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势持续了好一会儿。从山上流下来的水形成的小溪逐渐变宽且有威胁性。他们现在是头上有雨水冲上半身,而脚下则有夹带泥沙的水打着他们的脚。暴风雨似乎没有止息的时候,而他们好像已经蹲了好几个钟头,被闪电和打雷吓得直发抖。可是突然间,它停了,临走前还有金属般的雷声在山边回响。雨停了,太阳跑出来,其光亮几乎令人目盲。
他们小心地站起来,伸展抽筋的脚和背。像其他人一样,马丁从防水的背包里掏出一支烟并找打火机。湿掉的打火机从他指尖滑落,掉到岸边。他想也没想,出于一种反射动作就往前一步伸手去捡。
一切都在一瞬间发生。
“不要靠这么近。”柏恩严厉地叫住他。
他们听见湿滑的摩擦声,而马丁只有时间恐惧地尖叫一声,地面就在他脚下崩陷,紧接着他人就不见了。在尖叫声骤然停止时,他们似乎都还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妈的!”柏恩快速行动,解开揽在肩上的绳子抛出去。“回来!”他大吼。“大家离开悬崖,下雨使土质松软。”他们顺从地退回山边蹲下,脸上表情惊疑不定。
四周没有地方可以固定住绳索,因此他将它绑在下手臂同时把一端丢向派比。“别让我掉下去了。”他说道,然后慢慢爬向崖边。
婕安往前走,她的心跳到喉咙里了,可是她强迫自己停步,加上她的重量只会使他更危险。于是她摆好姿势,万一在柏恩底下的土也松动时,她好助派比一臂之力。
柏恩小心探向崖边。“马丁!”
尽管他叫了两次,仍没有回答。他扭过头。“望远镜。”
乔吉很快找出望远镜,把它丢到松软的地面接近柏恩伸长的手边,小心地不靠近悬崖。
柏恩拿起望远镜调整焦距。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出声,然后他把望远镜丢回去给乔吉,爬离崖边。
“薛瑞克,接替马丁的位子抬担架。”他简洁地说道,而瑞克则因吓坏了而毫无怨言地服从。
婕安脸色发白颤抖着。她碰巧在马丁走过去时看着他,而当土地下陷时,她看到他惊惧的表情和眼中流露的无助。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可是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她父亲也是在这群山之中坠落山崖而死的。是在这条路上吗?他的眼神是否也如此惊惧和无助?
“现在该怎么办?”她几乎有气无力地说道。
柏恩锐利地看她一眼。“继续前进,我们得离开这里。”
“可是……我们必须到下面去找他;他可能没死。”她觉得他们至少该试一下,即使以逻辑来推论,她也知道除非奇迹出现,否则马丁不可能还活着。“而且假如……假如他死了,我们得把他埋葬。”
“我们找不到他,”柏恩回答,走近她。他不喜欢她的样子,她看起来快休克了。
“可是我们必须找到他。他可能只是受了伤――”
“不,他死了。”
“你怎知道他是否还有呼吸?就算有望远镜也—-”
“婕安。”他抱住她,把她拉进浑身泥泞的怀里,伸手安抚她湿漉漉的头发。
“他死了,我绝不会骗你。”马丁的头骨像破碎的西瓜般散落在岩石底下。他们无法帮他,而他不想让婕安看到他的尸体。
“那么我们得找到他的尸体。”
“没办法。就算有工具,这种路面也无法支撑。要把他弄上来得动用一批专家。”
她沉默了一会儿,可是他感觉到她抖得很厉害而将她抱紧一点。
“我们会再回来找他的尸体吧”她终于开口问道。
在这种情况下,他得告诉她实情。“没有必要回来。”在他们回来之前丛林的生物会破坏马丁身体的遗迹。
“我懂了。”她挺直肩膀,把他推开。她真的明白了。如果她不是这么震惊和沮丧,她绝不会问这么蠢的问题。他们一点也帮不上马丁的忙。他们所能为自己做的就是继续前进。
第十一章
一行人都心情沉重地往前走。柏恩比以往更注意婕安,为她脸上出现的紧张担心。令她沮丧的不只是马丁的死而已,虽然那已经够糟了;还有别的事情,其程度比马丁的死还深。
他同时也开始担心,他们无法在天黑前走完这段该死的山路,而必须在此地过夜。这里无法扎营,因此就像其他威胁一样,他们不能躲开从离开河谷以来就困扰他们的蚊子。
柏恩宣布休息片刻,考虑目前情况,他叫派比当接应。他蹲下,看着笼罩他们的群山。他觉得自己好像在洞里,头顶上只有一个小圈可以看到天空。情况虽没那么糟,但他就是这么觉得。他们无法称心如意地摆脱这条山路。
婕安也无言地瞪着群山。柏恩走向她,小心地不要太靠近不稳的悬崖。
“怎么了?”他轻声问道,在她身旁蹲下。
她摘了一片叶子,无意识地将它撕碎。她没有看他,只是继续看着四周的山脉。“我父亲也是失足死的。”她最后回答。
“有人说是在山里,一定是在这些山里,我们走的路上某处。也许就是这一段。天知道这里已经够危险了。”
他想安慰她,紧紧抱着她直到她痛苦减轻,可是他什么忙都帮不上。这种冲动从未有过——他以前从未想到要照顾任何人。这有点令人吃惊。“这种事没办法预料,”他说道。“别再想了。”
“这种事不像水龙头;说关就关。我爱他,你知道。”
“我知道。\"她对父亲的爱一定还很强烈,因为她竟会花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冒这种险来挽救她父亲的名声。大部分的人想都不会想到要走这段这么危险及耗费体力的路程,然而她却为了一个死去的人这么做了。婕安要爱就爱一辈子的认知,像一根锐利的针刺中他。
“嘿,路柏恩。”是瑞克,他走近他们。“我们为什么还要带着马丁的个人用品?那些东西让担架变得重的要死,尤其又走这段路。”
“我们可能会用到那些东西,”柏恩耐心地解释。“我们不知道路况,什么事都可能发生。”
“至少我们可以把他的帐篷扔掉,干么要多一个帐篷?”
“以防万一我们之中有人发生事情。”
“可是以前也没有多带帐篷;每个人都自带了2个的。”
“帐篷没有多重,\"柏恩严厉地说道,很快失去他的耐性。“你在哕嗦什么?”
“既然马丁死了,我们就不需要提那么多食物了,对不对?”
柏恩和婕安两人不可置信地瞪着他,最后柏恩因这个男人的愚蠢而摇头。“我们不会把食物扔掉。绝不。”
瑞克脸露不悦。“我只是问问而已。”
“而我刚才给你答案了。”
瑞克突然转身离开。婕安看着他。突然他踉跄一步,倾向岸边,只听到土质崩塌的声音再度传来。她来不及想,没有迟疑,马上冲向泥土下陷的地方。她双手乱抓,在他往下掉时碰到他的衬衫;衣服破了,他滑出她的掌握,她再次伸手,这次他双手紧抓住她的双臂。她听到尖叫、大吼和诅咒声,可是不晓得是声音从哪里传来。她确定瑞克在尖叫;当她被他的重量无情地拖过泥巴朝向断崖时,她觉得整个过程就像梦境一般,时间变慢了,声音也愈来愈远且变得怪异。
然后有东西勒住她的脚踝,减缓了她滑向断崖的速度,她的肩膀因为两边的拉力而痛苦不甚。瑞克的手开始滑走,她绝望地加紧抓住他。
在她头顶和后面的诅咒声仍持续着,可怕又别出心裁的咒语,除了包含一些她听过的咒骂之外,还有一些她没听过的葡萄牙语诅咒。当肩膀和手臂的痛楚加深时,她闭上眼睛,因其猛烈而抽搐。
更多的土崩塌,他们又往下掉一点。瑞克的重量拉扯 她双肩,她则因痛苦而尖叫。
“求你别放手,婕安,别放手,”他含糊地说道,脸色苍白,因惊惧而扭曲变形。
“我不会。”她低语。他又往下滑一点,直到两人紧紧握住对方的手腕。他抓得那么紧,以至于她可以感觉到自已手腕的骨头吱吱作响。
“拉她回来!’’柏恩吼道。“哪个混蛋放手我就杀了他!’’他两脚已陷入泥浆,用尽身上每一分力量往后拉,死命地抓紧她脚踝。他的威胁并不管用,因为如果她下去了,他也会跟着下去;他是死也不会放手的。
乔吉跪下来,朝前用手指钩住婕安的腰带,他的援手帮了不少忙。
“试着用绳索套住瑞克的脚,”柏恩下命令。他咬紧牙根。血管在他额头浮起,汗水流进他的眼里。“必要时把他倒吊着拉回来。”
一时之间没有人动,然后法罗抄起绳子。一开始柯提文站在后面,怕自己的脖子断了,可是他想到若没有婕安,这趟探险就失去了意义了。他现在清楚地认为值得冒险参与救援工作,于是他也来到其他人身旁抓住她的腿。
法罗的技巧尚未纯熟,因此无法套住瑞克的腿,更何况那个受痛苦打击的人正在乱踢。他同时也因不敢太接近悬崖而无法办到。他尽可能接近断崖,但仍然看不见瑞克的脚。他毫无目的地乱抛绳索。
“抓住她脚踝。,’柏恩下令。他的声音绷得紧紧的,乔吉闻言马上照办。柏恩摇摇晃晃地跪下来,粗暴地伸手要绳子;法罗高兴地向后退,庆幸自己脱离危险,他把绳索丢入柏恩手中。
柏恩爬向前。“抓着我的脚。”文森和法罗马上遵从,粗壮的手握住他靴子。
他尽可能往外爬,脆弱的地面开始在他身下松动。他可以看到婕安的脸,上面除了一些泥巴之外一点血色都没有,而且铸刻着痛苦。她一言未发,瑞克则还在尖叫和乱踢,求他们不要放手。
“天杀的,不要动!”
瑞克不是没听到就是不懂,除了惊慌和脚下空空之外,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柏恩尽最大努力摆动绳索,其间打到瑞克的头。“闭嘴!闭嘴听我说!”他狂怒的话语一定传到瑞克耳朵了,因为他突然停止尖叫。比起刚才的尖叫声,这突来的宁静像是在折磨人的神经。
“别动,”柏恩命令,语气紧绷。“我要用绳子圈住你的脚,然后我们才可能拉你上来。听懂了吗?”
瑞克的目光因恐惧而无神,可是为了某些原因,他看着柏恩。“懂了,”他说道,声音几乎听不见。
婕安转头看着他,她的眼神在祈求而且几乎因痛楚而目眩。当柏恩了解到瑞克的重量如何折磨她脆弱的关节时,他必须咬紧牙关才不至于再度咒骂出声。她才是该尖叫的人,可是她一直都咬紧嘴唇,即使到现在她仍在自我控制。
柏恩绕着绳索,快速行动,非常清楚每一秒钟对婕安和瑞克来说都像是永恒。如果是他吊在悬崖边,感觉泥土在他身下崩陷,他也不会好受。他抛出绳索,令它往旁边旋转,朝向瑞克摇摆的脚。能套住两脚会是个奇迹,所以柏恩不敢奢望。他只希望能套着一只脚——那样就够了。他在阿拉巴马的一座农场长大,曾套过无数的小牛,而现在除了他是倒吊着,要套住一只脚并不难。绳圈在瑞克摆荡的右脚下晃动,柏恩有技巧地将它往上拉;,绳子套住他的脚,柏恩猛一拉把绳结拉紧。套得很好,刚好在脚踝下。“拉我上去。”他叫道,于是抓紧他双脚的手开始将他往回拖。
他一回到平稳的地面就蹒跚地站起来,将绳子塞进法罗手中。“你和文森拉住他,拉紧,天杀的,因为等他的重量都落在你们手上时会有一股拉力。”
法罗黑色的眼珠很镇静。“我们了解。”
罗吉本来一直站在后面,可是现在他也向前拉着绳子。这个筋肉横生的小印地安人相当强壮,因此柏恩认为瑞克够安全了。现在的问题是把婕安拉回到安全的地方。
他小心地爬到悬崖边。“瑞克,听我说。我已用绳子套住你的脚,有三个人拉着,所以你不会掉下去。我们抓住你了。明白了吗?”
“明白了。”瑞克喘气道。
‘‘你必须放开婕安。你会往下掉,可是只有几呎而已。”放开婕安是不可能的事,瑞克惊慌的眼神配合着摇头。婕安是个实体,是他所能感觉到与安全相通的路;万一他的脚没套上绳子呢?他无法知道他们是否有这么做,无法把慌乱的思绪引导到一种冷静的决定,甚至连低头看是否有绳子套住他的脚都无法做到。他看到婕安的脸,惨白且绷紧,她跟中反射着他自身的绝望。
“不,我做不到。”他哀嚎。
“你必须这么做。不然我们就无法拉你上来。”
愤怒像岩浆般燃烧着柏恩。婕安受伤了,她在受苦,瑞克若不放手,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她。“放手,你这婊子养的,”他用喉音说道。“如果必要时,我会拿石块砸你的头。”
“瑞克,”是婕安的声音,几乎听不到。“放手没关系。我看到你脚上有绳子,他们抓住你了,没关系。”
瑞克瞪着她好一会儿,然后放手。突然间少了他的重量使得抓着婕安的人踉跄向后,然而感谢上帝,乔吉仍抓着她的腰带,而他仓促的后退也把她向后拉。那三个男人抓着绑在他们脚后跟的绳子,拉紧猛然向下掉的瑞克。他又在尖叫了,声音因恐惧而沙哑。“拉他上来!”柏恩叫道,可是他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婕安身上。他把她拉到靠山的安全地带。
他尽可能温柔地让她仰躺。她脸色苍白,甚至连唇都是。她没有尖叫,可是呼吸急促,夹杂着几乎不可闻的呻吟声。
“亲爱的,你能告诉我哪里伤得最重吗?”柏恩从右手开始往上摸她的关节,语气非常轻柔。
“左……肩,”她气喘吁吁地讲,已经流一身冷汗了。“我猜左肩……脱臼了。”
有瑞克全身的重量这般猛烈地抓着她又怎能不脱臼呢?他小心地检查,可是尽管如此,每次他一碰到她,她就尖叫。他是如此专注于她的伤势,以至于虽仅相隔几呎,他几乎不知道那些呻吟、喘气的男人最后终于把瑞克拉了上来。
“我必须把关节接回去,”他轻声说道。“会非常非常痛,可是一定得如此。”
她的瞳孔因疼痛而缩小。“你觉得……现在……如何?尽管……做。”
他妈的,他讨厌这样,他知道会把她伤得多重,可是她说得没错:等待一点好处都没有。此时他们不可能在一个钟头以内将她送进医院,就算幸运,可能得花上一个月的时间。她的肩膀现在就得接回去。他知道该怎么做,他以前曾做过,而且他也曾被接回去一次,,那一点都不好玩。在让自己想太多之前,他提起婕安的手臂,保持平衡,然后另一只手放在她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