔总管一路引进正厅堂上。
主人家殷勤招呼,请客入座,底下人很快奉上香茗和茶果,连烧得正热的昂贵银丝炭都用黄铜盆呈着,扛进厅里供贵客取暖。
“王爷待咱家当真是太客气也太周到,老奴都觉受之有愧啊。”冯公公净白面庞微微笑出细纹,话尽管说得恭敬,但赐座便坐、茶来就饮,丝毫不推却。
傅松凛一改深沉脾性,拊膝大笑——
“冯公公是太后娘娘跟前的大红人,平时怕是本王请都请不来,今儿个难得阁下登门来访,怎么都得好生招待,不能让冯公公你这般细致的人儿小瞧了本王的毅王府啊!”这模样落在一旁霍婉清的眼底,直觉她家的爷还挺像个货真价实的俗人,说起话又俗又糙。
她知道爷是想降低冯公公的戒心,但她与他也都心知肚明,冯公公绝不是好咬的果子,却更是明白,因她的重生,此际他们主仆俩堪称立于不败之地,仅须请君入瓮,令对方自现原形,到时候水落石出便也水到渠成。
冯公公抚了下形状内卷的耳朵一记,跟着手在胸前挥了挥。
“是王爷您太瞧得起咱家啦。”轻声假咳两下,看向主人家又道:“老奴这一次登门叨扰实是领了太后懿旨,过来探一探仁王世子爷的状况,孩子也才几个月大就离了娘亲,都十天有了吧?也该送回娘亲身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