邢晖蓦地在梦中哽咽起来。「孙儿辜负了您……我实在是累了……」
「你累了,就能逃避自己的责任吗?就能违背你亲口对祖父许下的诺言吗?我邢氏一门,怎么会出了你这般没用的不肖子孙!」
「祖父,是我对不起您……」
「滚开!你不配这么喊我,你太令我痛心,太令我失望了……」
老人家气得脸色铁青,陡然呕出一口血来,淋漓的鲜血喷了邢晖一头一脸,满满的腥味,让他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如何能睁开眼?如何还能有勇气再看对自己痛心疾首的老人家一眼?
他不配。
「是我辜负了您,孙儿万死难以赎罪……」
邢晖低声梦呓着,满身冷汗涔涔,汤圆被他惊醒,见状骇然,又是慌乱,又是心疼。
「夫君,你醒醒!」她用寝衣的袖子替男人擦着汗,试图唤醒他,他却依然深陷梦魔里,在梦里痛楚地挣扎着。
见他脸上毫无血色,汤圆心中揪痛,用力抱紧他。「夫君,你醒醒,只是恶梦,你莫怕,汤圆在你身边陪着你,莫怕……」
她柔声安慰着,终于唤醒了他,他迷茫地睁开了眼,见她明眸含泪,还有些困惑。
「怎么了?你作恶梦了?」他坐起身,伸手替她擦干眼角泪珠。「莫怕,有我陪着,嗯?」他哑声安慰着她,彷佛浑然不觉陷在梦魔里的人其实是自己。
汤圆眼眸刺痛,越发心疼难抑,脸颊紧贴着他被汗水湿透的胸膛,细语呢喃。「没事了、我们都没事了……」
汤圆不确定邢晖为何作了恶梦,但见他梦里喃喃地喊了祖父,她想,他约莫是思念过世的亲人了。她相信美食能抚慰人心,至少能让颓丧的精神稍稍振作起来,因此隔天早早便起床,进灶间里忙碌。
两个新买的仆妇正在侍弄后院那块新开的菜圃,见她要下厨,连忙跟进来打下手,汤圆取了一大块鸡胸肉切成细丝,再剁成泥,裹了清透的蛋白液,下了油热锅后,在温油里吊鸡片,浇入淀粉汤勾荧,最后撒上点青豆、葱丝等等,做为点缀。
如此做出的芙蓉鸡片色泽如玉,软滑嫩香,拌在熬得浓稠的粥里,令人垂涎三尺。
除了这道芙蓉鸡片粥,汤圆还包了蟹黄包子,又蒸了满满一笼以韭菜、虾仁、蛋皮做为内馅的三鲜蒸饺,这蟹黄与虾仁都是温霖弄来的,也不知他是向城里哪个高官显贵敲的竹杠,竟能在这时节弄到新鲜的海货。
再炒了几道菜,一桌色香味俱全的朝食便摆上桌了,汤圆留了一大锅芙蓉鸡片粥和两样菜,吩咐那两仆妇再把酱缸里的腌菜切些出来,跟其他下人一起去吃饭。
两仆妇见下人们的吃食也带着荤,不禁喜形于色,暗道这主家宽厚,也对未来的日子有了盼头,喜孜孜地告退。
汤圆喊了赵灵钧与可儿来吃饭,邢晖也慢条斯理地来了,除了因为没睡好,眼下略微浮着些黑影,气色显得还不错。
「吃饭吧,今天有你爱吃的芙蓉鸡片粥。」汤圆笑道,替邢晖舀了一碗。
「干娘,我也要。」可儿软软地说道。
她在这家里住了几个月,一直备受关爱,渐渐地不像刚来时那样胆怯卑微了,从前连饭都不敢多吃一点,如今却是敢对汤圆撒娇提要求了。
汤圆喜欢她这样,孩子还是爽朗活泼点好,不该那么早就让世俗的苦难磨去了天真。
汤圆替可儿盛了一碗,正欲也替赵灵钧盛粥时,邢晖瞪了赵灵钧一眼,少年机灵得很,立刻起身。
「干娘,我自己盛就好。」
汤圆点点头。「那好吧,你自己来。」
汤圆的手艺出众,一家人自是吃得心满意足,只是吃到一半,屋外忽然传来一阵大呼小叫,接着有人旋风似地卷进来,身后跟着的正是昨日才买进来负责看门的张叔。
张叔涨红着脸,搓着双手,慌忙地解释,「老爷,夫人,这人硬要闯进来,小的怎么也拦不住。」
「爷也是住这里的,凭什么拦我!」温霖折扇一甩,明明一脸气呼呼的,却还要做出翩翩摇扇的贵公子姿态。
汤圆不禁莞尔,对张叔柔声道:「张叔莫慌,这位温公子是我们家的客人,没事,你先下去吧。」
「是。」张叔这才松口气,临走前,还好奇地多看了温霖一眼。
待张叔退下后,温霖望向邢晖,见他只是自顾自地吃着三鲜蒸饺,不免有气。
「邢九思,你竟然还能吃得下东西!」
邢晖眉眼不动,继续吃自己的。
温霖越发懊恼,「你可知晓我去云县县衙,屈衡那老匹夫跟我说了些什么,我又看到了什么吗?」
赵灵钧闻言一凛,默默停下筷子,也跟着往邢晖望去,后者却仍是一派淡定自若。
温霖气急,又追问了一句,「你难道一点都不想知道吗?」
邢晖总算有了反应,放下筷子,拿巾帕抹了抹嘴。「不想。」
「邢九思!」温霖气得咬牙切齿。
两个大男人剑拔弩张的,眼看着又要斗起来,汤圆忙出声缓颊。
「世子爷,你一早就匆匆回来,怕是还没用过饭吧?先坐下来,我去替你拿碗筷。」
「不用了!」
两个男人异口同声,汤圆一愣,只见他们彼此瞪对方一眼,又是同时扬嗓。
「他吃不下。」
「我吃不下。」
挺有默契的嘛。汤圆暗暗赞叹,只是两个男人似乎都不觉得这样的默契有什么可喜的,温霖更是愤慨地嚷嚷。
「邢九思,算你狠!」他手腕一搏,刷地收起折扇,转头见赵灵钧低头默默坐着,越发意难平,从齿缝间迸出嗓音。「你别吃了,跟我来!」
赵灵钧无奈,几乎是被温霖拽着离去,可儿愣愣地看着这一幕,邢晖则是冷着脸,霍然起身。
「我去书房。」
汤圆目送邢晖离去,那背影一如既往地挺拔如竹,但不知怎地,她总觉得他肩头好似微微沉着,带着点难以言喻的落寞。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思及两个男人方才微妙的互动,汤圆再也忍不住担忧,叮哗可儿几句,拿托盘端了一碟蟹黄包子和一盖碗粥,便往温霖住的厢房走去,刚来到房外,还未来得及敲门,就听见房内传来一声激越的大喊——
「殿下!」
她愕然震住,双手一颤,差点拿不稳托盘,盘上的碟碗发出碰撞声,惊动了房内的人。
「是谁在外头!」
门扉咿呀推开,赵灵钧俊秀的脸紧绷着,眼神满是戒备。
汤圆心头苦涩,轻声扬嗓,「是我。」
她定定地望着赵灵钧,后者见门外的人是她,神情掠过一丝惊讶与狼狈,脸色顿时刷白。
第十二章 家国的责任(1)
从前在邢府居住的时候,每逢闲暇的时候,汤圆最喜欢偷偷溜去大厨房后头一方葡萄架下坐着吃自己做的点心,配一盏清茶,要是葡萄成熟时,还能顺便摘几颗葡萄吃。
所以邢晖说要建这座青砖宅院的时候,她特别要求一定得在后院搭一个葡萄架,再摆一整套竹编的桌椅,平日午后坐着晒太阳,喝茶赏景,多惬意啊!
只没想到今日,她与赵灵钧来到这葡萄架下,却是愁眉相对,一点也没有快意的心情。
虽然她早就猜想过,能让曾任朝廷高官的邢晖收为义子,这孩子必不是个普通人,可也想不到他竟会是皇族血脉。
赵灵钧一脸愧疚,「干娘,对不起,我并非有意隐瞒你,只是……」
「我明白的。」她微微叹息,语声仍是一贯的和婉。「殿下身分敏感,确实不能随意透露。」
她这话说得真心,可赵灵钧听了却是神情一滞。「干娘为何不再喊我的名字了?」
汤圆一愣。
「我是钧儿。」赵灵钧一字一句地强调着。「你从前怎么喊我,现下还是同样地喊,不可以吗?」
这孩子,是担忧她心下存了芥蒂吗?汤圆打量赵灵钧略带急切的神色,心一软,嗓音放得更柔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我如何会介意?」赵灵钧敛眸低语。「我知道自己的身分,我也明白自己身上背负着替我父亲洗刷冤屈的责任,但这段时日我住在这里,真的很开心,如此平静自在的生活,是我自出生以来未曾有过的,我舍不得……」
说到后来,这历尽波折的孩子竟有些哽咽,汤圆顿感不忍,怜惜地握住他的手。
「我明白的,钧儿,你是个好孩子,干娘很喜欢你。」
他微微一震,扬起隐约泛红的双眸。「干娘,你还愿意认我?」
「无论你是什么来历,身上流着谁的血,在干娘眼里,你就是个保护妹妹的好哥哥,也是个勇敢又坚毅的好孩子。」
他已经十一岁了,不是个孩子了。
赵灵钧很想如此反驳,事实上,从他年满四岁,父亲亲自为他启蒙开始,宫里就没人将他当成一个孩子了,每个人都谆谆告诫着他要如何谨言慎行,如何提防戒,才能在那座人心难测的深宫里活下来。
即便他听从父亲遗言,硬是认了邢晖为义父,邢晖也从来不曾真正将他当作一个孩子来看待,更别说温世子了,他们都认为他已经够大,该有足够成熟稳重的心智了。
只有她,这个善良憨纯的小妇人还将他当成孩子来看待,允许他软弱,允许他像个孩子一样感到无助。
在她面前流泪哽咽,他觉得汗颜,却也有种一丝丝的快乐。
他呜咽地哭着,汤圆也由着他哭,她想像得出来,经过那般腥风血雨的宫变,这些年来,这孩子心里肯定承受了极大的惊惧,他能够忍到今日才痛快地哭一场,已经是顶顶坚强了。
温霖站在一旁,看着汤圆坐到赵灵钧身边,将泣不成声的赵灵钧轻轻搂入怀里拍抚着,心头不免震撼,也感到几分难言的酸楚。
待赵灵钧哭了片刻,情绪稍稍平复后,汤圆才抬头望向温霖。「世子爷的意思是想将这孩子带回京城吗?」
温霖迟疑半晌后,还是毅然点了头。「那把龙椅,应该是属于他的。」
「可他还只是个孩子。」汤圆蹙眉。「那担子,太沉了。」
「这是他的责任,也是宿命,他不能躲。」温霖咬了咬牙,语气如雷霆万钧。「九思也是一样。」
汤圆一颤。「你是说我夫君也得回京城?」
「你可知道就这半个多月,南方已经发生十数起暴动了?流民四窜,就连云县县城也因为实在无法收容,只得暂时关闭了城门,不许百姓进出。」
温霖字字句句犹如千斤重,汤圆难掩震撼。「原来情况已经这么糟了?」
「如今朝政败坏,民间灾变四起,若是从前的九思,绝不会眼睁睁放任不管的……我就不信,眼见黎民百姓正受苦受难,他的心真能如磐石坚硬!」
肯定是不能的,他的心必然正痛着、伤着,所以夜晚才会被梦魔所纠缠。
汤圆想起枕边人被恶梦惊醒时,那冷汗淋漓的模样,蓦地心疼难抑。
温霖继续幽幽说道:「九思十八岁那年,曾经描摹京城的景物风光,画了一幅长达三尺多的画卷,你见过吗?」
汤圆摇头。
「他跟我说过,那幅画卷就是他梦想中的盛世繁华,城廓街道、商店酒楼、农舍民房、桥梁河道,以及市井中的百姓生活,九思将每一处细节都描绘得栩栩如生,每一处风景都透出平静宁馨的味道,他说这才是真正的『河清海宴,时和岁丰』。」
河清海宴,时和岁丰……汤圆在心里默默念着。
这就是那男人最高远的理想吧,只是从什么时候起,这样的理想被他刻意抛却了、遗忘了?
她想起在码头再遇到邢晖时,他那潦倒颓废的形容与姿态,那时候的他,显然正自暴自弃着。
「他是累了。」她喃喃低语。「这些年来,他肯定很不好受。」
确实不好受。当今虽然用他,却也疑他,他在朝堂上得耗尽心力与那喜怒无常的皇帝周旋,才能勉强存活下来,保住自己的家族。
这些矛盾与痛苦,温霖起初不明白,但后来也逐渐领悟了,只是纵然自己能理解,也为好友感到难过,还是必须残忍地逼迫他重新站起来。
「我知道,他留在这桃花村,留在你身边,求的就是心安,就是知足常乐,但如今天下动荡,即便他这样躲起来,又如何过得了真正岁月静好的日子?总有一天,他会后悔的,一定会的!」
温霖信誓旦旦,犹如暮鼓晨钟在汤圆耳畔敲响,她震颤着,双手悄悄捏握成拳,赵灵钧察觉到她的紧绷,蓦地挡在她身前,懊恼地对温霖抗议。
「温世叔,你莫要这样为难我干娘!」
「就算我不为难她,她自己的心,能过得去吗?」温霖语气清冷。
汤圆苦涩地抿了抿唇。「温世子,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那你打算怎么做?」
她没有回答,只是盈盈起身,朝温霖福了个礼,唇畔温润着浅浅的笑意。
那日在葡萄架下与赵、温两人谈话之后,汤圆就当作没那回事似的,一切照旧如常,教赵灵钧不免有些忐忑不安,温霖更是暗中急得半死。
只有汤圆自己明白,表面平稳的日常生活中,其实已隐约沉浮着浪潮,只等着哪一天爆发而已。
她不妄动,只是默默观察着自家夫君的一举一动,不放过他表情的任何一丝变化。
原本她就对邢晖的情绪格外敏感,这一用心衡量,更察觉出他的种种异常。
比如他时不时地会走神,写字时常常有些笔划用错了力道,绘画时也偶尔会泼了墨。
比如他越来越晚睡觉,有几日更是找了借口歇在书房,而她悄悄去打探,确定他根本彻夜不眠。
他不敢睡,是怕睡了又会作恶梦,梦见那些曾经对他有过期待的亲人吗?
他还喜欢上了入夜以后小酌几杯,虽然他酒量极好,也有节制,但他越是喝酒越清醒,她反而越发为他感到心疼。
千杯不醉,酒入愁肠愁更愁,那是何等磨人的滋味!
他闭门不出,彷佛怕自己出了门便会忍不住去注意周遭动荡的世情,可就算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她还是见到好几次他找那些个家里新买的奴仆问话。
表面上看似是以主家的身分在调查家仆的来历,但她看得出来,他更想问清楚的,其实是他们在路上颠沛的过程,尤其是那中年夫妇带着老娘的流民一家三口,当他得知原来他们本还有一双儿女,只是在路上不堪折磨病逝了,脸上那复杂深沉的神情,教她看了也跟着揪心起来。
彷佛是隐忍,又似是悲痛,更像某种深刻的自我厌弃。
到了阳春三月,枝头桃花初绽的时节,汤圆心中终于有了决断,她亲手做了几道菜,烫了一壶桃花酒,邀邢晖在后院的葡萄架下赏月。
「只有我们两个吗?」他有些讶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