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嗓音软软的,话里有种缠绵的味道,纵然已过了人间不知多少岁月,邢晖彷佛都能感觉到当年她那入骨的相思。
他忍不住打趣。「原来你那么早以前就喜欢上我了啊。」
汤圆突然一凛,粉颊微晕,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感慨,便被他看透了自己埋藏多年的暗恋。
「害羞了?」他又逗她。
她娇嗔地睨他一眼,为两人斟酒,又劝他吃了些菜,指着桌上的菜色问道:「你看见这几道菜,有没有想起什么?」
邢晖一怔,视线在桌上转了一圈,西湖醋鱼、芋头扣肉、开阳白菜、油烂竹笋、香酥鸭皮卷、韭黄春饼……
「这些菜,都是我爱吃的。」但也没什么特别啊。
眼看邢晖目光带着疑惑,汤圆嘟了嘟嘴。「我就知道你一定忘了,堂堂名门大少爷怎么会记得一个灶房丫鬟为自己送行的菜色?」
邢晖闻言一震,从久远的记忆库里翻出了浮光片羽。「我中了解元之后,祖父忧虑我年少得志,会失了本心,便不许我直接参加来年春阐,刻意送我出外游历,增广见闻……」
他想起来了,就在他出发前夜,这小丫头怯怯地提了食盒,送来这几样菜,他还将自己很宠爱的那只小猪鼠,托付给她照顾。
汤圆回忆从前,唇畔漾开了一抹淡淡的笑意,像是怀念,又似有几分惆怅。「后来你再回来时,已经是个风风光光的状元郎了,阖府为你庆贺,你也忘了府里某个角落,还有我这么一个丫鬟。」
她话里没有埋怨,嘴角还含着笑,可他听了,仍是感到一丝懊恼与歉意。
「对不起。」他坐到她身边,轻轻揽住了她的腰。「那时候我的脑子里真没想到这些。」
他想的只有将来的万里前程,只有如何施展满腔抱负,当时的他有多么踌躇满志、热血沸腾,如今想来,就有多么荒诞可笑。
邢晖忽然沉默了,汤圆也不知是否猜出他寥落的思绪,将酒杯递到他手里。
「这是丁大娘用村里去年的桃花酿的酒,你尝尝看。」
他点点头,与她碰了酒杯,一饮而尽。
「好喝吗?」她问。
有些甜,有些香,不是那种特别醇厚的烈酒,却让人想起青涩的少年时期。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他似笑非笑,借着几分酒意吟了诗句。
汤圆虽然没读过什么书,也能感受到诗中的感慨之意。「你是不是想起从前的事了?」
桃李春风是甜美的,但江湖夜雨就有凄清之意了,十年的官场生涯,他得到了什么?又失去了什么?
汤圆想,自己这么笨,大概是体会不了的,但她能感觉得到他心里还有那么点残余的火苗,还有些割舍不下的念想。
所以,她开口了。「夫君,你回京城吧!」
邢晖一震,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汤圆暗暗深吸口气,也跟着盈盈起身,与邢晖相对而立,却是展颜而笑。「你回京城去吧,大齐的朝堂需要你,百姓更需要你。」
邢晖紧绷着身子,惊疑不定地瞪着她。「你如何会忽然有这种想法?是不是嘉鱼对你说了什么?」
「是又如何?」
他一愣。
她静静地直视他。「我是怎么想的,很重要吗?夫君怎么不问问你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暗自咬牙,神色阴晴不定,良久才涩涩地从齿缝间逼出嗓音。「我既然选择离开了,就没想过再回去。」
「可是如今时机不同了——」
「你别理会嘉鱼那家伙!」他皱眉打断她。「我早跟他说清楚了,我不会再管那些糟心事。」
「如果我希望你管呢?」她悠悠地问。
邢晖一凛,半晌才勉强笑道:「之前不是你当着嘉鱼的面说要把我留下来的吗?这么快就后悔了?」
她敛下眸。「我的确是后悔了。」
「你……」他气恼地瞪她,心海翻腾着。「莫要胡说八道了!我若真走了,你怎么办?」
她依然低垂着眸,没让他看出自己的情绪。「我就留在这里。」
「你不与我一同回京城?」
「那里不是我该去的地方,你是有大志向的男子,是去做一番大事业的,我跟着,只会拖累你。」
「圆圆!」他恼火了,提高了声调。
她悄悄咬唇,心头怦怦乱跳,好一会,她才找回了说话的嗓音,假作平静地抬起头来。「你走吧,不用挂念我,这么多年我都是一个人走过来的,就算你不在我身边,我同样能好好过活。」
还说多爱他、多舍不得他呢,原来没有他,她也能过得很好是吗?原来在她生命里,自己并没有那么重要,其实也是可有可无的?
邢晖愤怒了,他不知自己是因为不被需要受了伤,还是错付痴情失了颜面,总之当他看着那双明明该是氤氤着娇憨的水眸此刻竟是故作深沉,彷佛刻意要令他看不透,他就有种难以言喻的冲动,彷佛胸口有一座火山濒临爆发似的,痛得令他有些发狂。
「你这是打算过河拆桥了?」
汤圆咬了咬牙,胸臆一股激情澎湃着,语气也跟着尖锐起来,「那你问问你自己,你真能放着大齐的老百姓不管吗?那些流离失所、有家归不得的流民,你看了,心里一点都不难过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能做点什么,或许大家就不用过这样的苦日子了?」
「这些与我何干!我不是圣人,解救不了这天下的苍生!」
「可我认识的大少爷,不是这种只会逃避现实的懦夫!」
「你说什么?」他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他如刀的目光砍过来,她却是不躲不闪,勇敢迎视。「我的大少爷,嘴硬心软,最是良善的,他心中有抱负、有理想,他是个堂堂男子汉,他要让父母家人都以他为荣,让所有百姓都能安居乐业!」
「所以我如今在你眼里,就是个逃避现实的懦夫?」
「我只是不明白,你分明想做的,你也能做的,为什么不去做?」
「你当然不明白……」他的悔恨痛楚,谁能明白?他的隐忍难堪,谁又能体谅!
邢晖微微颤抖着,胸海汹涌翻腾,卷起千堆雪,隐隐之间又感到刺痛,连这向来最仰慕他的她,如今也要对他失望了吗?也要如同那些误解他的人一般鄙视他了?
汤圆见他恼得全身都颤栗着,甚至眼眶都有些泛红,不免惊骇心疼,心里暗暗后悔着,自己不该太着急,说了些过分的话。
她焦灼不安,伸手去拉他衣袖。「夫君……」
「你不是瞧不起我吗?还拉着我做什么?放手!」
他忿忿地甩开她,负气离去,那冰冷的嗓音犹如寒冬霜雪,冻得她无法动弹,只能茫然地目送着他,指尖在风中发颤。
她如何会瞧不起他?
「瞧不起你的,是你自己啊……」她低声呢喃,心痛难抑。
第十二章 家国的责任(2)
春日,桃李芳菲,连微风也是和暖的,空气中浮漾着令人心情舒爽的清香。
本该是阖家欢乐的好时光,家里的气氛却比之前大雪纷飞时不知冰冷了多少,就连年纪最小的可儿都能察觉出情况不对,趁赵灵钧在房里练字时,悄悄拉着他问。
「哥哥,义父和干娘怪怪的。」
赵灵钧一愣,心中暗叹,搁下毛笔,低头望向那个正站在椅子边,仰着一张圆润小脸望着自己的小姑娘,她的眉眼秀丽,小嘴粉嫩如樱,却是整个揪成一团,烦恼得成了颗苦瓜。
赵灵钧不禁伸手揉揉她的头。「可儿也发现了?莫怕,义父与干娘只是吵架了。」
「他们吵什么呀?我看干娘好几天没理义父,义父也都不跟干娘说话,有时候他们明明在一个屋里,还要可儿帮忙传话。」小姑娘奶声奶气的,一脸纠结。
赵灵钧默然不语,其实他约莫猜得出义父与干娘在争执什么,这一切都怪他,若不是他有那样的身分,又无意间让干娘知晓了,也许他们夫妻俩如今仍过着之前那般平静恬淡的生活。
「哥哥,你怎么不说话呀?」可儿嘟着小嘴。「连你也怪怪的,温叔叔也怪,整天都不见人影,你们全部一起瞒着可儿、欺负可儿。」
「谁说我们欺负你了?」一道清亮的嗓音蓦地在门口扬起。「小丫头可莫要这样冤枉人!」
赵灵钧与可儿都是一愣,同时转过头,望向那个不知何时来到书房的男人,他摇着一把折扇,依然是一贯风流倜傥的打扮,脸上神情却掩不住一丝阴郁。
「温叔叔!」可儿奔过去,抱住他大腿软软地撒娇。「可儿不是冤枉你,可儿是想你了。」
「你真想我?」虽说见惯了风月,温霖不得不承认,这小姑娘撒起娇来挺得心应手的,教他胸口都颤了颤,忍不住莞尔。「可别哄你温叔叔。」
「是真的!」可儿用力点头。「可儿这几天老是见不到你,可想你了。」
温霖笑了,弯下腰去,一把抱起软绵可爱的小姑娘。「你想我什么?」
「我想你回来劝义父跟干娘别吵架了。」可儿糯糯地在温霖耳边低语。「他们两个好几天都不说话,可儿好担心呀。」
温霖闻言,面色一沉,往赵灵钧望去,半大的少年神情肃穆,温霖却能看出他眼神里藏不住的自责与懊恼。
「这不是你的错。」温霖放下小姑娘,冷静地对少年说道。「九思迟早得想清楚的。」
赵灵钧敛眸,掩饰眼底的情绪。「但我不愿是因为我,让义父与干娘的感情有了嫌隙。」
「与你不相干,是九思过不了他心里那关。」温霖淡淡一哂。「他们夫妻俩如今会陷入冷战,也是九思心中有了动摇。」
赵灵钧听出温霖弦外之音,急切地上前一步。「温世叔,我知道你对干娘有偏见,你总觉得她与我义父不匹配……」
「难道你就认为他们两个匹配吗?」
温霖语气清冷,赵灵钧一愣。
「在这个偏远的乡野间,他们或许勉强可以是琴瑟和鸣的一对,但九思从来不属于这里,他的志向在朝堂,他对宗族有责任,对国家有热血,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那样的人,注定是要搏扶摇而上……你能想像他将自己永远困在这个小村落吗?」
不能。
赵灵钧默然了,无言以对,一旁的可儿见状,顿时着急起来,两只小手分别去拉赵灵钧与温霖。
「哥哥、温叔叔,你们两个说什么啊?可儿都听不懂。」
「傻丫头。」温霖拍拍可儿的头,勉力一笑。「你还小,听不懂这些是应该的。」
赵灵钧黯然望向可儿,握紧她小手,喃喃低语。「哥哥倒希望你能永远不懂。」
「为什么?」
因为有时候,不懂才是一种幸福。
一直静静站在门外听着的汤圆在心里替房内的人回答了这个问题。
有些复杂的人情世故,看不清、听不懂,反而更能活得轻松自在,一旦看清了、听懂了,就是无奈与苦痛。
汤圆幽然叹息,有种悲凉的预感,她最爱的男人留在她身边的日子,怕是不会太多了……
她悄悄转身离去,丝毫没察觉另一头,邢晖正目送着她清寂的背影,过了一会,他蓦地咬了咬牙,大踏步地进了房里。
房内几人见他乍然来到,都是一惊,可儿见他脸色不好,有些害怕地靠近赵灵钧,赵灵钧轻轻搂了搂她安抚着,温霖则是主动迎上前,与他深沉对视。
「你是不是想清楚了?」温霖沉声问,嗓音紧绷着。
邢晖冷静地颔首。「我已有决断。」
「那你……」温霖想问,又有些迟疑,怕听到自己不想听的。
赵灵钧也同样忐忑不安地注视着他。
邢晖闭了闭眸,沉淀心头所有跌宕难言的情绪后,才缓缓地开了口,众人惊愕地听着。
汤圆刚在后院菜圃摘了几把大葱,正想着中午用来炒年前腌的腊肉时,丁大娘忽然脸色发白地来找她,说是住在村头的桂花嫂子意外跌伤了脚,下半身动弹不得,偏偏作坊的骤车让人拉出去送货了,想借她家的骤车来送桂花嫂子去镇上的医馆。
救人如救火,汤圆自然是应了,又见丁大娘前几日染上风寒,还没完全痊癒,想着桂花嫂子也曾帮过自己的忙,便主动开口说自己陪桂花嫂子去镇上就医,丁大娘就在家歇着,也不必来回奔波了。
事不宜迟,汤圆匆匆交代家里的仆妇几句,便让张叔拉着骤车,一同去桂花嫂子家里接人,赶赴镇上医馆。
待看过大夫,安置好桂花嫂子,将她交给她当家的照料之后,再回到桃花村时,已是日落时分了,天边彩霞斑烂,暮色无边。
汤圆下了骤车,由张嫂迎进院子里,她边走边问。「晚饭煮了吗?家里的人都吃过了吗?」
「这个……」张嫂欲言又止,一脸为难。
汤圆警觉到不对,停下脚步。「怎么了?张嫂,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事?」
「就是老爷他们……」张嫂嗫嚅着说不出口。
汤圆心跳漏一拍。「他们怎么了?」
张嫂呐呐地颤着嘴唇,汤圆只觉心跳如擂鼓,再也承受不住,提起裙裳就往屋内疾奔而去。
屋内空荡荡的,不见人影,汤圆在前院转了一圈,穿过垂花门,来到后院,一间厢房一间厢房地寻找着。
「夫君!可儿!钧儿……你们都上哪儿去了?怎么都不应我一声?」
没有人回应。
最后,汤圆来到葡萄藤架下,仓皇四顾,张嫂掷躅着脚步过来。
「夫人,老爷还有少爷小姐他们……」
「他们都走了,是不是?」
张嫂默然点头。
汤圆蓦地头晕目眩,身子一软,差点站不住,她连忙扶住葡萄藤架,紧紧抓着,用力到指节都泛了白。
「我知道了,你先退下,让我……静一静。」
张嫂不安地看她一眼,想说什么,终究还是闭了嘴,转身离去。
不过须臾,这一方庭院就只剩汤圆独自伫立,暮色四合,霞光一点一点地逐渐黯淡,汤圆有种天地苍茫,不知何去何从的孤单与寂寞。
都走了,都离开了,就留下她一个人。
她明白的,也有心理准备的,总有一天他和孩子都会离开,他们会回京城去,那里才是他们挥洒人生的所在。
但即便要走,也可以先跟她说一声啊!为什么连道别都没有,连一声珍重再见都吝惜留给她?
他就如此恼她吗?如此毫无怜惜,丢下她不管?
「我知道你会走的,我也没敢妄想下半辈子都能与你一起过,有这段日子,就足够我回忆了,足够了……可是、可是……」
可她还是怨啊!还是舍不得,还是贪恋地想再多看他一眼,想他能再多留在自己身边一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