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喜绫听得悠然神往,直来直往的又把心里的话蹦出口:“以后要是没处可去,我能去找你吗?”
空气似乎瞬间停滞了,一时之间,丛杰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大虫,我开玩笑哩。我喜绫儿怎么可能没处可去。”她打个哈哈,脸上表情却挂不住,整个沉下。
“好。”他开口。
“……”温喜绫霍然抬头,怔怔的看他。
“好。”他微笑,对她点点头。
“哎呀!再、再说吧!大虫,等你老,还得要好久好久哩。”她强笑,转身把工具收拾好。
某种复杂的、微酸的感觉层层叠叠的涌上,令她觉得鼻间刺痛,就像是沾了大蒜那样难受,差点就要泌出泪水来。
方才那些话已经够丢脸了,若再出现任何脆弱的举止,她真会发疯的!
两人间微妙的气氛很快就被急促的脚步声给打破了。
一群孔武有力的家丁从小山坡四周包围了他们。
干活之前,他从吃鸡腿这件事所推出的荒谬结论,印证了眼前这些下人眼里是如何看待他们俩——
奸夫淫妇。
丛杰只好手长长脚长长的挂在温喜绫身边,无辜的傻笑再傻笑。
这应该就是书上所说的虎落平阳吧!唉,说破嘴也讲不清。在扬州城,可从来没人敢这样瞧他。
丛杰揉了一下脸。事情的变化实在太脱序,虽然这些人来意不善,但也算是良民百姓,总不好拿拳头对付吧。
“狗男女!”一道尖拔的声音喊。
丛杰僵住笑,一阵嘴歪脸斜。这三个字,比他所想的四个字更狠利,也更一针见血。
站在家了中央出声辱骂他们的,正是那个急着邀功的胖大婶。
“骂谁呀你这头猪!”温喜绫擦着腰马上回嘴。
丛杰笑出声,这种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冤枉,实在太让人捧腹了。
“都是你做的好事。”他忍笑,凑近温喜绫耳边呵着气说。
“五天够不够他们走得老远?”温喜绫皱眉,忍着下去在意他朝她呵来的热气有多撩人;每回大虫开始用怪里怪气的声音跟她说话,都把她搞得像是湖上被风吹动的一只方舟,随风荡漾。
眼前这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可不正是她这几日朝思暮想的?
臭大虫也真是的,都没看场合说话的,等她了结卓家这件事,回头一定要好好说他。
“你要打得他们落花流水吗?”他低笑。
“嗯,你可别插手。”她点头,又皱了一次眉。
“好啊!你们这两个奸夫淫妇,大白天公然私通,见了人不磕头认罪,还敢这么气焰嚣张,今天要是不把你们这对狗男女捉来浸猪笼,怎对得起卓家的先人!”
“煎什么麸,米麸还是麦麸?你这头胖猪叽叽呱呱讲什么我听不懂!”
温喜绫也不好惹,几句话就教那被她称作胖猪的大婶脸色胀得通红。
“小贱妇我问你,笼子里的鸡哪去了?”
“鸡毛鸡嘴扔了,鸡头鸡脚鸡心鸡肠子鸡骨头鸡屁股喂猪了,其它全在我肚子里。怎么样?我连一粒鸡屎都不分你这只胖猪!”
胖大婶被吓得朝后一弹,灰浊的老眼珠难以置信的瞪大。
“反了反了!开天辟地一来,哪见过这么丧心病狂的事。来人啊!把他们绑起来,送去祠堂候审!”
一名离温喜绫最近的家丁扑上来要捉她,被她机灵闪开,丛杰退了一步,轻轻松松跃上身后一棵离地数尺高的大树。
他一点都不担心温喜绫。她原本就有一点武功底子,要对付这十来个下人,根本易如反掌,他不如就轻松的看场好戏吧。
树下乒乒乓乓作响,他瞧得兴致高昂,直到温喜绫突然闪神被揪住了袖子,行动受制,他才察觉了不对劲。
她的表情痛苦,身子颤抖如风中落叶,如牛般大的力气不见了,这会手脚完全被制住,整个人狼狈的摔倒在地。
他跳下树,上前推开是三个企图捆绑她的下人,将她拉到身边。
一阵如利刀切腹的疼痛令她松开丛杰的手,跪倒在地。
“绑起来!绑起来!”胖大婶大叫。
所有的家丁一拥而上,丛杰揽住温喜绫,抛开刚刚绝不动手的想法,长脚一出,便把两人飞踢得老远。
温喜绫突然的虚弱让他失了分寸。
“喜绫儿!你清醒点!”
下腹的痛楚翻江倒海般袭来,温喜绫表情扭曲得可怕,冷汗直冒。
“你不舒服?”他声音打颤。
“没事。你别理我,快走。”她推他。
“傻子,什么时候还逞能!”他低吼,把她抱在怀里,脚步飞快,三两下子就把卓家的人远远甩在后方。
“痛……好痛!”她在他怀里乱抓翻滚,呜咽哭出声。
“哪儿痛?”他焦虑的问。
她摇头,呼吸紊乱的喘着。
直到看到她下身衣服一角染红,丛杰再如何迟钝也懂了。
他在路边觅了一处平地放下她,找着她身后可缓和疼痛的穴道,轻轻压揉。
背后传来一阵酸痛,渐渐变成些许麻痹,下腹的痛楚缓和了些。
温喜绫昏沉沉的,只觉得好疲倦。
见她情况不佳,丛杰不避讳的背起她,走了好几里路,直到入夜,才在一间僻静的小旅店落脚。
老板娘热络的迎了上来,不免好奇两人的关系。
丛杰要来一间房,把温喜绫放在床上,低声嘱咐老板娘几句,便掩上门在外等待。
换过衣裳,温喜绫趴在床上,仍是痛得浑身打颤,两只手紧掐被子,满脸羞愤,根本不敢看向刚进房里来的丛杰。
“大虫你出去啦!我够丢脸了。”她呜咽。
丛杰坐上床铺,把难受得啜泣的她拉到身前。大概是痛得难受吧,他感觉温喜绫的身体显得异常僵硬冰冷,完全没力气对他鬼吼鬼叫。
见赶不走他,她转过身起,全心全意与那股疼痛对抗。
丛杰也不开口安慰她,只是抱住她,像方才那样,轻柔的拍抚她。
温喜绫的泪放肆地浸透他的衣裳,她埋在他怀里,仍是又窘又羞。
是疼痛,也是难受,简直不敢相信这种事情竟会发生在她身上,尤其是在这条处处刁难她、与她作对的大虫面前。她以后还有脸见人吗!
可边哭又边想着;大虫虽然爱训人,却从没在她最艰难时扔下她不管,生气归生气,吼叫归吼叫,但他却总是义无反顾的帮她。
常听人说:龟蛇虫鱼类最冷血,但今夜的大虫,却在这冷夜冷房冷床铺里,显得特别暖和。
温喜绫抽泣着,一半困惑一半昏沉;抽搐的疼总是让她在想到最重要的部分时分神。她的心好乱,决定用逃避的方式度过这诡异的一晚。
许久之后,伏在丛杰温暖的怀抱,她睡得好沉好香。
没有粗野的打呼声,少了张牙舞爪的尖刺,她睡得鼻息静匀,一小缯长发散在她颊上,在烛光映照下,净现姑娘家的娇气。
还有那盈盈长睫,泪水干了,别有一番风情。
长睫瞅着她,竟瞧得痴了,这才想起,从他识得温喜绫到如今,哪见过这般细声细气的模样。
当然,吃辣粉的那一回不能算。
丛杰直起身,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至枕上躺好,才惊觉到胸前那股冰凉。
方才温喜绫枕着他时,想必也有与他一样的暖和踏实吧!
原来只身一人并不全然是自由自在,此时此夜,他真的感觉冷。
只有他的手仍暖得发烫,因为温喜绫始终没松手。
在粗鲁、骄傲、倔强的外表下,其实她有颗脆弱又柔软的心,只是,谁也没机会瞧见。
这个崭新的认知在丛杰心湖投下一颗石子,激起阵阵涟漪,他忍不住轻触她熟睡的脸庞。
陌生的异地,陌生的旅店,跟一个仍称不上是好朋友的女子,两人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然而,真是这样吗?
丛杰望着那只与自己紧紧交握的手,这样的彼此相扣,是否是一种强烈的依赖?不知不觉中,他似已对她生出心折的情愫。
他心思紊乱、困惑的望着那微弱的烛光。
温喜绫松开手,翻身之前,手掌擦过他的衣襟,从他怀里暗袋处掉出一纸信笺。
拾起信笺,丛杰展开那历经无数折痕的字迹。多少年了,当年送爱人出嫁时,他曾忍着那撕心之痛,托人代笔写下这些祝福。
随信笺送去的一对纯金打造的如意被收了去,新娘却在事后把这信笺退还给他。
十年了,他一直没去追究她悔婚的原因,却始终将这被退回的信笺带在身上。
虽然他大字不识几个,但这些字句的意义却令他刻骨铭心。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予于归;宜其室家;逃之夭夭;有黄有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逃之夭夭;其叶萋萋;之予于归;宜其家人。
那一年,他最疼爱的妹妹与夫婿在省亲途中遭逢匪人劫杀,于是,他搁置了自己的婚事,三年内四处奔走,只为缉拿凶手。
原以为打小订亲的未婚妻能够理解他的做法,但她却在他最心力交瘁时坚决退婚,很快的另觅幸福。
杀害妹妹的凶手早已伏法,却仍无法消弥他为人兄长摧心的痛楚;他付出的代价,错过一生的挚爱,这些生命力的遗憾,就想着这张纸笺,一直收在心里,无法忘,也不能忘。
逃之夭夭、逃之夭夭……逃之夭夭!
等等!这篇文章出自诗经!
诗经!尸精?
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予于归。
逃之夭夭,咄咄逼人?只只龟龟?
回想起当日温喜绫那振振有词的解释,丛杰恍然大悟。
这个夜里,当回忆过往,心灵深处那不能承受的伤感突然消逝无踪。
看着温喜绫那不解世事的睡颜,丛杰瞅着她,想起那鬼灵精怪的瞎掰。
覆住脸,在这漫漫长夜,他抖着肩,无声的大笑,直笑到眼里流出泪水,终于有了一种完全释放了的畅快。
温喜绫被某个毛绒绒的东西给弄醒了。
睁开眼,她左顾右盼,只觉得身子好暖好舒服。
这种安全及舒适感,让她一时不敢轻举妄动,眼神飘呀飘的,终于发现自己整个人贴躺在大虫怀里。
正常一点的反应,她应该推开他,将他踹下床,然后骂得他狗血淋头;可她却完全不想动,只是安静地回想起昨夜的情形。
像是她又疼醒了,又哭又闹的,他才上床来哄她。
对男人从来没有过什么少女情怀的她,这种经历确实让人疑惑。
一切是怎么开始的?这个大虫不是只会骂她训她吗?
昨晚她那样给他添乱,他却一句也没回她,只是耐着性子陪她。
像现在这样;他抱着她,两人全身无一处不相触,她却没有一点点被占了便宜的感觉。
温喜绫抽出一只手来,好奇的用指尖去触摸他。那结实的手臂紧绷得不可思议。她低喃一声,再抬眼,却对上他睁开的浓眉大眼。
再也没有比这种情况更尴尬了,她身上的温热仿佛在瞬间全数转移到她脸上,烫得她的心乱跳。
“呃,大……大虫我饿了。”她结巴的说。
丛杰也饿了,但是,他那饿的定义却与温喜绫的不同。
他坐起身,居然想不起来上回碰女人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有好些年了吧!他在心底苦笑。
察觉自己的欲望正如火燎原,眼看就要一发不可收拾,丛杰只好对她横眉竖眼。
“你发傻呀!饿了就起床吃东西,躺在这儿等人服侍你吗?”
说罢,跳下床,走到盆架边,掬起静置一夜的清水,发狠的泼在脸上。
水好冰凉,可还是不够,不够让他冷却自己。
这人简直莫名其妙!温喜绫对他的反应困惑又不满。
总说她脾气坏,其实他的更坏,大清早一醒来她也没招惹他,就被他这么吆吆喝喝好的。
真是招谁惹谁了!温喜绫忿忿地披好外衣要走,哪晓得肚子不争气,又闹起疼来,疼得她弯下腰直喘气。
丛杰待要上去扶她,她却气咻咻的甩开他,逞强站起来,乒乒乓乓地踹开门出去了。
那几乎能冻伤人的水温还残留在脸上,丛杰瞪着铜镜里的自己。
这会儿他想骗谁呢?其实他一直都明白。
至少在懵懂单纯的温喜绫面前,他比她更早警觉到两人之间微妙的变化;但是,这份警觉,还是无法压抑他来得又急又快的渴望。
面前铺着一条路,一直以来都是清清楚楚的单行道,但此时却分岔了,往左往右的酒这么绝对岔开来,要他做抉择。
抬头看着那没合好的门板,仍在风里轻颤着,有那么一刻,他冲动的想追出去拉住温喜绫,但想归想,他始终没这么做。
拉住她做什么?她那么天真坦率,不一定了解他在想什么吧?
不能再靠近她了。他想着,也这么决定着。
在旅店休息了两天,他们找到最近的渡口,搭上了船。
一路上,两人很少交谈。每回温喜绫想好好对丛杰说点什么,他却总是冷言冷语,这又激起温喜绫性格里的蛮性与他吵起来。
未了,两人干脆少交谈。
其实两人应该都已察觉到他们之间定是有什么不一样了。不说话的时候,总是拿眼角偷偷观察着对方,也不免想起在卓家小山坡交心相处的那个下午,对照现在的冷淡气氛,感觉那似乎只是一场荒诞的梦。
温喜绫裹着外衣坐在船头,河上的风,河上的景致,一如出发的那天。
那天的她,怀里揣着塞满食物的小箱子,一脸喜孜孜,怎么现在她却想也想不起来,那时简单快活的心境去哪儿了?
“顺风的话,再半天就到了。”丛杰突然开口。
“嗯。”她无精打采的回应。
是啊,顺着河水而下,很快就能回到翠湖了。在卓家干活时,只要一入夜,她便想家想得要发疯,可眼前却不是了,她的心头压着事,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大虫。”
“嗯。”
“你不是把旅费都丢了?”她仰头问道。
“是啊。”
“那你哪来的银子住房坐船?”
“你用卓家送的珍珠丢我啊,那颗珠子很值钱的。”一反过去的嘲弄,他语气平平,完全没逗弄她的意思。
“喔。”她垂首,悒悒的往瞧不到尽头的河面望去。
“你不舒服?”他忍不住问。
“一肚子不舒服哩。”闷闷的说。
不是才刚结束吗?他关心,却又难掩困惑;但这种问题……要是打破沙锅问到底,可就真的太超过了。
“吃坏肚子?”他再次替她编了理由。
“我没吃啥东西,而且跟那个没关系。”她拖着脸,心烦的叹气。
“随便,只要跟我没关系就行了。”他咕哝一声。
怎么跟你没关系?就是看到你才烦呀!温喜绫沉下脸,转头盯着他看。几天以来,她脑海里充满了莫名其妙的焦虑,偏偏这些焦虑跟春天的柳絮一般,被风吹得乱七八糟,让她完全说不出个道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