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看鸟书。」她没给他看相机,而是从背包里掏出一本小书。
「原来是红嘴黑鹎。」他仔细读完她摊开的那页说明和图示,恍然大悟,笑说:「一个卑加一个鸟,是这个鹎啊。我小时候就去美国念书,国文程度不是很好,你爸爸讲『茜』的诗词,我真的听不懂。」
「我的名字很简单,副总不用想得太复杂。」
龚茜倩正在检视相机的画面,头也不抬,继续一张张看下去。
「你的名字很有意思,两个字音一样,字却不一样。」
「第一个茜是爸爸取的,第二个倩是妈妈取的,两个人争吵不休,干脆各用一个,谁也不输谁……或者说,两个都赢了。」
「我看过龚大师的简历,他好像一直在国外,纽约啦,巴黎啦,这几年才回来,你没跟他一起去流浪吧?」
「没,我跟我妈妈。」她盯住相机。
他明白她父母已经离异,再问下去就是挖人隐私了,便指着她的相机,很愉快地问说:「我可以看你拍的照片吗?」
「只是一些鸟照片。」
「应该不怎么鸟吧。」
她不知是否该配合他的幽默制造笑声,干脆取下镜头,将相机递给他,省得他又来装熟,没话找话说。
「来,望远镜和书还你。」吴嘉凯笑咪咪地拿了相机。
找到播放钮,他按了下去,跳出来的就是刚才他见到的红嘴黑鹎,淡绿的背景里,黑色羽毛片片分明,抓住树枝的红色爪子很有张力,比他方才肉眼所看的清晰多了。
再往下看,是一张又一张不同的鸟类,有的拍模糊了,有的角度没抓好,但她似乎设定了目标,就连续拍下去,没有中断。
「哇!」他惊讶地说:「我以为只有鹦鹉是彩色的,原来其他鸟类也有那么多颜色。这只更厉害,所有颜色都上身了。」
「五色鸟。」她探过去一瞧。「啯罗噜,啯罗噜,常常见到的。」
「你啯啯是它的叫声?」他笑看她撮嘴卷舌的模样。
「啯啯是蛙叫,是啯罗噜。」她又学了一递。「你下回在公园,还是郊区的行道树下,听到这声音,抬起头仔细找一下就有了。」
「真的有?」
「公司后面那个小公园就有,不过要看运气。都市比较少五色鸟,大部分时候还是麻雀和白头翁比较多。」
「公司后面有小公园?」他更惊奇了。
「副总!」她该说他是温室里的花朵,只会在公司吹冷气吗?「你来这么久了,地下楼停车场到顶楼跑透透,就是没到附近走走?」
「每天开车来、开车疟,中午在公司餐厅吃饭,好像没机会出去。」
「副总有空去看看吧,那边有一棵很多须须的老榕树,还有花圃,有溜滑梯;中午吃完饭,我就带一杯咖啡,坐在椅子上看麻雀在地上跳来跳去,也不用午睡,看着看着,精神就来了。」
「哦,我知道了!」他恍然大悟,笑说:「上回你说心情不好可以出去走走,就是这个小公园?」
「都可以啦。」她有些恼,怎么说出自己的秘密花园了?下回她上班时间溜出去看麻雀,不就一下子就被他逮着了?
「我去过很多国家,倒是没注意自家的后花园,太忙了。」
他笑着还她相机,放眼看去,是青山绿水蓝天;耳朵所听,是他今天新学会接收的各式鸟啼。在这天然的交响乐舞台里,他明明该心旷神恰的,可一想到「忙」,心中怎么好像长满了杂草,莫名其妙地乱糟糟呢?
在这种时候,他本能的就是伸手往裤袋摸出香菸,才叼在嘴里,还没点起打火机,站在左边的小倩专员忽然移形换位,来到他右手边,而且距离由原来的两步扩大为……嗯,以他目测,绝对超过十步。
她又捧起了相机,似乎是因为找到更好的拍摄地点而移动;凉风吹来,拂动她的马尾,她呼出一口气,带着提防的神情往他这边看来。
他也不知道看过她多少次这样吐气了,他总以为女孩子气浅,动不动就要吸气吐气,但在这个时候,他忽然顿悟,她是先闭气,然后吐气。
闭气是因他的菸味,吐气是……呵,闭太久,呼吸困难了;而此刻她移到上风处,为的就是避免被他的烟薰到。
被排斥了!他笑笑地拿出菸盒,将香菸丢了回去,再举起双臂,大大地伸个懒腰,大大地吸进一口山野间的清新空气。
龚茜倩将他的动作收进眼底,她放下背包的一边肩带,往里头摸了摸,拿出一颗糖。「副总,给你吃咖啡糖。」
「这么好康?谢谢。」他笑着接过来,打开包装纸。
「当我很想喝咖啡,却没有咖啡可以喝时,我就吃咖啡糖。」
「如果也没有咖啡糖呢?」
「那就不想了。」
「不想了?」他颇感兴味地看她,又追问:「如何不想?」
「不想就是不想了。」
「不想啊……」他双手撑在木桥栏杆上,视线移向清朗的天空。
龚茜倩微感懊恼。她又跟他说太多话了,再说下去的话,大概会变成什么回归自我之类的心灵小品了。
她偷偷看他,侧面的他还是一样帅气,脸颊鼓鼓的正在吃糖果,看似轻松自在,右手指头却是不断地轻叩桥栏,发出急躁单调的声音;仰看天空的瞳眸垂了下来,微微眯起凝视桥下池水,微笑的线条也逐渐拉平。
他的安静总是带着幽沉,令她难以捉摸,即便这次他不是站在高高的楼梯间上,她还是无法探测近在咫尺的他。
他正值冲刺事业、实现理想的年纪,又是个擅长跟女人约会聊天的富家公子,他那颗忙碌的脑袋很难不去想很多事吧。
他又在想什么呢?工作?女人?想哈却哈不到的菸?
算了,何必去探究他?想知道他的事,随便抓个爱八卦的同事问问就行了,她再看他看上一万年,吴嘉凯还是另一个银河系的外星人。
她只希望副总大人懂得纡解压力,身心平衡,好能政躬康泰,为公司创造利润,让她年年拿到可观的分红……以及每天都有好咖啡可以暍。
「等我整理好鸟照片,副总有没有兴趣看?我烧片光碟给你。」
「好呀!」他拉开笑脸看她。
「我还有几片鸟CD,顺便给你听。」希望他不会觉得她多事。
「是配有鸟叫啦、流水啊、海浪那种心灵音乐?」
「不是,是单纯的鸟声录音。」虽说听不听是他的事,她尽到心意就好,但她还是抱着分享的心情说:「我们上班讲话,吃饭讲话,打开电视也在讲话,大家都在讲话,每一句话都有它的意思和情绪,让听到的人去思考、去反应;可鸟声就不一样了,它们唱它们的,我们不是研究鸟类的专家,不必去分析说:啊,它是在生气准备打架、还是很高兴在求偶、或是肚子饿了;我们只要闭起眼睛,随意去听,什么都不用想,就好像回到了山上的森林,有树,有云,空气很好,脑袋放空,就不会烦恼了。」
「你认为我在烦恼?」他目光灼灼地看她。
「没有。」她避开他的视线。
「哈哈!」他直起倚靠在桥栏的歪斜身子,神情转为开朗。「龚专员,其实你很有趣耶。」
「哪有?」她最死板了,才不像他会搞笑。
「你很懂得生活,心灵很丰富。」他拍了拍自己的心口。
「还好。」她一再警告自己,言多必失。
「歹势,可以再借你的望远镜吗?」
「喔。」她从背包里掏了出来。
「我刚看到那边树枝摇来摇去,好像有鸟藏在里面。」
「是风吧。副总,天快黑了……」
「没关系,我有车。」他瞄了眼天色,不以为意,拿了望远镜朝她笑说:「待会儿差不多该吃晚饭了,你想吃什么,先想好,我请你。」
「我……」她只能呆呆地看着他举起望远镜,兴致勃勃地找鸟。
呜呜,她单身女郎自由自在的美好假日,全毁了!
第4章(1)
又是假日的午后,吴家人照样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吴嘉凯拿着一副望远镜,对准电视画面调整焦距,哇了一声。
「吓吓!嘴巴好大,都看到蛀牙了。」
「惦惦啦!」父亲吴庆国倒是很大声。「不要吵到你妈妈午睡。」
吴嘉凯耸耸肩,移转目标,在望远镜里看到一双垂下长睫毛看杂志的眼睛,一二三……,他数到三十,那对眼珠子仍是呆滞不动,根本没在看嘛。
「晶璇!」他喊着妹妹,拿下望远镜,笑嘻嘻地说:「萧昱飞走了,你好像很失意?」
「他走关我什么事?」吴嘉璇恼得瞪他一眼,抱紧胸前的抱枕,换个姿势背对他,又窝到沙发的另一边看杂志。
「萧昱飞走了?」吴庆国的注意力立刻从电视名嘴转移过来,欣喜地说:「铲掉大石头了!」
「没有啦,他只是陪昱翔表哥去美国看脑袋能不能恢复正常,还会回来上班。」吴嘉凯解释着,一边将望远镜收到盒子里。
「没走?昱翔会恢复正常?」吴庆国的眉毛打了结。
「恢复正常好啊,就回来接翔飞。」
「讲什么失志话!就算他们兄弟联手,你也要想办法将翔飞抢过来!」吴庆国严厉训斥,拿起身边的拐杖用力敲地板。「嘉璇!不是叫你去迷惑萧昱飞?到底有没有探到他们在做什么?」
「不用嘉璇去迷惑,阿飞表哥早就昏头转向喽。」
「哥!」吴嘉璇很用力地再瞪无情哥哥一眼。
她在公司尾牙喝醉了酒,他竟然将她丢给萧昱飞「照顾」!当然,这件事兄妹俩都很有默契的不提,否则会被老爸骂到狗血淋头。
「唉!这年头好心做善事还要被骂。」吴嘉凯大叹一声,顺势躺到长沙发,两手放在脑后当枕头,左脚搭在右膝上翘得高高的。
「嘉凯!」老人家最见不得惫懒的年轻人了,立刻吼道:「你没长骨头啊!一天到晚躺在沙发上,起来!」
「我累啊,」懒儿子哀号着:「每天累得像条狗,真的好累!」
「少年郎喊什么累!不行就叫你妈妈给你补一补,是男人就要有精力,不然你怎么给我生孙子?」
「叫嘉璇先生一个给你玩啦。」
吴嘉璇闷头看杂志,完全不再理会他,吴庆国却被牵动了情绪,眉一横,眼一竖,又骂了起来:「看看你们兄妹什么样子!一个是早早结婚,早早离婚;一个是过了三十还不结婚,两个放假就躲在家里让我生气!」
「爸爸,血压。」吴嘉璇好声警告。
「气都气死了,还管血压!嘉凯,你敢说你是同性恋不结婚,恁爸就拿这支拐杖打死你!」
「好啦,我出去约会,赶快给你抱孙子。」吴嘉凯摸到摆在茶几上的手机,躺在沙发上按了起来。「唉,名单太长了,不知道找哪一个。」
「不要女明星,衣服都脱光光让人家看过了,你还娶来看什么!」吴庆国给他权威意见。
「好,演戏唱歌走秀的不要,删!」吴嘉凯猛按手机键。
「等一下。蒋琳不错,很够资格当我们吴家的媳妇,可是你要跟她说,结婚以后就不准再演戏。」
「爸你有在看八卦喔,那都是她说的、记者写的,我可没说。」
「没有?那你周世伯的女儿,那个啥小的,你们不是在交往?」
「周晓韵哦?几百年前的过去式,学生时代就被她甩了。」
「这么没用被甩?」吴庆国想了想。「周家忽蓝忽绿,老是西瓜偎大边,不要也罢,反正你就找个名门千金,长得好看、乖乖的就好。」
「好。」
吴嘉凯拿着手机乱按,纯粹是应付父亲,并没有真正删了通讯录里诸多女性的名字;然而,名字一个个跳过去,她们是谁?长相又是如何?他很难连接得起来,往往接起电话,对方寒喧老半天了,他还在想她是谁。
从小他就知道,他该娶一个门当户对、温柔婉约、端庄美丽的「夫人」,而他也一直往这方面去寻找;可是,设定条件容易,爱情却是不容易。
这么多的名媛淑女里,他到底跟谁常常联络了?他按下通话键,查看最近十通电话,心头猛地一跳,答案出乎他意料之外。
十个名字里,出现五个龚茜倩。
「要不是我中风,没办法出去交际应酬,早就帮你留意了,想当年纵贯线上……」吴庆国发起了牢骚,开始说起他过往的英雄事迹。
吴嘉凯注视那名字笔划很多的龚茜倩,不觉露出微笑。
果然是他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没想到他们彼此之间竟是如此频繁联络,有时候他跑到顶楼抽菸,有急事她会叩他下来;有时候他人在外面开会,临时有问题或要资料也找她。
她几乎不会多说一句工作以外的话,非常刻意保持冷漠,他本来并没注意到这点,直到接到史密斯的订单那天,他才为她亮丽的笑容所惊艳。
不过,他很有分寸啦,他是懂得欣赏美女,但绝对将职场同事和婚姻对象区分得一清二楚;在他眼里,所有女同事都是中性的、不涉情感的……
小倩专员冷淡归冷淡,一双冷眼倒能看出他的心事,在楼梯间和大屯山两度被她看穿时,他只能以更大的笑容来掩饰内心的惊讶。
「我看中的工程标,想尽办法也要抢到手。」吴庆国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翔飞也一样,说什么也得拿回来……」
从小,父亲就教他争夺,教他站在最前面;他不反对当第一名,事实上当第一名的感觉还不错,可以适度掌握权力,居高指挥,挑战自我,将自己的能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该是他的,他会去争取;不是他的,他也不想花费心机抢夺;他进可攻翔飞,退可回吴家,一切顺势而为;他喜欢天下太平,更想看到妹妹和萧昱飞百年好合,可是……唉,却没办法阻止此刻爸爸的碎碎念。
人讲话就有高低起伏、抑扬顿挫、喜怒哀乐,他闭上眼睛,爸爸的叨念声和电视政论名嘴的怒骂声混成一片,他很难不被撩动情绪。
如果不去解读人的话声呢?小倩专员说,听鸟叫,单纯去听就好。
忽然间,爸爸的叨念变成最爱叫个不停的竹鸡「鸡狗拐,鸡狗拐」,电视名嘴也成了嘎嘎呱呱打架斗嘴的鸭子,他们的话声不再带有意义,纯粹只是音节而已。
「哈哈!」他大笑出声,本想将手机丢回茶几,但又有一种莫名的冲动,就像任何时候,有事想找她时,拿了电话就打。
他十分顺手,往手机按了两下,等着接通。
「副总?」接了电话的她声音带着百分百的戒慎。
「嗨。」他语气轻松地打招呼。「在忙吗?」
「没有。」
「我刚刚发现,人讲话也像鸟在叫,很有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