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近细察,骨节处有个凸点,乍看整根小指微弯,“是有一点。”
“这是我外公打出来的。”她语出惊人。
“不会吧?”他吃了一惊,这是要多大的怒意才下得了手?
“那是我小四时候的事了。那一阵子,流行一种小女生爱戴的星星手链,漂亮极了,文具店有卖,忘了多少钱,不是太贵,但我没什么零用钱,缠着外公要,他怎么都不肯,问我哥要,他说那是废物,他只肯买书给我。班上有几个女生每天都在炫耀,我看了很羡慕,想要得不得了。有一次上体育课跑操场,我在跑道上捡到一条链子,高兴极了,回家把玩不了多久,第天就听到同学们在谈有人不见了链子。当时链子就在我铅笔盒里,我挣扎了半天,舍不得拿出来,想说再让我玩一天,我定还给那位同学。接下来你一定猜得到,有人看见了我铅笔盒里那条链子,直接告诉那位同学,然后再向老师报告,老师检查了我的铅笔盒后打电话到家里。那天晚上,外公用一根木条使劲打我两只手掌,打到我手没了知觉,之后有两天我端不起饭碗吃饭,也没法拿笔。我外公说,他要我永远记住,不属于我的东西永远不要奢想,就算拿到了也不是我的。”说完,她看着殷桥,“我记住了,从此没再违背过我外公的话。”
他完全不解,她一反常态,娓娓道来童年一件不算愉快的回忆,到底是想传达什么?他说:“你外公反应过度了,一个小女孩不该被这么严厉对待。”
她垂首看着手掌,继续说道:“前天,一个大学女同学在FB私讯我,班上很多人都听说了我要结婚的事,她还截了几组同学之间的对话方块让我看,我看了以为自己眼花。你知道吗? 她们说,原来班上最大的心机姨和假掰女是夏萝青,不是何伶,当年都以为夏萝青痴心一片让闺密何伶耍了,现在看来夏萝青更胜一筹,攀上个高富帅,还虚情假意邀请何伶一道去渡假,果然贱人就是矫情。她们决定一块抵制我,拒绝来参加婚礼,虽然我从头到尾根本没想到发帖子的事。”
殷桥忧然大悟,她心情不良的缘中竟来自同学间流传至面目全非的闲言闲语。他一直以为夏萝青向来我行我素,有时候虽然倔强古怪了些,却还算是保有自我,结果内心深处仍是个不敌人言、害怕孤立的小女孩。
他有些失望,问道:“你介意这些歪曲事实的话?”
“不,我想起我外公的话了。”她戴上手套,缓缓抬起面庞,“殷桥,你就是那个不属于我的东西,就算我拿了,还是不属于我。我没听外公的话,所以才惹来这些事端,结婚以后,还不知道有多少事等着我呢。”
他垂首思考了几秒,注视她。“是吗?小萝,真是这样吗?”
“……”彼此对望,她等候他说下去。
“我不属于你,是因为你根本就不爱我,你不打算为了我抵抗那些闲话,你认为若不是我,你就不会起意邀请何伶,更不会有无谓的流言产生。我问你,如果即将和你结婚的是卓越,你还介意这些无聊的非议吗?”
“……”
“我想,心机婊这三个字恐怕会是你这一生最至高无上的礼赞,毕竟你想要的都到手了。可惜,当年何伶捷足先登了,你心里的遗憾未消,所以你上次才突然想到,如果我看上了何伶,事情是不是就有转圜了呢?”
“你怎么知道她以前——”她万分惊讶。
“小萝,你那点小心机,怎么斗得过何伶?”
“她跟你说了什么?”她抓住他的手腕,不悦溢于言表。
“说什么有什么关系呢?”他捧起她的脸蛋,意味深长地笑。“我若喜欢你,她说什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若不喜欢你,不用她一句话,我就会离开你。”
“……”
他或许不该和她说这些话,这对他们之间脆弱的关系没有丝毫改善作用,只会令她心存芥蒂,但不这么说无法消除他节节上升的火气——到这种地步了,她介意的还是始终没有爱上她的卓越,以及人生胜利组的闺密何伶。
“所以,不需要为这些事烦恼。至于谁属于谁,不到最后是无法见真章的,你预支了未来的忧虑,不过是自寻烦恼。”
“……”她嗫嚅着想辩解什么,一直没出声。
“不过,这也替我省了事。结婚喜帖,你那些大学同学,一张也不准寄,我不想看到那些八婆。”他放开她的脸,牵起她的手,“走吧,别弄伤了身体,万一拍不了照没法交代。”
“就剩一点了,你先走吧,我明天一定会准时到。”她指着那道凹陷了大洞的木造墙,不愿就此离开。。
“你真的很不听话。”他沉下脸,思索片刻,忽然扯松领带,解开腕上袖扣,袖子直捋到肘弯。“告诉你舅,这是最后一次,结婚后不准你再踏进工地一步。”
也不管她同意与否,他回头抡起那把大铁锤,像职棒打击手,绷起上半身肌肉,侧转腰身,奋臂一击,立刻制造出巨大响声和厚实木墙上的一个大洞。
“你这是干嘛!”夏萝青瞠目大惊。
第一击战果不错,他拿捏好力道,开始连番举臂,朝木墙疯狂捶击,木板应声折裂,碎木片四散,很快便拆毁了三分之一面积。他一次又一次击打,暴力的施放令体内不停渗出摧毁的快感,毫不在意弹射的碎木屑飞擦过他没有防护的面颊,一旁傻眼的夏萝青大喊:“够了!别再敲了!这样会受伤——”
他朝她笑了一笑,充耳不闻继续大肆进行破坏,汗液很快濡湿了头发和衬衫,他效率惊人,没多久便毁坏了半面墙,夏萝青耐不住眼前的一切高吼:“我跟你走,你别再动手了!”
他听见了,半空中的动作乍停,他抛下手中的铁锤,喘了几口大气后笑道:“很有意思,难怪你爱来这种地方。”
现在他们俩一样狼狈,但他不在乎,全身浸浴在淋漓尽致的痛快中。她不高兴地握拳捶他胸口一把。“疯子!”
“你担心我?”
“谁担心你了!我怕你有个闪失我哥会找我算账。”
他冷不防环抱住她,柔声在她耳边说:“如果我说我喜欢你,你会不会好过一点?”
他感觉到她浑身一僵,想挣开他的怀抱,他收紧臂弯,接着说:“所以这件婚事只剩下一个问题——你得想办法喜欢我。”
第六章 与你同行(1)
“所以,后来你努力喜欢上他了吗?”柳医师眼神炯亮。
“后来?”夏萝青扬起始终下垂的眼睫。“后来我努力不去喜欢他。那个男人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他可以轻易喜欢一个人,不能把他的话当真。”
“但两人一起生活,近水楼台,容易吗?”
夏萝青眨眼想了想,“不难啊,近距离看一个人,就算是王子也不是王子了,不过就是个普通男人,也得要吃饭睡觉清洁卫生上洗手间,况且,他比谁都懒,他们殷家把他给惯坏了。”
医师挑眉,挤出有趣的表情。“惯坏?你确定不是你要求太多?”
“不,是从来没有人要求过他。”
“婚礼呢?有什么特殊感觉?有没有让你对这桩婚姻起了一点憧憬?”
“完全没有,我特别觉得肚子饿。”
婚礼,三种粉色玫瑰和紫缎交织成空间背景的婚礼,宴客厅四面八方折射出如梦似幻的光线,步上红毯,眼前美得令人起疑,仿佛走错了摄影棚。夏萝青首先想到的是,张罗出这一切的殷母是否少女心大进发,借着儿子的婚礼满足年轻时的遗憾?接着想到的内容就有点穷酸的味道了一一这场婚礼的花费要是能折算给她现金该有多好,她是公证结婚的百分百支持者。
冠盖云集的宾客百分之九十九她当然都不认得,但那已经不是她会介意的事了,毕竟被粉妆精雕成一个娃娃新娘站在台上又有哪个眼尖的人认得出她来?在无尽的不耐烦中她只希望能好好坐下来饱餐一顿。但不!她当了一整天饥肠辘辘的新娘,一块龙虾肉也没沾到嘴,随时得注意微笑的弧度,否则身边的男人就会提醒她:“我知道你肚子饿,但别像饿坏了的狮子盯着食物两眼发光好吗?笑一下。”,“补一下妆,口红全没了,你别老舔嘴。”,“我奶奶说你看起来不太开心,她叫你再忍忍。”
他奶奶——不得不提一下那位恒常穿得恭喜发财,长得却像某种厉害猛禽,全身皱缩的老奶奶,夏萝青第一次随殷桥到殷家老宅拜见老人家,一小时后走出大门竟有种逃脱温彻斯特鬼宅般的劫后余生感;倒不是老宅气氛有何不妥,纯粹是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说话活脱脱是一种灵媒的风格,令她如坐针毡。
“殷桥这孩子怎么会喜欢你这种野孩子?”老太太连嗓子都趋向九官鸟。
“……”野孩子这字眼她确定绝不是赞美。
“你从不讨好他吧?”
“……”她该怎么回答?
“你不想让他占便宜何必和他在一起?”
“……”她险些脱口——“何出此言?”
“你不必死心眼,嫁给他不会亏待你。”
“……”她背脊发凉。
“你要对他好一点,别让他吃太多苦头。”
“……”这意思是可以吃一点苦头?
“生了孩子你就会安分了,别做傻事避孕。”
“……”这话不可不应,简直是颠倒了是非,“奶奶,不安分的是他吧?”
“是你啊孩子,别骗我老太婆,你不想嫁给他吧?”
“……”她瞠目而视,决定沉默是金。
婚礼现场,一听到老奶奶,她的腰杆立刻挺直了,裸背仿佛被一阵阴风刷过,她小声嘀咕:“早知道不选这件礼服了,背好冷。”一说完,肌肤立即多了一层暖意,殷桥手掌贴覆在她挖空的部位上,到她换下礼服前,他的手掌没有拿开过。
这样温暖的举动是否值得在他个人评分表上大为加分?答案是不,因为接下来,在休息室更换礼服时,新娘秘书暂时离开的空档,他若无其事走到梳妆台前,打量她的新娘妆,摸着她的脸,“还是喜欢你素颜的样子,不过今天得这样,让何伶看看你可以有多美。”
“她来了?你邀请她?你有她电话?”她愕然迭声质问。
“女人给我电话有什么好惊讶的?离开冲绳那天她就给我了。”他嘴一撇,“这不就是你希望的吗?”
“那是结婚前的希望啊。”
“嗯?所以结婚后我不能和她来往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既然想和她来往就明正言顺地来往,何必绕个圈和我结这个婚呢?”她其实想说何不早高抬贵手放了她?
“可是我只想和你结婚啊。”
她结实楞住。
这就是殷桥,有本领以稀松平常的口吻说出近似情人间的告白语言,但夏萝青不致饿昏头,她明白这句话就像“可是我只想吃这道菜啊”一样日常。
“我是不是该回答谢主隆恩?”她一手叉腰,深吸一口气,无需照镜子也能感觉到脂粉掩不住自己的阴恻表情。
殷桥勾住她的肩,鼻尖凑近她的耳根,俏声道:“别生气,我可以让她知道,我只想和你结婚,她如果愿意和我继续往来,就是个小三,把骄傲的何伶变小三,你觉得如何?”
“怎么可以!”她心头一檩。
“怎么不可以?只要能让你解气,我可以为你这么做。”
“你别为自己找籍口,我没让你这么做,我又不是变态。”
“所以你不愿意我见她了?”
我不愿意。”她狠盯着他,眼里冒火,咬字清晰,铿锵有力地发出警告:“听见了?我不愿意。”
“好,你不愿意。”他仍然一派轻松地环拥她,“小萝,那你得试着对我好,我就答应你。”
到这一秒,她才后知后觉自己落入了男人的圈套。
殷桥因小计得逞笑得乐不可支,她饿意全消,肚子里一团火正酝酿着要出口,透过他的肩,她瞥见了一抹熟悉的人影站在前方,静静伫立望着她。
她低声提醒:“殷桥,有人来了。”
“来了又怎样?我想怎么抱新娘都可以。”她感到他手掌顺势从背心往下滑,戏谑地停留在她的臀上。
“是我妈。”
“你妈?”她的习惯称谓改了,殷桥自然觉察出不会是夏太太。他放开她,循着她的视线看向门口。
她那上了年纪依旧美丽的生母往新婚夫妻俩打量,脸上挂着微笑。
“翰青说你在这里,我来看看。”她母亲向殷桥欠身致意。“殷先生,您好。”
“您好。”殷桥也恭敬欠身,看向夏萝青,“你们聊,我出去一会。”
她并不希望殷桥离开,她和生母无话可说,但她更不希望殷桥听见她们之间的交谈。她淡漠地说声嗨,没请母亲就座。
她不习惯以这般隆重模样面对交集甚少的母亲,手脚不知如何自在地摆放。她母亲当然了然于心,欣赏了她扮相一会,赞了声好看,便不再多说,直接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只扁平的小方盒,揭开盒盖,白色丝质里布裹着一只通体碧绿的玉镯。她母亲拉起她的手,直接将手镯穿进她手腕,说道:“你知道他不方便来,这是他的心意,祝你幸福。”
夏萝青一听,似烫着般立即想褪下镯子,“我不要他的东西——”她母亲按住她的手,轻喝:“别这样,小萝——”严正地看了女儿一眼,那一眼包藏千言万语,但夏萝青并不受落,低头就要扯下手镯,推搡间,她母亲说道:“别把你的不顺心都算在我头上,有翰青在你不也过得挺好的?嫁给殷家可是求之不得。”
她目送着母亲离去,心脏一阵痉挛,一团沉甸甸的不适在胸口集结,她咬牙承受,没注意到殷桥走近,他凑过来好奇把玩那只相当吸睛的手镯,笑道:“很配你这套礼服,戴上吧。”
她垂着头,努力让声音平常,“不戴。我明天就去当了它。”
殷桥没想到她会接下这么一句,勾起她下巴,不客气责备:“你别动不动把东西卖了或是当了换钱,我不会让你缺钱,你不会要我以后把送你的东西列册登记每个月清点吧?”
她被迫看着他,无法阻止眼眶里的水气汪漫起来,男人的轮廓逐渐在视线中模糊,她终于明白了胸口那一团东西到底是什么了,那是迟来的委屈,长年积累的委屈。她回答殷桥:“不用担心,你以后别送我东西,我什么都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