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让她靠在胸前一会儿,才拦腰抱起她,安放在床上,站在一旁察看了她几分钟,确定她不再有动静,替她关了灯,合上门,悄悄离去。
殷桥不确定夏萝青对于那晚的事存留多少记忆,自那晚之后,她对他的敌意倒是消解了,彼此除了策略性的在高档餐厅共餐,平日他三不五时便派人送上精致餐盒——是的,餐盒,不是花不是首饰也不是华服,明显能令她获得立即性快乐的东西便是美食。她收到后固定回复两字简讯——“谢谢!”没有多余表达。
如他所预料,夏萝青不会是最困难的那个异数,可不意谓着她就容易掌握。
她看似坦率直言,与他之间却总隔了一层透明屏障。相约见面时,她可以畅聊学生生涯、工作的趣闻,但几乎略过家人避而不谈,尤其已另嫁他人的生母,从不列在话题名单;另一方面,她理应埋怨夏家人,在他面前却少有微词,若免不了提及,那流露出的懊丧情绪和口吻,仿佛夏家是一家否绝她提出贷款申请的银行,而非自家人不相挺的概念;她从不企图向殷桥求援,无论是明说或暗示,一次都没有。事实上,殷桥期待着她开口,钱是其次,他好奇的是她示弱的模样,这样一个不把青春过得无忧无虑的女孩求人时会有的模样不时骚动他的想象。
但夏萝青不仅在心理上未能让他如愿,她的生分同样反应在肢体上,每当他稍有靠近,平常不拘小节的她体内仿佛有个雷达发出警示,在第一秒时提醒她巧妙地拉开间距。初时殷桥不疑有它,几次测试后发现自己并未多心,因为她经常出言提醒,绝不委婉——“坐过去一点,这是三人座耶。”,“我没重听,说话别靠那么近。”,“当我是小孩,过马路还要你牵着?”,“你是在观察我的茧还是偷看我的掌纹?放手!”,“我也不懂夏太太为什么脑洞大开选了这件深V,但你可以不要一直用眼睛提醒我吗?”……
必须承认,夏萝青很具备惹恼人的本事,他自恃修养不差,但一把无名火仍然三番两次地从心口燃起。他介意的并非老被怀疑有企图一亲芳泽之嫌,而是她始终未搁下的见外,让他必须不时按捺一股冲动,一股想将她整个人按压在墙上的冲动——当然不是吻她,他还没失心疯,他不过是想看她惊慌失措的模样。
这些私密心事终究无法坦然向外人道出,所以曾胖听到的只有七成的叙事,七成就够了,已超越了他的底线。
曾胖纳闷提问:“照这种来往模式下去,一年半载也进不了礼堂,夏小姐是怎么点头的?”
“发生了一件事。”殷桥递过去空杯,再要一杯酒。
一件他始料未及的事。
***
这件始料未及的事发生当天,夏萝青早上心情还挺愉快的。
她一早到基金会应卯打卡上了班,中午搭两站捷运到卓越店里用餐。
一跨进店里她的心就暖洋洋起来,照样在工作区和老板夫妇闲话家常,送餐顺便收银,帮忙消化已经塞车的点单,直到人潮减少时,她自行舀了碗汤到角落用餐,还打包了一份刈包和卤味切盘准备送到附近工地给她舅舅。
这曾经是她理想的生活模型——和喜爱的人在一起,守着一间踏踏实实有风格的好店,很心甘情愿地工作,劳累一点也无妨,存下足够的钱,买下照得到充足阳光的小公寓,用省钱又别致的方法打造充满乡村风情的小窝,在阳台莳满花草,四时都有怡人花香。因为和喜爱的人在一起,有委屈也不担心,所有的困难都可以携手解决,一切的努力都有目标。
很简单的梦想描绘,但她连一步都达不到。
例如现在走过来坐在她面前对着她露齿而笑的男生,永远也不会娶她;那一对在工作区日复一日做着同样煮食动作的可爱老夫妇也不会变成她的家人。
“我最近健身房比较忙,不会每天来店里喔。”卓越拍了一下她脑袋。
“没关系,你忙啊!我又不是来看你。”她笑。
但她的确喜欢看他,看他一笑眯成线的丹凤眼,左侧若隐若现的酒窝,齿列整齐的白牙,总是未语人先笑,仿佛所有的问题都不成问题。
都不成问题,就是夏萝青第一次见到卓越时的感觉,就算是十年后在记忆里依旧历历如绘。
他们的第一次见面发生在大一时,一场突如其来的午后雷阵雨中,她在校园里飞速骑着单车赶着上课,骑过一处漥地时,龟裂的路缝不幸卡住轮胎,她冷不防被加速度抛在几公尺外的杜鹃花丛里,以诡奇的姿势嵌进枝叶中动弹不得。身体各处的疼痛不是重点,重点是她那天穿了一条及膝圆裙,她第一个念头是很想死。这时聚拢过来的人群里伸出了一只健壮的手臂一把将她拉出花丛,高大的身影随后挡住众人视线,让她整衣拉裙,并且全不嫌脏地徒手拭去她一头一脸的污泥和碎叶。她一时激动得想喊对方恩公,对方却先开口了。“哇,你有轻功喔。”她在滂沱大雨中难为情地抬起头,看见的就是卓越那张阳光穿透云缝的眯眼笑脸,那一笑触动了她从未打开过的心门,从此她对开朗健硕的男生情有独钟。
而开朗健硕的卓越从一对好父母身上承继了温良的性情和同款的笑容,好父母和那间令人味蕾大开的好店简直是完美的周边组合,齐聚在卓越身上强烈磁吸了她寂寞的芳心。夏萝青有着努力向目标迈进的正向个性,她努力触及那完美的周边组合,但努力和拥有不一定相连在一起,卓越始终没有爱上她。
但无妨,她将这家店的存在升华成一种幸福指标,就像拥有偶像的签名T恤一样挂在墙上观看也开心,更何况还能随时亲临。
“你最近是不是常和那个殷先生一起吃饭?”卓越忽然问她。
“不是解释过了我们没什么。”她再次澄清。
“有什么也没关系啊。”
“真的没什么。”她郑重强调,还附耳对他郑重叮嘱:“你一定要跟你爸妈讲,真的没什么,他那个人就爱开玩笑。”
“那就奇怪了,他连续半个月每天下午都打电话来订三十个刈包,不是因为你的关系吗?”
她一听,嘴里含的一口汤险些让她呛岔了气。她清了清喉咙:“为什么一定跟我有关系?你怎么不认为是店里刈包太好吃了?”
卓越偏头思量,“是这样吗?怎么我每次送去的指定单位都不一样?他自己根本没吃都在大放送吧?他到底是哪个单位的?闲钱很多吗?”
她楞了楞,随口胡诌了一个公司模棱两可的职衔,其它推说不清楚。
为什么?走在前往工地的路上她思索着,为什么不说实话,陷入了扯谎的回圈?
因为担心,担心店里的人视她为非我族类,她和这家店的连结就会消失。事实上夏太太让这个连结消失过,卓越有好一阵子不让她靠近工作区,连顺道送餐都不被允许。
当天晚上在和殷桥的两人聚餐上,她不时盯着他瞧。他连续多天向卓越店里订外送是为什么?除了展现他不把那点小钱放心上,他想向卓越表达什么?她着实困惑。
她当晚身上穿了件白色丝质上衣,款式别出心裁,价钱贵不可言。进食时动作特别秀气,手掌掩在胸口,小心翼翼呵护着。可惜,那片珍珠般温润的洁白色泽维持不到一小时,便彻底毁了。
她记得殷桥当时说了个高明的笑话,抓到了笑点的她刚绽开嘴角笑了两秒,一抹紫色身影带着一股香风来到他们的桌边,她根本连来人的长相都还没看清,也没听懂那几句阴恻恻的讥刺——“让你拨个时间和我面对面谈你百般不愿意,倒是有大把时间留给新欢,你是看上她哪一点?”,桌上那杯上好的红酒瞬间被一只雪白的柔荑夺去,向前一送,里面的酒浆立即呈半圆弧状飞洒出去,恰好弧状尾端就是夏萝青的白色上衣,那一片雪白迅速染成了奼紫嫣红。
刀叉从夏萝青掌心掉落,她抬头与殷桥面面相觑,拂去脸上的酒液,又俯首探看衣裳,一秒色变,低喃:“我的衣服,完了——”
“不用紧张,他会买更多新的补偿你。”祸首再奉上一句。
夏萝青不知道这名不顾形象斗胆在公众场合撒野的女子是何方神圣,只知道新衣泡汤了,她脑子发胀,和殷桥同时站了起来,殷桥正要开口,她抢先攫住女子手腕,狠戾地撂下话:“跟我出来!”
女子高挑纤细,又足蹬十公分细跟鞋,即使再不情愿,娇躯也无法抵挡夏萝青的冲天气势,一路踉踉跄跄地被拽出餐厅。
餐厅外是停车广埸,夏萝青甩开手后迅速打量了女子一回,质问:“叫什么名字?”
“我是谁你都不知道?你到底搞不搞得清楚状况!”女子冷嘲。
她再仔细端详女子一回,恍然大悟。“刘佳恩?”
女子没说话,算是默认。
她摊出手掌。“手机拿来!”
“做什么?”
“拿来!”她恶狠狠欺向前。
也许未被恫吓过,刘佳恩略有怯意,从侧背包取出手机交给了她。
夏萝青将自己手机号码快速输入后交还,“三天内赔钱给我,否则我就投诉新闻台。”
“你——”刘佳恩受胁,忍不住反唇:“你可以找殷桥赔啊!他什么都舍得送女人,不差这一件。”
“他干我屁事!”气急攻心的她爆了粗口,“你们这些疯女人,以为和他吃饭说话的都是看上他的。告诉你,我跟他只是朋友,听清楚没?你刚才怎么不泼准一点泼在他头上?”
刘佳恩往后瑟缩,嘴里仍是不饶:“他只会带女朋友来这家餐厅,你别想替他脱身——”
“我的天!”夏萝青双手握拳,翻个休克式白眼,“你疯得不轻。我问你他哪点好了?值得你这么丢脸丢到家?”
“你——根本不懂!”
“我是不懂,我要是有他这个人的所有权,我一定立刻把他打包送给你,而且还要跟你打契约请你不要放他出来作乱,但是很可惜我没有——不,很幸运的我没有,这是他妈该担心的事,你一个漂漂亮亮的女生干嘛跟这种人纠缠不休?他除了那张脸哪里好了?丑八怪立志也可以整形成那样!”
“你这个女人怎么这么说话!你是哪来的——”刘佳恩全然傻眼,张了半天的嘴迸不出一个有力的字眼。
“我说的是实话。你当他是天山雪莲吗?人间罕见光彩照人,不但可以解奇毒还可以内力大增?告诉你那是小说乱编的,我上购物网查过真正的天山雪莲,一株几十块钱就买得到,功效还不如冬虫夏草——我到底在说什么!我被你搞疯了!你要是我的亲姊妹我一定揍你!”她两手抱头扯发,怒不可遏。“还是你看上他家有钱?那是他爷爷厉害,你怎么不疯他爷爷?现在也很流行老少配啊!”
“你不要乱讲,他爷爷早升天了——”
“哦?那太可惜了,我也爱莫能助。记得赔我钱,敢作敢当。”她怒意炽盛,头也不回地跨步过街,连同追出来的殷桥一块抛在脑后。
事隔近一年,说起这件遭受池鱼之殃的纷争,奇怪的是,夏萝青还能一字不漏记得当时所有的对话。
“你——有没有想过当时为什么这么生气?”柳医师反问。
“我?”她没仔细想过,“因为那件新衣吧。”
因为那件要价不菲的新衣,她的确失态了。
“是吗?”医师一手拄着额角凝视她,“新衣就算肇事者不赔,殷先生也必定会买单,你并不会有所损失,反而是肇事的一方失了颜面,大家认得的可是她,你发这么大的脾气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呆瞪着水杯,答不出来。
第五章 全世界与我为敌(1)
殷桥吞下一大口酒,酒液瞬间滑过喉咙,轻微的辛辣镇定了回溯往事时被扰乱的心情。
“现在人手一支手机,刘佳恩当众撒了野很难不闹开吧?”曾胖摇头。
“是闹开了,所以事情急转直下。”
但事情发生的头几日殷桥内心的流转无人知晓,那晚追上前去的他,是在听闻夏萝青哪一句话后制止了自己的脚步的?
他哪点好了?
对,就是这么一句——他哪点好了?
在夏萝青心里,他竟是一株名过其实的天山雪莲?这竟是她对他的看法?
后来与刘佳恩在最后一次调解见面时,她向殷桥讥讽道:“你很适合和她在一起,以她那野蛮的样子,将来一定自动请缨为你挡驾外面的女人,以后你就不用操烦了。”
但当晚他可不这么想,他站在圆柱后楞上许久,返回餐厅付了帐,拿了夏萝青遗落的装物纸袋离开。回到住处,他打开纸袋翻看,里面放了她惯常穿的旧衬衫和短裤,以及一件运动内衣。衬衫经过多次洗涤已变薄软,颜色褪淡,内衣的车缝边缘也起了毛球。另外一个塑胶袋里则包裹着一双磨损的廉价旧球鞋,皆是她原先准备好卖了新衣新鞋后替换用的日常物品。
她拥有的如此贫乏,内心里却对他不屑一顾。
有好几天,他一颗心被这句话悬吊着,摆荡着。
他照常工作,照常应酬,只是偶尔走神,有些失去胃口,行走间不若以往顾盼自得,尤其是外出前对着穿衣镜着装的例行动作不再那么顺遂了。
事实上,出色的衬衫剪裁和合度贴身的长裤依旧让他的身架比例臻至完美。他定期汰换衣柜里的衣物,衣裤领带配饰无论西服或休闲衣,都是最新颖的款式和色调,经过分门别类排放,对比清楚,搭配精确。但从那晚之后,往镜里多瞧一眼,似乎有某部分不那么对味了;再仔细瞧,一直以来自负的脸孔忽然欠缺了几分神韵;持续审视下去,就像盯一个字盯久了会失真一样,他开始怀疑镜中的自己并不如想象中魅力独具。
这个夏萝青!那句话像施咒般附着在他身上,令他浑身不对劲。
他想起她那双黑亮的猫眼——“我看到了,你骗不了我。”她在醺醉中对他这么说过,但那不过是醉言,他何必当真?
算起来夏萝青涉世未深,在夏家的生活经验疏浅,连厨子都比她懂得察言观色,她和殷桥如果连情人都算不上,却自诩能穿透他的皮相,以她异于常人的标准衡量,认定他不过是个普通人,不,是自视甚高的普通人,难道那不是一种偏见?他没必要为了她的偏见质疑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