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想说什么?”他无心猜测。
“原来这个男人是夏小姐生母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中间分开过几年,后来又连系上,现在开了家汽车修理厂,没结婚,日子过得还可以。”
“然后呢?”他叹口气,对不相干者的私生活实在提不起兴趣。
“我特意开我那台烂车去让他的修车厂大保养一番,和那个男人聊了不少。他人挺豪迈的,没费我多少工夫就聊开了,大概觉得不过是萍水相逢,对我没戒心。他谈到他虽然没结婚,但以前的女朋友帮他生了个女儿,一年前嫁了。他说以前浪荡,只想要自由,没尽到什么为人父的责任,幸好女儿嫁得还不错。我说女儿对他还不错嘛,不计前嫌邀请他去参加婚礼,他说这倒没有,他和女儿没见过几次面,他只托人送了一只上好的镯子给女儿聊表心意,他可没想沾女儿的光。”
“……”他倏然直起身,愕然看着曾胖。
“这张近照你可以看仔细点。”曾胖滑动手机萤幕递给他,他定睛一瞧,心里即刻有了底。夏萝青特殊的眼形和男人如出一辙,唇形也有微妙的相仿处,她和夏家的格格不入不仅在性子上,恐怕连最根本的血缘都丝毫无涉。
“不知道这讯息能给您什么样的灵感,当然还可以再进一步确认,不过或许这能解释很多事。比方说,夏小姐并不那么情愿这桩婚事,为什么她的兄长和父亲一个劲要她答应?表面上是为女儿安排好亲家,私心上则是为了夏家,夏小姐个人的感受就不那么重要了。又或者,夏小姐和夏家有不为人知的协议?您怎么看呢?”
怎么看?近日一连串讯息似殒石群纷纷砸落,砸得殷桥的感觉像几无防备的受创地表,坑坑洞洞,尘土飞扬,瞬间看不清全景。
“对了,夏小姐以前有没有和你聊过,她最喜欢去的地方或最想待下来的地方?”曾胖又问。
“……”他一时半刻想不起来,他现在脑海中只旋转着一个疑问——从往昔至今,夏翰青是怎么看待他这个朋友兼妹夫的?
坐上驾驶座,宾士了数公里,他不停反刍着夏翰青的一言一行,低眉难辨的微笑,欲言又止的思忖,静默的眼神,不知何故,此时想来,全都别具深意。
对于夏翰青始终袖手旁观他舅舅的困境,或许有更合理的解释,他是在执行夏至善的意志,这是一种无形的惩罚,惩罚他生母的不忠。夏至善恐怕是孩子大了点才知道真相,为了颜面不敢声张,所以只带了夏翰青回夏家。被遗落的夏萝青呢?小女孩成了一个诡异的存在,她既进不了夏家,也去不了生母改嫁后的新家,只能屈居于小公寓和两个老人一起生活。小女孩长大后有求于人,只能按捺性子和夏家周旋,那悬于一线的薄弱关系仅靠半个相同血缘的夏翰青,对夏至善而言,她实际上是彻头彻尾的外人。
但夏翰青对殷家的作为呢?又是为什么? 他们是少年伴,相交逾二十年,夏翰青年轻有为,文雅持重,连半句脏话都没脱口过,他图的究竟是什么?他的事业版图? 他从未涉足过证券业,即便有心为之,何必惹业界非议从殷家着手?
长久以来,夏翰青从不唐突直言他真正要的是什么,他说出口的都是权衡后的最好结果,他和妹妹是那么不同,夏萝青一兴起便说个不停,带着作梦般的发亮眼神述说她最留恋的地方——
殷桥在路边煞停,对着手机按下拨出键,一接通,他说:“我想起来了,她说过她最想重游,让她最快乐最没心事的地方,是大三时参加交换学生计画住了半年的小城镇,在美国——”输入了州名和地名,他把着方向盘不动,一阵迷惘席卷而来,盘桓不去,接着车窗外的风又将迷惘吹散,平息了他满腔的激动。
就这样吧。事情总会朝它该去的方向开花结果,无论他现在是否追根究底,藏着掖着的不会露出面貌,他可以等,况且,有人比他等得更久,他不计较多等一些时候。
就这样吧。
***
殷桥没有等太久,就在他亡羊补牢地把部门所有的缺失和错误平,亲自出马稳住了半数流失的客户后,市场上传出消息,夏家有意进入殷家的证券业体系,时机恰好在半个月后公司即将举行的年度股东会,董监事即将改选之际,据传夏家目标是获得三席董事。
殷桥这次感到他的世界出现裂隙的那支柱脚已开始崩塌。
他反刍着这个传闻,不再万分震慑,只有满腹疑窦。
他被紧急召唤回殷家商议,殷桥鲜少见他父亲为公司的事如此惴惴不安过,一股愧意油然而生,尽管他未能确认自己是否就是一切变故的源头。
“我问过夏至善了,他轻描淡写,说不过是投资方向的改变,还没想到经营权的问题,还说殷夏两家是亲家,只有好没有坏。我怎么看都觉得那个翰青不简单,他们决定这么做都没知会你一声?萝青呢?她是怎么搞的都不见人影?”
殷桥默不作声,沉淀思绪良久,方道:“不会有事的,别紧张。”
“你倒说得轻巧,你大伯已经在问了,我怎么说?公司要有个差池,我跟你都脱不了关系。”
“陈士敏以前是大伯想扶植的人,这次出了事他怎么不吭气?”
“你这不是在抬杠?”
“我说了不会有事的,他们真想出手也得顾及业界观感,大伯要是担心,大不了公司再征求委托书,至于我该负的责任绝不会推卸。”他加重了语气,怒意勃勃从沙发直起身。
“你能负什么责任?”他父亲脱口反讥。
父子凌厉对望,这是有生以来他们第一次怒目相视,殷桥牵动嘴角,忽然笑了,他自嘲道:“自己人都这么想了,难怪外人不把我当一回事。”
匆匆越过客厅,他母亲从餐厅快步走出拦住他,“你跟萝青没事吧?”
“没事,别多心,再过一阵子不忙了再带她回来。”
“那留下来吃饭吧,你妹妹等一下要带男朋友回来,你也帮个忙看一下人怎么样,好吗?”
他拥抱了母亲一下,笑道:“我还有很多家务要做。还有,我连自己认识二十年的朋友都可能看错,何况监定一个一面之缘的人?别了吧!”
殷桥没有留下,也无心到任何一个酒吧买醉,他从不买醉,以前不需要,现在则想保持清醒。
他回到空荡荡的屋子,先到浴室提了脏衣篮,倒进洗衣机清洗,再拿拖把拖完一整间屋子的地板,回头收拾所有垃圾桶,分类,将垃圾拎到地下楼集中处理处,一路上和他不熟悉的巡逻管理员及住户打招呼。
他做着夏萝青每天在做的事,感受着她的感觉——她纤瘦的躯体盛载着一堆他人施加的重负,却必须如常生活,应付她不擅长的应酬,还有抵抗殷桥。
越说得没错,无论卓越爱她与否,她极力拥抱卓家多年不放,只因那才是一个真正的家该有的模样。
你们这些人!
她说了不止一次。刚和夏萝青来往时,她划分界线的态度表露无遗,回头寻思,她自始至终即不属于夏家,也不欣赏夏家人的作风,自然不易青睐背景相似的殷桥,何伶栽了心机姨这三人字在她头上果真是抬举了她,若非夏翰青,她一辈子也不会和他产生关联。
手机响起,他瞄了眼来电显示,惊觉自己全然忘了今晚的约定,他举起手机道:“对不起,有事耽搁了,我马上过去。”
来不及改约,他抓了车钥匙飞快出门,开快车直抵餐厅,走至窗边座位区,女医师仰起头迎视他,好脾气地扬笑。他迟到了半小时。
“对不起。”他入座后再次致歉,“忙昏了头。”
“不要紧,我没事。”女医师打量着他,“这几天还好吗?”
“——还好。”他不准备诉苦,她不是他的免费心理咨商师。
“夏小姐还是没消息?”
他摇头,向服务生点了杯咖啡,他没有一点食欲。
“如果你再也见不到她,你怎么打算?”她倾前盯着他。
“没有这种如果。”他很快接话。
“……”女医师泛起若有所思的笑,“即使她回来了,你们的问题仍然无法解决,她不信任你才会离开,重点是,你爱她吗?”
“……”他举起水杯,指头抚着杯缘,“你是专家,你认为什么是爱?”
她伸出手指,按住他眉心褶痕,他闻到了柠檬马鞭草的护手霜香气,心荡漾了一瞬,那是夏萝青最常泡给他喝的花草茶。
“你最近常皱眉喔。”女医师一脸温柔。“在爱这个字上,我不玩文字游戏。你愿意为她做多少、放弃多少,就是你爱她的程度;她能为你做多少、放弃多少,就是她爱你的程度。看起来你们都没有为彼此放弃什么。”
“你怎么确定?”
“她轻易离开你了,你还是如常生活啊。”
“你不认识她,不了解她。”
“可是我了解你。”
“……”他垂下眼,模糊地笑。“是吗?”
“多数女人不会给你你想要的自由,就算你给了承诺,她们还是担心,要不担心,就得和你旗鼓相当,所以,你就算把夏小姐找回来了,可以安然无恙多久?”
他直视着女医师。他曾经觉得她娓娓说话的嗓音无比性感,她有一颗聪慧的脑袋,良好的修养,深厚的雅量。或许在多数人眼中,比起夏萝青,她更适合成为他的良配,但在那个当口,他选择了难以驾驭的夏萝青,他和女医师仍然维持着如常见面的朋友关系。
相较于心理分析,他更懂得女人的眼神和肢体语言,只要他想,他随时可以越线,他相信眼前女人的坚持度不会及于夏萝青的十分之一。
但这一刻,女医师近在咫尺,柔软的声音飘过耳际,他的心却如此淡,如此凉。她是朵解语花,善解人意,不时语带机锋,然而,他却发现自己更爱听夏萝青漫无边际的胡说八道。
他一度恍神,思绪悬荡在那个离他而去的女人,是否已渐渐将他遗忘?
“殷桥,在想什么?”
搁在桌面的左手被握住,他腾出右手,擎起刚送上的热咖啡,啜了一口咽下后,面目平静,口气坚定:“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我没想过能为她做多少、放弃多少,我只能确定一件事,我绝不会放过她。”
女医师一怔,缩回手。
他们各自陷入了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
***
第八章 他不是王子,她不是公主(2)
夏萝青端上一杯黑咖啡,解下围裙,在夏翰青面前坐下。
他们注视着彼此,她先开口:“我请人代班了,待会我下厨,随便吃一顿吧。”
“不用忙,我行程紧凑,得赶回去。”
“那何必特地来一趟?”
“来看看你。”他露出制式笑容。“看你好不好。”
她点点头,“你看到了,我很好。”她垂下眼,犹豫了几秒,问道:“他还好吗?”
“不用担心,他比你更懂得过日子。”
“不是担心,毕竟没跟他当面谈清楚,他总得和家人交代。”
“交代?他不需要交代,他家人会帮着他收拾善后的。再说,你们并没有法律上的问题,何需交代?”
“哥,你替我传话了吗?”
“不急,就这几天吧。”夏翰青执起咖啡杯,又放下。“你居留的手续还在进行,我建议你搬到达拉斯,交通方便,生活容易,在那里开店也较有胜算,我那里朋友也多,这里人口少,买了房子就等着赔卖,你考虑看看。”
“我喜欢这里。”她不为所动。
“你什么时候才能改改性子?”
“你不也一样?”她看着他,转了话题:“哥,你这样帮我,不会担心影响爸爸和殷家的交情吗?”
“称不上帮忙。你不离开他,他也会离开你。交情这方面就不必多想了,我难道会让爸爸吃亏?”夏翰青尝了口咖啡道:“对了,这些档你签一下吧。”他从公事包取出一迭档,摊在她面前。
她大致翻阅了一下,密密麻麻的制式条文繁多又冗赘,她无心细读,大体知道是有关股权转让及委托代理的相关约定。她拿起夏翰青递给她的笔,签了个字,想起了什么,停顿,又搁下笔。
“怎么了?”夏翰青抬眉。
“你来这里主要是为了这件事吧?”
“——是又怎么样?”
“……”她吸口气,别开脸,“什么时候我们兄妹之间可以简单一点?”
“又来了,老是在这种事上打转对你没好处。”
“签了就对我有好处吗?哥,你把我当作什么?”
她直盯着夏翰青,他面不改色承受她质疑的目光,半分钟后,手机响起,他收回视线,对答了几句,瞄了眼腕表,对她道:“我的车来了,我赶飞机,没时间和你耗,你签了档再快递寄给我,别使性子。”
她看着他举杯喝了第二口咖啡,提起公事包起身离去,头也不回。
静坐不动半晌,她收拢档,放进资料夹,托着腮,苦笑起来。
她坚持的东西看起来是没什么用,她因此得到的快乐也没比别人多过,她或许一辈子都难改其志,但至少她不必对自己撒谎。
只是,每当想起那个人时,她的心仍如蚁啮,没法快活。
***
当殷桥在参差排队的人群中瞥见一名女郎的身影时,他以为是错觉。
隔着三个人的身距,仔细分辨,发型完全不同了,剪得似男孩般短俏且俐落,但那肩背的线条,收紧的腰线警形,充满韵味的站姿,巧心搭配的穿著,几乎就是同一个人。但他不过是心烦出来买杯咖啡顺道整理思绪,无心猜测,便收回视线,专心思索如何应付下午即将展开的部门批斗会议。
女郎点完要外带的咖啡,回头走到一旁等待,他正好抬起头,和女郎时尚的半透明太阳眼镜后的眼眸恰好对上,即使女郎面部仅有细微的牵动,他已经确信自己并未看错背影,那是刘佳恩,改换了另一番面貌,依旧有动人之处。
刘佳恩昂首掠过他身边,状似素不相识,惯用的香水味沁入他的皇腔,惹出殷桥几分懊恼一一刚才何不简单买杯超商咖啡就好,非要买这一家有口碑的单品咖啡。反正他近日食不知味,有何差异?但现在弃买走人实有失风度,他继续留在队伍中,点完咖啡后走向稍远处等候。
“近来可好?”取了咖啡的刘佳恩主动走近他,带着浅笑,明眸皓齿,气色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