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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芽  第6页    作者:决明

  海虾炸得这般香脆,也不是她能控制呀!

  “那你就不要再吃了呀!”午膳不是还胀在肚里?!消化了吗?!这么快!她明明看珠芽吃的分量,是她的两三倍!

  珠芽心有戚戚焉,望向鱼婢鲪儿。

  “鲪儿,我也觉得好撑哦,可不可以……”

  “珠芽姑娘,再把这盅补汤喝下,喝完就暂时休息,好吗?”鲪儿的声音好甜美,笑容好可爱,眼神好冀求,姿态好温驯,珠芽都舍不得拒绝她了,忽略她用了“暂时”两字。

  乖乖接过补汤,一遍喝,鲪儿一遍递来捏团子,说是补汤药味太重,喝多会腻,配着捏团子恰恰好,珠芽不知不觉中,吃下两颗浑圆饱满的大团子。

  “鲪儿,你为何对她这么好?”知音不解地问。将她伺候得无微不至,嘘寒问暖、关怀至极,只差没拿石舀,一口一口亲喂珠芽。

  何必呢?珠芽的身分已不是大龙子妃,就算只是来作客,也不用做到这种地步。

  “龙主的命令,鲪儿自当尽力完成,好好照顾珠芽姑娘,珠芽姑娘现在便是鲪儿的主子,鲪儿待她好,本属应该。”她朝珠芽微笑,说得真心诚意,换来珠芽友善回笑,很顺口地,把鲪儿送到唇边的烤鱼饼,吃掉。

  知音按捺下翻白眼的冲动。

  “你们要吃要喝,到别处去,在这儿一会咬饼咔嗞咔嗞,一会喝汤窸窸窣窣,扰了大龙子雅兴。”更扰了她和大龙子独处的甜蜜时光呀呀呀,快滚!滚到她看不见、听不着的地方,随便鲪儿爱喂她多大桶的食物,她都不在意啦!

  “可是我不能离开他呀。”珠芽嘴里的烤鱼饼,连鱼骨都入味,越嚼越香。“言灵让我很想待在他身边,而且,我喜欢听他弹那个。”

  “什么这个那个?那是箜篌!”知音给了她鄙视一眼。

  “不是琴哦?我以为那叫大琴……”珠芽认得的乐器,不过区区一两种。

  “它是大龙子以一截龙骨,幻化而成的水箜篌!是大龙子从不离身的重要之物!”

  “这么大一个,要怎么随身携带?”珠芽好奇提问。箜篌都比她还要大、还要宽了呢。

  “平时可以收进身体里呀!”笨。就说是龙骨幻化的嘛。

  “哇哦。”珠芽一脸很惊奇,又黑又亮的大眼,盯着他瞧,神色雀跃,一副好想亲眼见识。

  可惜,他并不理睬她,浸淫于抚篌之间,对周遭纷扰无感。

  无感,并不代表无所察觉。

  被那样的眼眸,专注觑着,要完全漠视,并非易事。

  成为注目标的,他已很习惯,只要有龙子出现的场合,几乎皆能夺去所有人目光,他又是龙子之首,被人紧盯着瞧的机会,还会少吗?

  爱慕的、欣羡的、佩服的、尊敬的,种种凝视,早已麻木。

  她,却有些不同。

  她的眼睛,很炯灿,像极品黑珍珠,墨般的乌晶,又蕴含着泽润亮光,她不是盯着你,发怔犯傻、呆憨憨地猛释爱意。

  那对眼眸,会说话一样,填了满满的好奇,以及数不尽的新鲜念头,十足的活力,让眸光闪闪辉耀,不因他的淡漠相待,而稍有褪色。

  她可以一直看着你,永远不腻般,偶尔抬眸相望,她不会怯怯地欲视还羞,相反的,她大方弯起眸,冲着你,笑容更甜。

  她不怕你拒绝她,她留在身边的理由,理直气壮。

  “是言灵的缘故。”她在他某次止步会睨她,要她别再跟着他时,笑眯眯这么说。

  “离你太远的话,不知道有什么下场,说不定会爆壳而亡,我不想拿小命去试。”她这句话,说得很认真。攸关性命安危,她宁可信其有。

  所以,她正大光明没离开他身旁超过三尺以上。

  他轻抚箜篌,她在一旁,吃脆虾饼。

  他低首读书,她在一旁,喝补品。

  他沉思静坐,她在一旁,咬海果。

  连他伫足栏杆,她都能边吃鱼卵包,边跟他站在一块,远眺海景……然后,问东问西的,他不回答她,她也能自问自答,不亦乐乎。

  “那个远远的、圆圆的,是什么?”

  “……”他定力相当够,可以对她的叽叽喳喳,充耳不闻。

  “你没有看到吗?圆圆大大的,像鲸鱼翻肚那个呀,那边那边——”她仔细指去:“是海底城里做包子的地方吗?它跟我手上的鱼卵包,长得一模一样耶。”

  “那里是祭祀台,祭拜龙族先祖。”虽然很想无视,但忍不住纠正她的谬解。上好海青玉砌磨而成的屋瓦,以如意宝珠为构想,竟被她当成海包子……

  “哦。”她笑嘻嘻的,没有半点歉意,接着,又有其他怪问题发问……

  像他轻撩篌弦时,她安静不到片刻——事实上,,也从没安静过,她待在一旁,总是在吃,咀嚼声快与他的篌音合奏无间了。

  “好好听哦,你好厉害,手指动得好快,怎么做到的?”她模仿他十指动作,偏就是没他修长、没他灵活、没他动起来好看。

  太没有意义的问题,他不屑回之。

  “我想要学,要学多久才能像你一样?”

  凭你的资质,可能要下辈子,或下下辈子。

  “……算了,看起来好难,我放弃,用耳朵听也很享受。”

  你算有自知之明,没劳我开口羞辱你。

  静默的须臾,只有篌音流溢悠扬,奏着清丽俊逸的旋律。

  “……听你的琴音,让我好想唱歌哦。”她又有新的体悟了。

  他想要阻止,真的,还没开口,她就抢先唱了——

  他险些扯断一整把篌弦!

  她声音虽然不算天籁,勉强能够得上甜美,说起话来,软软的、蜜蜜的,怎么……唱起歌来,五音能不全到这般田地?!

  那是假装不来的音痴,那是毫无自觉的献丑,那是……无言以对的音律障碍!

  “呀……呀……”单纯无意的高昂吟哦,努力想配合他的曲调,非常、非常努力。

  努力,并不等于一定成功,有人努力了一辈子,还是个失败者,残酷的事实,在她残酷的歌声中,再度被血淋淋证实。

  真正想“呀呀呀——”惨叫的人,是他吧?!

  他完全失去弹篌的兴致,停手,稳住呼吸,她害他差点血脉逆流。

  “咦?你不弹啰?累了吗?”她口气和表情都很失望,难得唱歌兴致正奋起呢。不过她很贴心:“累了就休息一下,我唱歌给你听……”

  他想,他这辈子,眼眸瞪到最大,就属此时此刻。

  他的耳朵,容不下半丝难听的杂声,兄弟们总说,他被他自己的好嗓音、好琴音,养刁了胃口。

  他几乎立刻动手,往她嘴里塞了颗密海梨。

  只要嘴巴塞满满,她便无暇用“魔音”荼毒他。

  “吃慢点。”不然她太快吃完,又想唱歌,岂不更麻烦,所以,吃慢点好。

  她却误解其意,当他是善良体贴,被他好听的清嗓,给哄诱得乖顺听话,咬下他手里的蜜海梨。

  甜酸滋味,让她娇灿的眸,眯细了起来,表情又娇又可爱。

  “你也吃。”她不吝分享手里那盘糖渍海草干。

  现在只要能让她那张嘴,忙得忘了哼歌——不,那没资格称之为“歌”,充其量,仅能算是鬼叫——叫他吃下平时根本不碰的零食,都不是问题。

  他吃着她粘在手上的海草干,唇畔不经意触及她的指肤,而他喂食她的同时,她也碰到了他的手指。

  他的指甲整齐而洁白,指节有力而漂亮,手不赘饰,却丝毫无损十指的吸引力。

  那是一双弹琴的手,她记得,半年之前,它们抚过她的壳缘,动作温柔轻缓,摸得她几乎酥软,再配上他慢慢低吐的润玉声调,是世界最大的享受。

  她真羡慕他的箜篌,被他那样爱抚着……

  她忍不住,伸舌,舔了他沾有糖蜜汁水的食指。

  好甜,没有蜜海梨的酸味,只有甜滋滋的味道……

  他文风不动,仅仅瞳心颜色一浓,她自己却吓了一跳,慌张起来。

  “糖、糖汁快滴下去了,我才……”蚌的本能反应嘛……

  他没有动怒,不发一语,也没有停下继续喂她蜜海梨的行为。

  她安了心,幸好他没生气。她在心里告诫自己,不可以再被他的手指引诱,要忍住伸舌头的冲动!

  “……听九龙子说,你的名字,是纪念龙主收服一只在南海频频闹事的极恶妖兽,正巧凯旋回城那日,也是你的出生日。”沉默没多久,嘴里蜜海梨咽下,下一口尚未塞来的空档,她又开口了。

  “……”小九真多嘴,这种事也告诉她,就算是她提出的问题,何须对她有问必答呢?

  “还满可爱呀,你的名字。”

  第3章(2)

  可爱?

  这两字,没有人对他说过……没有人“胆敢”对他说过。因为听来很虚伪,毕竟,那绝不是一个能挂上“可爱”词汇的名字。

  “九龙子说,我们是猪牛一家,但我纠正他,我是‘珠’,不是猪啦。”

  念起来一个模样,珠猪难分,有差别吗?

  “你是不是也以为,我的名字是‘猪牙’?不对不对哦,我是真珠的珠,萌芽的芽,我们兄弟姐们全是珠字辈的,我叫珠芽,姊姊叫珠珥,哥哥叫珠珙,妹妹叫珠玮……”

  猪牙、猪耳、猪公、猪尾……

  在他耳里,听来的字音,就是这些,不想偏,都难。

  “猪到底长什么模样呀?很雄壮威武吗?还是可爱讨喜?九龙子说,他爱死那种小东西了。”见识浅薄的海中小蚌精,不认得陆路上,寻常家户豢养的牲畜。

  小九对猪的爱,纯粹是它们料理过后,滋味奇好,填了口腹之欲吧。

  “囚禁夔牛、囚禁夔牛……为什么不叫囚夔或禁夔或关夔,呀,笔画太多,写起来麻烦,才替你取简单一些,你父王好贴心哦,很替你着想耶。”她离题太快,又自说自话,还帮龙主找了好理由。

  “说真的,我不会写‘夔’字耶,还好,你名儿里,没这个字。”

  还好?

  什么古怪观点呀?想省麻烦,干脆取名叫‘一’,不更便利些?

  她这乐观的脑袋里,所有的念头,全都没有阴暗面吗?

  “像你六弟的名,我就不会念……叫负贝嘛,对不对?”

  欢裕?

  真希望六弟在这里,一剑砍死她。

  “你二弟,为什么叫目目?”有边读边,她挑的边都是同一部首。睚眦,各取左边和下面,正常人至少会瞎念成“涯此”吧?

  二弟,拧断她的脖子吧!我不会出手阻止。

  “幸好你五弟有向我自报姓名,不然我会以为他叫俊儿……”她挠挠脸,有些害羞。

  念错字,知耻,懂得脸红,唱出破锣歌声就不会?

  “……”他无言。怎么没把“狻猊”念成犭犭呀,她不识那两字,音同于犬吧。

  “还是你的名字好,两个字我都识得,好写,好记,又没有怪字,不会念错,嘿嘿。”

  还“嘿嘿”哩,这也值得开心?怪蚌一颗。

  他的名字,到底有哪点娱乐了她?

  可她开心说着,几乎让他也觉得,他的名字,取得并不糟。

  兄弟家人都清楚,他,深深以自己的名字为耻。

  她却说可爱,却说幸好。

  “听到他的琴声,我又想唱歌了呢……”

  珠芽这句赞叹,震回了他忆起日前点滴的理智,整个人从恍神中归为!

  从不受人干扰而之下的篌音,为了她,已是第二次乍停。

  他十指离弦,无暇撤收水箜篌,一箭步,拿起鲪儿托盘内的新鲜海果,喂进珠芽口中,抢在噪音从那里哼出来之前,堵住。

  知音及鲪儿双双怔呆,两人从未见过,温雅英儒的大龙子,会有这等疾速的反应,动作行云流水,有练过一样。

  何况,是出现在喂食一个女娃身上,更令她们吃惊,看得都傻了。

  “来,吃海果,咬。”

  他特有的清润嗓子,冷泉般沁凉,搭配上浅笑一抹,乍听下,竟让知音及鲪儿误以为是宠溺,是轻哄,是纵容。

  大龙子怎会对珠芽这般好?

  “可是我吃不下……”一整天被鲪儿不断喂食,她都饱到咽喉了。

  “鱼饼和酥炸海虾太燥,海果解腻,帮助消化。”海果最大的用途,拿来堵嘴,大小刚刚好。

  “那你帮我吃这个。”她手里那盅黑补汤,喝了一半,实在是喝不下。

  只要能阻止她唱歌,他喝。

  他一口汤,她一口海果,此情此景,姑且不论内心真实所想,在旁人眼中,倍觉亲昵。

  知音最受打击,泪在眼中打滚,双唇发白又发颤,连话都说不出来。

  她跟在龙子身边何其久,大龙子也不曾如此关怀过她,这只小蚌,何德何能?才来多久,竟能让大龙子亲喂海果,以袖擦拭她被果液湿润的唇角,哄她再多吃几口。

  在她不知不觉中,大龙子和小蚌之间,产生了什么她来不及阻止的情愫吗?

  情愫?

  这种东西,从来没有存在过。

  他并不认为,珠芽有任何独特性,对他。

  她只不过是太常出现在面前,太常笑嘻嘻地问些无厘头的蠢问题,太常在他抚箜时,发出咔嗞卡嗞的杂音,太常双手托腮,坐在那儿,一整天也不嫌腻。

  太常,成了一种习惯。

  今天,咔嗞咔嗞,窸窸窣窣,咕噜咕噜……诸如此类的吃吃喝喝声,没有。

  很自得其乐的自问自答,也罕见地,没有。

  只消抬眼,便能瞧见的灿烂蜜笑,没有。

  热热的、暖暖的、专注瞅视的目光,更是没有。

  这是他第四次歇手,十指定在细弦上,墨玉的眸,似有意又无意,寻找应该坐在那位子上的某人。

  前后左右,没有。

  东西南北,没有。

  跑哪里去了?

  陪在一旁共奏的知音,怎会没有察觉他的异样?

  一首优美曲调,段不成段,弹弹瞅瞅,七零八落,时而奏错了音弦。

  她哀哀看着他,他的目光,却落得好远。

  水箜篌散成水珠,由他指掌间相融,回归体内,他今日没兴致再弹,衣袖轻拂,起身,没望向仍断续拨着琴弦的知音,笔直前行,不需向她解释他的去向。

  孤独的琴音,倔强地持续弹奏,但她知道,他根本没在听,他的心思,不在这里……

  恐怕连大龙子自身,都尚未察觉,缓行于楼园间,状似优闲散步,实则在每一处廊间、每一块石山后,寻觅珠芽的身影。

  他不会承认,没看见那颗小蚌出现,心里像悬浮着什么,她反常没赖在他周遭,让他也反常了起来……

  不是老挂在嘴边,说她害怕言灵效力,不敢离他太远,今天却不再怕了?

  溜达到哪里去?还是,遇上危险?

  双眉为后头那念头,淡淡蹙起,随即,又松开,眼角余光,睨见雪白的衣裙一角,正蹲在植满鲜翠海草的石圃前,那娇小身影,不正是珠芽。

  她胡乱瞎忙,努力翻找着某样东西,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是与“危险”,完全无关。

  他没有出声喊她,仅仅站在高处楼台,淡淡俯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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