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该怎么办?该如何是好?自从她舍弃了那些有血缘关系的亲人,离家出走以后,她就告诉自己,这辈子就一个人过了,她不想成亲,不需要有男人相伴。
可他,就那样突如其来地来到她身边,给了她希望,给了她念想,然后又残忍地夺去了。
「你怎么可以……好过分,你太坏了……」
好坏、好坏,她怎会爱上如此冷酷无情的坏男人?真不该恋慕他的,连一点点奢望都不该有。
没有过奢望,此刻也就不会有心痛了,就不会有这种宛如毁天灭地般的伤痛与打击。
「怎么办?我怎么办……」
低低的呜咽从汤圆唇里逸出,起初是哽咽的、隐忍的,渐渐地忍不住了,啜泣不止,泪如雨下。
她软坐在地,像只受伤的小兽般抽搐着,哭声越来越大,到后来几乎成了嘶喊,令人不忍卒闻。
那样的哭声太折磨人了,彷佛声声都泣血,带着无尽的苍凉与无尽的寂寞。
邢晖强烈震撼着,隐身于石榴树后,怔怔望着那哭得趴倒在地的女子,她总是笑着的,就算被人欺凌羞辱了,就算她那些无情无义的亲人找上门来,她总能开朗地笑着,用乐观向上的态度面对一切,那傻乐的模样总令他又是气结又难免心疼。
他还是第一次见她这样哭泣,眼皮都哭得红肿了,像两枚核桃似的,声音都哭得沙哑了,抽抽噎噎地彷佛连气都喘不过来。
原来她并不总是那么坚强傻气的,她不是不会哭,只是未到最伤心的时候。她这样的哭声,终于引来了其他人,赵灵钧与可儿都来到他身边,就连温霖也眼神复杂地盯着这一幕。
「义父是坏人!」
可儿最先受不住,忿忿地推了他小腿一把,如小兔般地奔向她最温柔的干娘。
「干娘莫哭,可儿在这里,干娘不要哭了……」可儿惊惧又难过,投入汤圆怀里后,也呜呜地哭起来。
汤圆扬起朦胧泪眼,抱着怀中温软的小身子,仍犹如梦中,不敢置信。「可儿,是你吗?你还在?」
「可儿在,哥哥也在,大家都在。」可儿抽泣着。「都是义父,是他说要骗干娘的……」
所以他们没走,只是躲起来故意逗她的?
汤圆茫然抬起头来,透过氤氤的泪雾,她看见了她以为已经离开的人,尤其是最令她心痛也心伤的那一位。
邢晖大踏步地走向她,一把将她拉起来,揽入自己怀里紧紧抱着。「你这傻瓜!怎么就这么傻?」
「你……」她震颤地问道,仍是不敢相信。「没走?」
「你真的觉得我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吗?你是真心将我当成夫君了吗?夫妻之间难道不是应该同甘共苦、携手同行?」他懊恼地问着,句句沉痛。
她怔怔地仰起头,含泪睇他,许久,终于能确定他还在自己身边,大哭地搂住他颈脖。
「你没走,你真的没走……你没丢下我……」
「傻娘子。」简直傻透了,傻得教他怎么也放不下。
邢晖心酸难抑,更加拥紧汤圆,恨不得将她嵌入自己骨肉里似的,下颔抵在她头顶,静静地落下男儿泪。
第十三章 惊险回京路(1)
痛快地哭过一场后,汤圆激荡的情绪终于慢慢平复下来,邢晖带她回到两人房里,让她梳洗过后,搂着她坐上榻边。
汤圆眼睛哭得红肿,愣愣地瞧着他,他又好气又好笑,伸手点了点她眼皮。
「这下可真成了两颗红汤圆了。」
她听出他在打趣自己,亦是颇觉羞惭,腼腆地扯了扯唇角。
「还笑!」
他用手指弹她一个栗爆,她微微吃痛,却不敢躲,只是略显委屈地看着他,好片刻,才喃喃地开口,「为什么要这样骗我?我还以为你真的走了……」
「你说呢?」他没好气。
她眨了眨眼。「你是想……试探我吗?」他给了她一个「你才知道」的白眼。
「为什么?」她傻乎乎地问。
居然还有脸问?他更恼了。「因为我生气!」
「啊?」
他瞪她,双手掌住她软嫩的脸蛋用力揉着。「你知道我最气的是什么吗?我气你即便受了嘉鱼的蛊惑,非得劝着我回京城,为何不与我一同回去?」
她愣住。
他更用力地揉她的脸。「为何要说自己一个人留下来也可以?你不需要我了吗?就这么想甩开我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她好好的脸蛋被他搓圆弄扁,却是连抗议也不敢,由着他肆意拿捏。「我是担心自己配不上,我是怕连累了你。」
「你我是夫妻,谈何连累!」他气恼地又弹她一个栗爆,总算饶过她的脸。
她轻轻抚着被他掐痛之处,垂敛着羽睫,黯然低语,「你留在这里,我还能骗自己你只是个普通人家的少爷,虽说与我门第不匹配,睁只眼闭只眼也勉强过得去,但你回了京城,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
她深吸口气,扬起水润的双眸,那么哀伤又那么凄楚地瞧着他。「你是邢九思,是名门邢氏的嫡子,就我这样出身的,怎么当得起做邢氏的宗妇?我只会让你变成所有人的笑柄。」
他讨厌看她如此自怜,语气不觉严厉起来。「你是我邢九思明媒正娶的娘子,谁敢笑你!」
「我们连婚书都没有……」
「那就去弄一份!嘉鱼不是将那云县县令给治住了吗?让他去弄来一份官府盖印的婚书又有何难!」
见他面色铁青,语带愤慨,她不免有些慌张。
「你这不仅仅是看轻你自己,也是看轻我这个夫婿,明白吗?」他对她厉声吼着。
她能感觉到他其实并非生气,而是受伤了,被她刺痛了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对不起。」她呐呐地道歉。
她越是手足无措,他神情越冷。「你无须道歉,圆圆,我要的从来不是这三个字。」
她一愣,茫然地扬眸看他,他见她这宛如跌进陷阱里的小兔子模样,胸口顿时更疼了。
「我是你的夫君,我要什么,难道你还想不出来吗?」
她惘然,怔忡地望着他,蓦地想起那日在葡萄藤架下,温霖曾对她说过的话——
「九思需要的绝不是一个端茶送水的丫鬟,你若不能摆正自己的位置,不如放手吧!京城里多的是爱慕九思的名门贵女,她们的父兄官场得力,绝对比你更能有办法提携九思,助他建功立业,成就一代名臣。」
所以他要的是……
你真的觉得我会丢下你一个人不管吗?你是真心将我当成夫君了吗?夫妻之间难道不是应该同甘共苦,携手同行?
痛心的质问彷佛在耳畔回响,汤圆悚然回神,震颤地望向眼前正深深凝视自己的男人,他墨眸如海,荡漾着温柔的波浪。
「是我错了……」她忽然悲痛地领悟,忽然觉得心口紧紧揪着,几乎要透不过气来。
「对不起、对不起……」她又哭了。
邢晖无奈地叹息,将面前这哭得梨花带雨的傻娘子拥入怀里,怜惜地抚摸着她如云的秀发。
「你现在懂了吗?」他缠绵地在她耳畔低语。「我最需要的,是一个能与我风雨同行的伴侣,是在我软弱退却的时候,能让我变得坚强的力量。」
她心怦怦地跳,双手抓紧他衣襟。「可我……能做到吗?」
「你若不能做到,我今日也许早就不在这世上了。」
她一凛,惶然抬头看他,他涩涩一笑。「傻瓜,你以为我在码头遇到你的时候,不吃不喝,是为了什么?我就是不想活了啊!是你,让我重新对人间有了盼望,有了留恋。」
他低下唇,珍重地亲了亲她额头。
她心悸不已。
原来自己在他心目中不是可有可无的,原来她也可以是这个男人的依归,是帮助他重新站起来的支柱。
汤圆激动难抑,想哭,又想笑,满满的情绪在胸膛撞击着,教她不由得紧握男人的手,冲口而出。
「你带我一起走吧!无论去哪里,我都与你同行。」
他将她的手贴上自己心口,让她感受到那急遽跃动的心律,眼眸闪烁星芒,似笑非笑。
「即使我是要去造反的?」
她点点头,也跟着含泪而笑。「如果成了,我就跟着你快快乐乐地过好日子,不成,那我们就同生共死,永远、永远都不分开。」
「好,就这么说定了,你可不能反悔。」
她轻轻印上他的唇,以一个最热情也最深情的吻,为永恒的誓言封缄。
「她说要与你同行?」
月华如水,晚风吹来有些清凉,邢晖关了书房的窗,回过身来,望向那坐在桌边,端着一盏酒正怔愣瞧着自己的好友。
他俊唇一扯,似笑非笑。「很讶异吗?」
温霖一凛,看出邢晖眼里淡淡的不满与嘲讽意味,顿时有几分尴尬。「我只是想不到她那般温软柔弱的女子,竟有这样的勇气。」
「圆圆并不柔弱,她很坚强。」见好友眼中透出疑问,邢晖摇头,自嘲地笑笑。「反倒是我的心性,还不如她。」
温霖震住,不以为然地放下酒杯。「邢九思,你可莫因为她是你的娘子,就如此自卖自夸。」
「那是因为你不了解她。」
邢晖倚在墙边,从多宝桶上取下一个银嵌八宝的摆件,这是一只披着百宝彩衣的大象,背上驮着一个白玉瓶,正是俗称的『太平有象』,寓意着四海昇平。
他搁在手上,若有所思地把玩着,俊眸微敛。「你若知晓圆圆从小是如何一路走到如今的,就会明白她那样清澈纯善的笑容有多么可贵,她看这世间万物,总是能见到最光明、最美好的一面……」
温霖蹙了蹙眉,认真地问。「你不觉得她傻吗?」
邢晖蓦地笑了,将摆件放回架上,笑意明朗,又蕴着些许难以言喻的温柔。「是有点傻,但她的傻,给了我力量。」
温霖愣愣地看着邢晖,他何曾看过知交好友向来冷淡从容的眉宇如许深情款款,笑意宛如春泉一般从眼里荡漾开来,这就是夫妻之间相濡以沫的情感吗?他自诩见惯了风月,却从没这般去念想过一个女人,在这一刻,他竟然感到莫名的羡慕。
如果有那么一个女人,明知他要造反也义无反顾地跟着他,那他或许也会爱上她的,或许这辈子就能尝到了心动的滋味……
温霖正怅惘着,一幅卷轴蓦地被邢晖搁到桌上,他一愣。
「这是什么?」
「你打开来瞧瞧。」
温霖打开卷轴,是一幅手绘图,看清是什么后,他刹时惊骇,霍然起身。「这是火枪图?」
相对于他的震惊,邢晖显得冷静。
「是。」
「你从哪儿弄来的?」温霖简直难以置信。
数年前,曾有个从西洋那边过来的传教士被发现持有火枪,先皇有感于此种兵器强大的威力,当即宣布成立火器营,由时任工部左侍郎的邢晖负责掌管。
岂料火药的研制才刚有了进展,邢晖便由于与太子过于亲近,遭到先皇猜忌,火器营也就逐渐成了朝廷的冷衙门。
「这是那年我还在工部的时候,一个西域的行商秘密呈献上来的,只是当时先皇对太子已生疑忌……」
「所以你就先自己把这幅图暗藏起来了?」
「什么暗藏?」邢晖白了温霖一眼,嫌他说得难听。「我这是为了观察情势。」
观察也好,暗藏也罢,总之有了这火枪图,若是能顺利制出火枪,他们想造反,也多了几分胜算的把握。
温霖笑咪咪地寻思,转念一想,又忍不住叹气。「只可惜大齐唯有西北边境才产铁矿,要制出这火枪来,恐怕还得先跟西北那几位大将军拉上关系。」
又一幅图送到温霖面前,他愣了愣,连忙也打开看,却是一幅山区地形图。
「这又是什么?」
「桃花村后山,一座杳无人烟的深山。」
「什么意思?」
邢晖指着地图上几个标注的点。「子勤他们在这几处地方,发现了铁矿。」
「你说什么?」温霖整个傻了。这个鸟不生蛋的乡下地方,深山里竟然蕴藏了铁矿?他不可置信地瞪着邢晖。「你唬我吧?」
邢晖又翻白眼,直接从怀里揣出了之前子勤交给他的东西,温霖迫不及待地接过,反覆观看着这颗夹杂着铁灰色与棕色的原石。
邢晖解释。「子勤送去让专门的师傅分析过了,里头的含铁量起码十有七成。」
「这么多?」温霖更惊讶了。如此富矿,还怕炼不出铁来打造火枪与其他兵器吗?
邢晖颔首,又自嘲地勾了勾唇。「其实我曾吩咐子勤等人于民间探访值得信任的民夫与工匠,如今也该是这些人派上用场的时候了,子勤会安排他们秘密进行开采。」
温霖闻言,神情振奋,墨眸熠熠生辉。「我就知道你定然早有筹谋,你可总算想通了,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他最是清楚这家伙有大能耐的,除非他不肯动,一旦动起来,那绝对是风起云涌,谁还能挡得住!
温霖乐得合不拢嘴,握拳用力往邢晖肩头捶了一记,邢晖没好气,也不客气地踢他一脚,两个男人反正都动了手脚,索性就来回过招起来。
「令尊当了十几年的天下兵马大元帅,又曾任九门提督,执掌京城内城锐健营,如今交出了兵符,里头的人马还能掌握几成?」邢晖边打边问,气息丝毫不见急促紊乱。
温霖可就没他功夫厉害了,勉强招架着,气喘吁吁地回应,「我爹半生戎马倭偲,手下自是养出了不少亲信,即便退下了,我瞧锐健营里头将近半数人马怕还是能听我爹几句话的,便是城外的卫武营也有我爹的追随者。」
「若是再抬出二皇孙呢?」
「有太子血脉出面,约莫能动摇七、八成的军心吧。」
「那也够了。」
「你的意思是……」
「有兵器、有人马、有正统的号召,此战,我们不会输。」
「不会输,那也不见得就能赢啊!」
「所以,还得再拴一层保险。」
「什么保险?」温霖停手,好奇地望着邢晖。
邢晖淡淡一笑。「你想想看,灵钧当时是如何逃出来的?」温霖闻言,心念一动,蓦地恍然大悟。
怎么出来,自然就能怎么进去……
时光匆匆,转眼来到数个月后。
炎炎盛夏,京城的皇宫内苑,日正当中,晒得人头脑晕晕,宫人们走在毫无遮蔽的宫道,一个个汗流浃背,却不得不振作起精神,毕竟他们服侍的是这大齐最尊贵的皇帝及皇室亲眷,稍有不慎,便可能落得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只是屋外虽是艳阳高照,皇帝专用的御书房内却是一派清凉,墙边一个阔达三尺的海水龙纹青花瓷缸里,立着一座硕大的冰块,雕着仙女向王母娘娘献寿桃的花样,既可以送来阵阵凉意,又兼赏玩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