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点我绝不担心。”他嗤之以鼻,“到时我巴着你不放就是了。”
她斜觑他,“所以是不答应的意思?”
“办不到。”
“好吧。”她转头就走,“那我搬出去住好了,我不想当废人。如果你坚持让外人打扫我们家、帮你烫衣服晾内衣裤的话。”
他扯住她手臂,俯对她,原本因气结而溜到嘴边的酸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因为她说了那三个字——“我们家”。三个字的意涵带股亲密味,无论她有意无意,他听了挺受用。“小萝,不是说过你得对我好些?你又忘了?”
“没忘啊,我这不就在想办法增进你的生存能力,那你答不答应?”
“……”他闭了闭眼挣扎片刻,“好,我答应。那你怎么回报我?”
她黑眼珠左右一溜,咧嘴笑道:“我替你带一份牛肉汤回来了,待会热了吃。”
“你又去卓越家了?”他面色一沉。
“是啊。”
“以后不许去。”他转身往卧房走。
“为什么?”她追上前。
“你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净往人家店里跑,不知情的人会怎么想?”
“人家怎么想是人家的事,为什么要在意?”
“我在意。”他停步正色看着她。
她一脸不以为然,“你要是跟别的女生吃饭我也不会在意啊。”
“那你怎么不试着在意?”
“我们又不是真的——”她没说下去,大概怕彻底惹毛他。“店里的人真的很好,我没发帖子给他们,人家还包了好几个红包给我。”
“应该的,你做了这么久的白工。”他讥诮道。
她撅起嘴,“你不领情算了,我自己喝。”她果真走到厨房,从冰箱里端出一个小锅,放在炉头上加热。
她在这里没住上几天,就摸熟了有哪些锅碗飘盆和佐料的放置处,连他没使用几次的咖啡机和果汁机也搬出来了。殷桥跟上去好奇地打开冰箱,放眼看去,每一隔空间分门别类放满了基本食材,并列整文的棕色鸡蛋填满了两排格架,旁边备有几种新鲜的奶油块和培根肉片,制冰盒里堆迭了小冰块,她还制作了一瓶放了柠檬片的冰水,原本单身男人单调的冰箱风格荡然无存。
“以前住的公寓房东不让我们开伙,其实我喜欢自己做饭。”她有点尴尬地解释。“做的菜不是很高明就是了。我外婆走得早,没让我学到好手艺,所以你要多包含一点了。”
“你愿意替我做饭就行了。”
“我留了一大格让你放矿泉水和啤酒。”她赶紧指给他看。“要是不够我可以再挪开。”
她生分的口吻像极了室友关系才有的拘束,事实上,被绑缚了手脚踏入了婚姻的夏萝青的确待他像共同签下契约租住的室友。
“厨房也是你的,你想怎么用都可以。”
这句话她倒是听进去了,从此她大部分时光都待在厨房里。
待在厨房里是全心做个好妻子,为他精进厨艺料理三餐吗?当然不,她通常在揉面团,烘烤面包用的那种面团,她在学做面包,做得有模有样。
站在厨房那座料理中岛旁,她瘦削的身子耸着肩,双手抓牢一坨面团,在大理石面板上,像手洗衣服般以掌根前后使劲搓揉,间中会加上鲜奶油等作料揉杂进面团里头。红通通小脸和发梢上有几抹沾上的白面粉。她眼神专注,仔细盯着手里面团,直到揉成一团圆滚滚的柔滑球状,再放入一个圆盆里覆上包洁膜静置一旁发酵。
殷桥第一次发现时驻足看呆了。她倒会打发时间,婚后不必再到夏家的基金会上班了,她也闲不下来。他好奇问:“你看影片学的?”
“不,我报名了面包烘焙班,上了两次课了,回来试做。”她头也不抬地说。
他当时不疑有它,这是好事不是吗?这么需要耐性子的功夫她都做下来了,婚姻生活还会有什么困难?
等待发酵空档,夏萝青没让两人相处的空间凝滞,她会泡上两杯咖啡,或一壶热茶,请他赏光喝。两人在宽敞的厨房中岛高椅上坐着对饮,不必担心没话题,她会主动问:“今天有什么新鲜事吗?”
依他的心情,有时候会挑拣一些从茶水间听来,轻松有趣的八卦琐事,或应酬时听闻的某位霸气集团掌门人勾搭上某冰清玉洁富婚的风流韵事,或是认识的哪个废材富二代没事买了十几四骏马在山上圈养,却养死了一半的暴珍天物之类逗人发的铁事告诉她。但更多时候,他会述说公司里高层相互间的利益纠葛,他如何在各方的拉扯中求取平衡并获得一席之地,他父亲如何和他沙盘推演准备明年进入董事会,谁又因此在布局角力中中箭落马。
说不上来的心理因素,他就是想让夏萝青明白这些事,仿佛让她更深一层参予他的人生。他如实说予她听,边说边观察着她的反应,而她并未让他失望,她起先听得懵懂,一脸若有所思,手上没停下该做的活。她会一面将发酵好的面团取出以擀面棍进行擀卷,完成后放进模具,静置烤箱发酵,一面接腔:“唔,你们这一行真不简单。”,“天呐,这样不累吗?”,“我猜你们要扳倒的是那个倒楣鬼吧?”,“好吧,至少你们赢了,可以放过那个人了吗?”
在聆听过程中,她时而皱眉,时而傻眼,像听三国志般深怕漏掉某处关键性细节而竖耳倾听,发出的却是外行人的天真疑问,中途从未试图转移话题,或呈现放空状态,仿佛在听一出引人入胜的宫斗戏。他遇见的职场女子多半不乐意和他深入讨论这些事,那必需透露太多某些不宜为人所知的权衡曲折,那些利害权衡和浪漫基本上是冲突的,夏萝青却来者不拒。下一次闲聊时,她会接续问:“后来是谁拿到了合约?”,“那个吃里扒外的家伙被开除了吗?”,“那个漂亮的女助理后来怎么了?”
夏萝青不知道,她仰着脸像孩子般渴望答案的表情多有吸引力,他忍住想吻她的冲动,反问她:“你呢?除了烤面包,今天有什么新鲜事?”
或许是不想透露太多白天的行踪,她多半会说:“没什么事。”但有一次她倒是开了话匣子。那一次她歪头想了想认真道:“我今天以为自已掉进平行时空了。”
“唔?”
“我今天骑摩托车到烘焙班上课,绕了几个巷子才找到停车格塞进去。我记了电线杆位置,也记了巷弄号和附近商家,然后去上课,四小时后我走回停车格,发现我的摩托车不见了。不见了!那里停着一辆根本千年没移动过、被政府单位贴了报废红单的锈烂机车。”她两手揪住头发,恍如人就在现场。
“傻瓜,你记错位置了。”
“不可能的,我记得停车格对面是一家超商啊。我只好一辆辆找,找到下一条巷子,再下一条巷子,满满的摩托车,没有一辆是我的。我慌了,坐在路边想了很久,不可能啊,我又没健忘症。我不甘心,再次像傻子一样一辆辆找回去,沿着两条同样的巷子,又回到那间超商对面的机车停车格,你猜怎么样?”
“你的车还在那里。”
“答对了!”她两眼圆睁,“就好端端在那里,可那辆被贴上红单的烂摩托车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了,是不是很神奇?”
“……”他努力不发出嗤笑。
“你觉得我胡诌对吧?”
“不,我觉得你上课太累了,一开始就找错巷子了。”
“可是那附近明明只有一家超商啊。”
“所以呢?”他忍俊不住笑了。“你鬼打墙了?”
看出他笑容里含着揶揄,夏萝青正要回驳,空气中飘散出浓郁的烤面包香,中断了两人的交谈。她走到烤箱前观察烤色,关火,戴上隔热手套取出模具,用力倒扣在铁盘上,一条完整的、褐黄饱满的可爱短土司魔术般呈现在两人眼前。很简单的东西,不知为何莫名让人感动。
她欢呼一声,把土司轻巧地掰成两截,用小碟子呈上其中半截递给殷桥,“拜托尝一尝。”她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他在应酬时吃过晚饭,其实了无食欲,但那双喜孜孜的眼神根本不容拒绝。他接过碟子,趁热吃了一口,满含嚼劲的芳香在口中流窜,他又吃了一口,新鲜出炉的面体混合着鲜奶香醇摄人脾胃,那么纯朴的勾引,却让人停不下来。很快吃完了那半截,殷桥用力点头。“很好。”
得到肯定,她雀跃地蹦跳了两下,“下次学更难些的。”
殷桥忍住了到嘴边的提问——你到底是为谁学的?他硬是咽了下去,改问:“你刚才话还没说完,摩托车找到了然后呢?”
“不说了,你又不相信。”她回头收拾烤具。
“你说了我就信。”他走到她身后,不知是否一室的咖啡和土司香气形成了金黄色的温存氛围,他靠近她,俯下脸嗅闻她露出的一小截后颈,两手轻轻掌住她的腰,想将她拉向他,她却恰好回身,瞥见他的双手置放处,不解问:“怎么啦?”
“你腰好像粗了点。”
“是吗?”她狐疑地朝下看,“今天秤了体重没变化啊。”
“没什么,继续说吧,说你的车。”他抽开手,抱着双臂聆听。
她想了一下,“车找到了,我心虽安了,就是想不透为什么。我后来想啊,有没有可能我找车的那半小时,掉进了另外一个平行时空了?那一边的我根本车子没停在那里,我也许没去上烘焙课,我虽然是我,但过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如果我没回来,搞不好可以知道那边的我正在做什么,你说有不有趣?”
这就是夏萝青,让她双眼晶亮思潮澎湃的事竟是这类天马行空的无稽之谈。
他装作认真思索,“比方说呢?”
“比方说,也许另一个我,有好几个姊妹,虽然家里不怎么有钱,但爸妈待我们很好。我大学毕业就嫁了个普通人,是个好人,也是开店做小生意的,我们很相爱,生了一堆孩子,每天忙得不可开交——”
“够了,别把你现在的想望套用到那个世界去,没有这种可能。”他打断她。
“你不相信我还让我说?”
“我不相信的是你另一边一厢情愿的版本,让我来编都比你有创意。”吐槽得不够,灵光一现,他发现了蹊跷点,“不对,你哪来的摩托车?”
“我跟我舅借的啊。”
“摩托车很危险你不知道吗?以后不许骑,不然我直接找上你舅。”
和平的氛围霎时驱散,两人结束对话,他离开厨房。
他的态度的确不良,但那分明以卓越为对象打造的另一个人生版本很难让他生出雅量来。
说到这里,连曾胖都听得出他掩不住的妒意了吧?
“做面包?那三餐呢?她也做吗?”曾胖问的竟是他没想过的问题。
“做。只要我通知她会回家吃饭,她一定做。”在这项待遇上她是把他当丈夫看的。
“没花什么心思吧?”
“都是一些她拿手的家常菜。”
“所以她这么勤快学做面包是为什么?”
他怔住了,他没想过。
那时候他只知道,能一回家就看见她的身影,比她做什么都重要。
***
第六章 与你同行(2)
接下来的日子,殷桥婚前想象中的剑拔弩张并未发生,夏萝青似乎想透了接下来的同居生活不可兔,漫长的时光甬道无法以抗拒的状态度过,她火躁的根性消失了,或者说垫伏了,她心平气和地生活着,更实在地形容,她极为认真地生活着。
首先,她沉迷于制作面包,比蚂蚁还勤快地烘焙,不知有何远大理想敦促着她,她到处火热地上烘焙课,回到家立即如法炮制,制作出各式各样的日式面包、欧式面包,或手工饼干和繁复的甜点。
殷桥以为她不过是心血来潮,隔段时日就会转移目标,因此没有表达任何意见。
再说,他若忙碌起来一天有将近三分之二的时间不在家,还真管不着她的日常生活。
不讳言,他挺喜欢一回家就见到她忙碌的身影,那原来一室寂静的空气因为多了一个人而被撩动得活泼起来。
她总是穿件长及大腿的薄恤衫和短裤,蓬乱的短发下小脸冒着汗气,在屋里左冲右撞,一口接一口喝着凉开水,不停瞄着烤箱里的面团,偶尔成品做坏了便唉呀呀叫,扯着已经够乱的头发跳脚责备自己。
中场休息她就歪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萤幕上的动物频道。这也是一件奇妙的事,夏萝青只爱看动物频道,不管哪种属性的动物,她一样看得入神无比,连狮子撕扯羚羊、鬣狗群食水牛、北极熊掌碎海豹的血腥画面照样目不转睛。问她为什么从不转台,她撑着下巴说:“动物比人简单多了。”像是嗟叹又像是注解。殷桥当时没对这句话有太多联想,他注意到的是另外一件事——卸下围裙的她,身上唯一的罩衫底下,竟没着胸衣。
这原不是什么稀奇事,她尽可在自己家里以各种随性舒适的模样呈现,但这象征了什么? 她把他看作分享起居空间的室友,而且是个不能随心所欲和她有任何亲密接触的男室友,因此就算衣衫不整在他眼前晃荡亦安全无虞。
他没有窥伺的癖好,但同居一室总有览及春光的时刻,当她赤足走动时,若隐若现的大腿根和起伏的酥胸难免形成一种视觉上的骚扰,偏偏上头那张脸蛋恒常出现的若有所思表情却完全和媚态无关。
怎么说呢?夏萝青热衷某种思考,常一兴起便和殷桥聊些所谓时间的尽头在宇宙何处、复制人的可能性或是灵魂若只是组电波、躯壳的意义在哪里之类的诡奇话题。在那种时刻,他的雄性荷尔蒙就会自动缓隆下来,使得殷桥只要在家里,情绪常处在两极摆荡中。
左思右想,他想了个两全其美的方法。
在没有应酬的某一晚,他事先叮咛她做了两人晚餐。吃完她菜色普通的家常饭后,她还兴致勃勃泡了一壶热茶,附上一盘手工饼干请他赏光,“今天刚烤的,抹茶和红茶口味两种,试试哪一种好吃。”
他乐于当试吃员,拣了红茶口味的饼干往嘴里送,大赞好吃,顺手把为她准备好的一只漂亮的百货公司大纸袋送上她双手,她纳闷地以眼神询问,他微笑以对:“没什么,这阵子你打理这个家辛苦了,送你一点小礼物。”
“还好,以前在外公家做习惯了。对了,不是说了你换洗衣物别到处乱丢?脏衣篮这么大投准一点可以吗?”她借机数落,“还有,说过了别把袜子和内衣裤丢在同一个篮子里,怎么都说不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