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令我讶异,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医师露出职业的微笑。
“会的,我们还没有结论不是吗?”
“还没回家吧?想清楚了吗?”
“我回家了,他费尽心思找到了我。”
“——哦?”医师明显楞住,近似自言自语:“他果然没放过你……”
“唔?”
“你决定怎么做?”医师调整笑容。
“我决定好好作他的妻子。”
“……”
“既然他爱我,我也爱他,这是最直接的结果不是吗?”
“你确定吗?”
“确定我是否爱他?还是他是否爱我?”
“这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医师,确定他爱不爱我不难,确定能爱多久才难。我爱他,我愿意赌一次。”
“——你不一样了。”
“爱上一个人时,总是会让人变得不一样。”
“——那我就拭目以待了。”医师垂下眼,握着笔的手僵凝不动,似乎难以下笔。
“不,医师,您得帮我一个忙,您一定做得到的。”她直视医师,笑容敛去,眼神有力,“以后请别再和殷桥见面了,无论是以何种名义。”
“……”那不属于专业医师的惊异表情赫然呈现在夏萝青眼前。
“您很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吧?真是巧合,我竟然选择了您作我的主治医师。”
“……”
“我相信以您的专业操守,不会把我所有的就诊纪录,那些只有您知道的隐私透露出去的,包括今天所有的对话内容,对吧?”
“……”
“我知道在我们结婚之前,殷桥就认识您了,我不介意你们过往的交情,但既然他选择了我,在社交上就得有所取舍,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这样说也许冒犯了您,但作为一个妻子,这样的要求并不为过吧?”
两个女人对望一阵,医师面色平静了,克制住了内心波动,声线一样细嫩动人,“你也这样要求他吗?”
“现在无论我要求他做什么,他都会答应的。”
“日后他有可能再认识别的女人,你能一一防范吗?”
“我会尽我所能。”她站了起来,笑道:“这就是爱他的代价。”
“你若对他有信心,又何必来这里一趟?”
“医师,您想尽办法透过我了解他,对他努力了这么久,想过放弃了吗?”
“……”
她不想再多看一秒那张黯然的面容便走出诊间。
走到下一楼层,夏萝青背靠廊柱,两肩颓下,张口做了几个深呼吸。
她毕竟不是熟手,交锋过程中,她无法控制剧烈的心跳。忍不住蹙眉自问,这样算什么呢?她也用起心机了?犹记结婚前,她还为了被何伶在朋友圈中塑造为心机女的形象大为懊丧,如今,她也逐渐走在她哥夏翰青的路上了。
可后悔吗?想了几秒,并不。
现在,她慢慢明白,在爱情面前,谁都有机会成为心机女。
***
她干坐在圆凳子上二十分钟了。
递纸巾,端茶水,捏肩捶腿,都用不上她,有帮佣和看护争相服其劳,她只向老太太奉上一块亲制的减糖糕点,就成了哑巴没人再理会她。偶尔偏头在人群中搜寻殷桥的身影,殷桥一旦和她视线相逢,会指指手表,示意她是否想离开了,她摇摇头,先给个飞吻,再以唇语道:“没关系,再等一下。”
再等一下,等老太太吃完糕点,兴头上对她说两句挖苦话,她今天的任务就完成了。坦白说,比起出席那十足烧脑的董事会着实容易多了。
果然摆足皇太后的派头后,老太太把注意力转移到她身上了,皱缩眼眶内的小眼珠睨向她,陡然冒了句:“你高兴个什么劲?”
她莫名所以,“我哪有?”
“说话真没礼貌,我说你有就有,别以我看不出来,有你丈夫撑腰你现在可是什么都不怕了。”
萝青忽然同情起殷母来了,年轻时是怎么忍受这位从头到脚怪里怪气、尖酸张狂的老太婆的?她咬咬牙,上半身挨过去低声道:“奶奶,我知道我不讨人喜欢,这点我也是感到很抱歉,您要是见了我难受,下次我让殷桥一个人送糕点过来就行了,您说好不好?”
“瞧你这孩子使的什么坏心眼!你想让你丈夫怪罪我老太婆容不下你?”
“我哪敢。”她嘟囔着,没好气地手扶前额悄悄翻白眼。
你有什么不敢的?你背着娘家把你公婆的心都收买了,你丈夫现在整个心眼都是你,你还怕什么?”
“奶奶,您搞错了,殷桥最喜欢的是您,绝对不是我,您瞧他明明知道我讨不了您欢喜还是非要来探您,可见没人比您更重要了。”她其实觉得这番话如果伏趴跪地道来,更有向老人家俯首称臣的诚意,但她今天的耐受力已接近满水位,再下去怕要出言不逊了。
老太太一听,发出一节磔磔怪笑,“你比你婆婆机伶多了,你婆婆当年就是一张脸漂亮,什么本事也没有。”又缩起眼打量她,“你现在安分了吧?”
她不解安分二字有何特殊意涵,看着老太太没敢吭声,老太太忽然伸出枯瘦的掌,唐突地按在她小腹上,她吓了一跳,动也不动。老人垂眸沉思,语气突然缓和:“就说你安分了,孩子在这能不安分吗?”
她噗哧笑出。“奶奶,那是我最近吃多了,有点小腹,殷桥说我以前太瘦,不让我减重。”
“减什么重!别给我搞那些玩意儿,饿坏了孩子我惟你是问,好好养身子,别给我吃外面那些垃圾东西。”老太太缩回手,恶狠狠瞪着她,她怵然心惊,噤声不言,为了让对方消火气,只好勉为其难点头称是。
“以后有空常过来让我看看,别要我催人。不用怀疑,我指的就是你,别赖给你丈夫让他一个人过来。”动气完,老太太举手表示累乏了,让看护和帮佣一左一右撑扶着回房休息。
人一消失在视线里,夏萝青朝墙角暗暗吐出憋了一腔的闷气,把手里的整杯水一口气喝完。
殷桥和其他堂兄弟周旋完,回到她身边,扫了眼她的脸色。“还好吗?”
“不好。老太太今天又疯言疯语了,我被搞得头好胀。”她揉揉额角。
“那就回去吧,今天也待够了。”他牵起她的手。
不知道为什么,老人家对她疯言疯语不是第一次了,这次特别让她感到浑身不舒坦,即使离开了殷家老宅,回到了家中,那些话像烈酒后劲十足,不停在脑海里回荡,沐浴完也没有恢复神清气爽,走到哪依然心神不宁。
耐不住忐忑不安的心绪,她终于走到卧房写字桌前,拿起上面的小桌历,翻到上个月份的页面,从做了星号那格开始数算日期。数了一遍、两遍,越数越惊骇,重头再数一次,还是不符合想象中的加总数字,到后来她数算的手指在抖,视线所及花糊一片。
殷桥走进她卧房,习惯性从后搂住她的腰,嗅闻她的颈窝。“想睡了吗?今晚到我房里吧。”
“殷桥,你看一下。”她嗓子有些发颤。
“有什么好看的?就一张风景图。”他不以为意,“我比较想看你——”
“不是看图,拜托你数一下,从上个月有星号这一天数到今天。”
“这有什么好数的?”他莞尔笑了,夏萝青常有奇思怪想,不足为奇,便不当回事照数了一次,直接公布答案:“三十六。然后呢?”
“三十六!真的三十六!超过一个星期了?”她禁不住泪眼婆娑,喃喃低语:“我到底在干什么?我竟然记错安全期,我完了,完了……”她大惊失色,蹲在地上捧住脑门。
殷桥莫名其妙跟着蹲下,捧起她的脸,“记错什么?那星号是什么?”
“你笨蛋呐,还会是什么!”她掩着脸哭泣起来。
他楞了楞,试探性问她:“你是说生理期的第一天?”
“……”她头也不抬埋进双膝里。
“噢——”他大感意外,一时五味杂陈,说不上来是喜是愁,再观看妻子的剧烈反应,顿感不解,“咦!你好像不是很高兴?你不是一直想生一堆孩子吗?”
“我说的是以后,没想要这么快嘛!”她抱着膝盖泣诉:“都是老太太乌鸦嘴,她到底是哪来的巫婆?我再也不能吃炸鸡薯条霜淇淋……”
“你别这么激动,也许根本没有事,只是慢了几天而已,你确定了再烦恼啊——”夏萝青竟激动若此,连老太太都扯下水,他忽然怀疑她先前挂在嘴边的梦想只是小女孩式的幻梦,一旦进入现实一时三刻接受不了,反倒歇斯底里起来。
但他的话起了安慰作用,夏萝青乍然抬起头,仿佛一线希望萌生,立时止住了哭泣,抹去了眼泪,起身粲然一笑,“说得也是,也许根本没事。那殷桥,这么晚你去超商替我买验孕棒好不好?”
殷桥见妻子破涕为笑,当然首肯,转身迈出两步,想起了什么,迟疑了两秒,回头看着眨巴着水汪汪猫眼的妻子,退而走向她,把她圈进怀里,对着她耳根柔声说:“小萝,我们可不可以假装没这件事,先上床睡觉,明天再来处理——”
“殷桥——”
第十章 后来我们的日子
夏萝青倏然掀开眼皮,像设定好的闹钟一分不差,阳光透过窗帘洒进一室柔和的明亮,足以让她看清房内的景象。
天亮了,她竟一觉到天亮?
感觉一一跟着苏醒,后颈撩动着一股间歇的热气,腰腹紧扣在一只男性的臂弯里,背后贴着一堵暖实的肉墙,她被牢实地环抱着,不用往后看,她又滚进男人的怀里了。男人的亲密举动不是意图温存,是睡着后遭堆挤至床缘,下意识怕掉下床,自然做出了反射性的自救行为。
两人贴合的身躯占不到二分之一的床面,但前方的床面却空荡荡——不该是这样的,她记得睡着前床上的排列组合不是这样的,她一向警醒,昨晚竟酣眠到不省人事?
骤然大吃一惊,她用力挣脱男人,弹跳起来,摇晃男人的肩膀。“殷桥,殷桥,快起来!起来!孩子不见了——”
殷桥犹自贪睡,胳臂横遮住透进眼皮的光线,不为所动。但仅闭眼数秒,最后一句钻进耳朵的话让他不得不张开眼。他一骨碌滚下床,趴地在床畔,火眼金睛四下搜寻,立刻在床尾地板上纠成一团的小被单中发现了失踪的小人儿。他一把抱起睡得四仰八叉的三岁儿子塞进老婆的怀里,“呐,不是在这里吗?”转身又躺回床上。
等等!孩子为什么会在这里?昨晚不是说好让孩子开始练习单独睡在自己的小房间?夏萝青不但爽快答应了,哄完孩子入睡后还主动到他房里让他享尽温存,,他记得她最后蜷睡在他怀里,莫非她半夜不放心,又把孩子弄到床上来?
“殷桥起来,不能睡了,八点了。”她用脚背踢了一下他的臀,抱着孩子快步走出卧房。
“八点?”这下他清醒了,他跳下床,冲进浴室开始漱洗。
殷桥一边漱洗,一边在脑中过滤一下今天一整天的行程——九点半有个重要的签约进行,下午一点半有个棘手的客户要对付,三点部门检讨会,六点半饭局——糟!今天是他母亲生日,他得重新安排……
迅速着装完毕,他到书房拿了公事包,再转至餐厅。一如平常,无论时间再紧凑,餐桌上必然布上新鲜的热腾腾早餐,孩子已坐上专属的儿童椅抓着小汤匙吃着水果麦片牛奶,身上效率极高地穿好了可爱的外出服。
他亲吻了孩子额角一下,坐定后加快用餐速度,夏萝青旋风似从她的卧房窜回餐厅,在另一侧坐定,脸上已上了薄妆,换上了洋装。她匆匆喝着果汁,一边擦拭孩子发梢沾上的麦片,一边对殷桥说:“等一下还是我送孩子到妈那里,你直接去公司吧。”
“你开会来得及吗?”
“迟一些没关系,你的事比较重要,你先走吧。”
“晚上妈生日我没办法去了,有饭局。”
“没关系,我和孩子在就行了。”
他感激地笑了笑,用完餐,提起公事包,想起了什么,走到妻子身边,弯下腰,手掌轻轻贴覆着她的小腹问:“没事吧?”
“没事。”她亲了亲他的鼻尖。
他俯对着她的脸说道:“那——小萝,以后你可以都像昨晚一样热情吗?”
“喂——”她面露薄瞋,“孩子在这里耶。”
他托起孩子鼓了满嘴麦片的小脸蛋,一本正经道:“小子你说,爸爸说错了吗?妈咪是不是该多主动些?老让爸爸这么累应该吗?”
她推了他一把,“别跟孩子胡说,快走!”
他得意地大笑,吻了她的前额一下便出了门。
她忍不住也笑开,看了看时间,主动拿起汤匙加速喂完孩子早餐。接着背起背包,一手夹抱起孩子,快步走到门口,抓起车钥匙也出了门。
这是夏萝青迈入第五年的婚姻生活,和普通人一样,她当起了母亲,很久没尝过睡饱的滋味。因为坚持不请保姆,练就了双手万能,轻易地一手抱起孩子,一手提重物,并且十五分钟内可以做出内涵丰当的欧姆蛋加新鲜果汁早餐。
她坚持和丈夫保有各自的卧房,想亲热时,想得到偎靠时,想多聊一会时便一起同床过夜。倘若吵了嘴,短暂的冷战,他心系工作而心不在焉时,她正逢生理期不方便时,她便主动离他远远的,不让彼此尴尬。
殷桥那曾经迷人的笑容不再轻松写意,离开家族独自创业的他,拒绝了奥援,过往的潇洒自在慢慢从身上消失了。他经常行色匆匆,时间紧迫,多半时间都在思索谋略,故不时眉头深锁,有时为了争取合约彻夜难眠满面于思。因为成败自负,不得不严格看紧公司的金钱流向,剔除不必要的开支,间接发觉以前公子哥儿的撒钱作风是多么令人发指,殷家替他承担了多少成本。他开始欣营妻子逛大卖场的习惯,跑车换成了全家福休旅车,许久才和朋友上一次酒吧。
他也难得气定神闲了,总是对反应慢的员工发脾气或因出尔反尔的客户而闷闷不乐,回到家火气若未消,夏萝青一望即知,随手带孩子闪离,让他安静地沉淀。
有时候夏萝青会想念以前老爱逗乐她、烦恼不多的丈夫,但她从没有比现在更爱他过,更爱她走出城堡的丈夫。
把孩子送到了婆家暂时托婆婆照看后,她开了车转往证券公司方向。
她回想一下这几天研究的统计资料和资料,待会准备的发言,忍不住绷紧了神经。不管参加了几回董事会议,心情仍然不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