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个饭有什么好交代的?”
“这样我家人就知道我有乖乖相亲了。”
“相亲?”
“唔。”她点头,上传照片完毕,举起叉子,将一根青翠的芦笋送入口中。见他瞅着她,她转了转眼珠道:“不好意思,没先跟你打声招呼,我想若是告诉你了,你肯定不会答应请我吃这顿饭。不过你不用紧张,这一餐结束,我保证不会再打扰你,先谢谢你了。”
不可思议。
他笑了起来。这是他的习性,事情的走向过于怪诞或夸张时,他总是忍不住笑了起来,并非他总能发掘特殊的趣味点,而是巨大的荒谬感促使他发笑,且因为总是在奇怪的节点发笑,很理所当然地,他留给了外界轻浮的印象。
活到三十岁,他遇过各式各样的女人,但拿他当陪衬的工具人配角还是头一遭,他忽然明白夏翰青不积极让这个妹妹“面市”的原因了。
“你哥知道我们今晚吃饭这件事?”
“知道。不过我上次告诉过他你不会对我有兴趣的,他就没再追问了。”
这种少见的直白令人傻眼又语塞。哑然半晌,他捉摸到了一点女孩的性格,不再顾及冒犯的风险,直问:“你经常在相亲?”
“是啊,这是夏太太的嗜好,她挺认真的,反正她也没别的事可以做。”
喊名义上的母亲为夏太太,个中因由耐人寻味,这方面殷桥没兴趣探索。可说到认真,夏萝青和上次家宴时一样全神贯注,用餐时视线一径投注在瓷盘上精心摆置的菜肴,慢条斯理品尝,当她含住薄荷叶上的紫苏梅时,脸上立刻流露出尝到珍馐的喜色。
“你不像听话的孩子。”他可没忘记她挨的那火辣一巴掌。
“我哥说,偶尔让夏太太开心,我好过他也好过,他讨厌女人啰嗦。”
“所以是为了你哥?”
“唔……”歪着头思索。“不完全是,这不好说。”她望着刚送上的汤品,两眼生辉,立刻执起汤匙,舀起浮在翠绿汤面上的一片粉色莲瓣,饶有兴致地细看一番,再放入口中,接着发出赞叹:“啊,这厨师果然厉害。”
“为什么不好说?”他追问。
她耸耸肩,口气自然,“我和你不熟啊。”
殷桥扬起眉——她倒是善于吊人胃口。继续探问:“看在我和你哥交情的份上,你就透露一点吧,说不定日后我可以帮你。”
“……”汤匙停在嘴边,她抬头看他。
这是夏萝青今晚第一次正视他,他有趣地发现,当她静默注视着一个人时,那双大眼瞬也不瞬,仿佛是夜里栖蹲在角落里的猫眼,可以透视黑暗,看清对方想尽办法埋藏的心思,直抵那最深处的灵魂。
“很难说,也许是我帮你。”她不以为然。
“你能帮我什么?”他好奇起来,凑上脸,盯住她。
盯住她,以夏萝青的方式——眼眸圆睁,不闪烁,不畏怯,专注而有力。
后来,他们之间相处的许多细节殷桥不见得记得一清二楚,但就这一件,他不知不觉感染了她别具一格的注视模式。日后,他熟练地在各种物件身上运用这样的模式,轻易看到了他以前视而不见的东西,逼出了最真实的心灵色彩。
此刻,他还只当她是缺乏调教、粗鲁不文的女孩,半带戏谑地模仿她。她似乎读到了他那点心思,静静回眸,两个人就这样无厘头地对视。不久,新手落败,殷桥忍不住别开目光,因为再看下去就要出现斗鸡眼了。
“你赢不了我的,我可是练习过的。”她得意地笑。
“我没要赢你。”这女孩竟能令他尴尬,他后悔陪玩起把戏,索性直言:“好吧,就不问你了,你专心吃吧。”
重新举起刀叉,殷桥切下一片樱桃鸭胸放进嘴里,默默盘算着退场时机,没想到她搭话了,指着他盘中的半截鸭胸,“不介意让我尝一点吧?”
殷桥又怔住。
在以往,女人提出分享佳肴的要求通常含带着撩拨的意味,而一般他又是怎么回应呢?他会以手上的叉子,直接将食物放进对方口中。但夏萝青不同,他相信她是单纯想知道鸭胸的滋味,她对餐点内容的兴趣明显大过于他,从刚才到现在,她享用得异常投入,胜过取悦用餐物件。
“请便。”他豪气地整盘推过去,不再顾虑所谓男士的体贴风度。“方便的话,顺便把这道也吃了吧。”左手将另一道未用完的前菜奉上。
“谢谢。”她照单全收,拿起刀具自行切割肉片。
坦白说,殷桥有一股想翻白眼的冲动,转念又想,何不换个角度和心情,像欣赏特殊动物一样观赏她的吃相不是更好?仔细瞧,她吃相并不难看,一口接一口细嚼慢咽,速度保持不疾不徐,发光的脸上充满着对食物的虔诚,这顿饭他绝对会买单,光是看她一个人吃得眉开眼笑就值回票价。
终于等到享用甜点,用餐接近尾声,夏萝青蓦地注意到窗外的动静,低喊:“糟了——”
“怎么了?”
“下雨了。”
他朝窗外看去,果然雨丝开始沾附在玻璃上,从一点一滴到拉划成串,降雨速度极快,显然又是一场夏日雷雨。“下雨就下雨吧。”
“噢,这可不行。”她露出忧心的模样。
“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不以为意。“我可以送你一程。”反正今晚也来不及安排其它节目了。
她歪着头想了想,“也好,谢谢你。”
殷桥不明白这场雨有什么可烦恼的,她看起来分明是有伞也懒得撑的女人。
两人一抵达地下停车场,她打量了一下他的休旅车,直接打开车门,径自钻到后车座。
这是什么意思?把他当司机?他坐上驾驶座,耐住性子转动引擎,开启空调。
“麻烦你暂时别转过头来,一下下就好。”她忽然向前叮咛。
与外界隔绝的宁静车厢里,清晰听见后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殷桥望着挡风玻璃等待着,一个念头陡然飞窜入心——她凭什么限制他的行动?这是他的座车,他的私人空间,该遵守规范的是她不是吗?她似乎不很在意别人的感受,那么他的礼貌不就是多余的体贴?他决定今晚的工具人角色至此结束,如果她有意见,可自行下车,他不再奉陪。
毅然转过头,堂而皇之朝后座观看,无论再怎么做足心理准备,殷桥还是略吃了一惊。
夏萝青正在换装。
她侧对着他,两只手臂一上一下在背后交会,费了番功夫手指才捏住洋装细小的拉链头。吃力地划开拉链,再小心翼翼从上身脱除,年轻的身躯赫然只剩下单薄的胸衣和小内裤,阳光洗礼过的蜜色肌肤就这样展现在殷桥眼前。
她将洋装仔细折迭好,放进准备好的纸袋里,再脱下高跟鞋,以纸巾里外擦拭过一遍,置入随身携来的鞋盒里;接着又从袋子里取出牛仔短裤费劲套上,完毕,伸手在袋子里摸索了一下,似乎找不着替换的上衣,转身欲往周围寻找,就在那一瞬间,他见识到了她半裸的胸脯——也不知是内衣的特殊机能还是她本身的条件使然,她躯体虽瘦削,但锁骨之下胸部匀挺,隆起的弧线美好,形成中央一道深沟阴影。
感觉到了异样的视线,两人目光乍然对上,他等着她惊声尖叫。但没有,她的确讶异地半张嘴,却忘了遮掩胸口,她呵出一口气,泄气的表情像是在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老实……”
“还没到家,你有这么急吗?”殷桥先声夺人。他得就这么大方地看下去,不能立刻回头,否则就显得作贼心虚。
这话果然起了震慑作用,她没回嘴,径自低头在踏垫上寻找失踪的上衣,弯腰的俯姿让浑圆的胸前春光更是呼之欲出。终于在门侧找到滑落的上衣,她从容不迫地穿好棉衫,才平静地启口:“好了,没什么好看了,可以回头开车了。”
“……”他哑然失笑,回身转动方向盘,踩下油门。
在这段共乘的短暂路程里,他不止一次生疑,夏翰青会有这样大而化之的妹妹?他甚至起意借看她的身分证,但思及日后不会再有交集,便打住了念头。
转了两个街区,到达她刚才报上的地址。那是巷道内的一家女性服饰店面,暖黄的灯光从一排木质落地窗内流泄,橱窗布置不落俗套,绝非廉价的衣饰卖场。
夏萝青向他道了谢,抓起背包和纸袋,赤着脚跳下车,飞奔进敞开的店门。
他没看花眼,这女孩赤着脚,踩踏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消失在他视线里。
考虑了几秒,性好猎奇的他也跳下车,跨大步跟着进入那家店。
店内恰好没有客人,视线快速一扫,悬挂或整齐堆迭的服饰很有效地利用了偏窄的贩卖空间,不致于拥挤。他随意抓起身边一件衬衫的吊牌审视,果不其然,对一般上班族而言订价并不便宜,这里的产品形式清一色强调女性的柔美和线条,不像是夏萝青的偏好,她进来有何用意?
结账柜台设置在一道从天花板垂挂下来的琉璃珠帘后,两个女人交谈的声音正从那里传出,他慢慢踅过去,瞥望到夏萝青已经将鞋盒放在桌面上。她打开盒盖,拎起高跟鞋,鞋身在石英灯下闪着迷人的色泽。她愉快地向柜台后一名年纪稍长的女子说明:“只穿了三小时,我很小心的,没淋到雨。”
“真漂亮,你舍得?”
“这次七折价,可以吗?我有急用。”
“可以,明天汇给你,衣服就没这么快喽,得先干洗。”
“没关系,干洗费算我的。”
“夏太太可真大方,每次相亲都下了重本。”
“算不上重本,他们一家都这么花钱的。没办法,夏太太怕我随便把自己嫁掉,给夏家丢人。”
“说真的你把这些行头处理掉了,不怕她知道?”
“放心,他们从不去我的公寓。”
殷桥在夏萝青背后站定,柜台后的女子立即发现了他,惊异地问:“小萝,你带了朋友来?怎么不说?”
“哪来的朋友——”夏萝青一旋身,险些和他撞个满怀,看清是他,错愕不已,“你怎么还没走?”
“这就是你愿意相亲的另一个不好说的理由吗?”他盘胸看着她,好整以暇笑着。
无所谓的淡定在她脸上消失了,转为懊恼不安,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臂拉着他到门口,压低声音问:“你干嘛跟着我?”
殷桥忽然发现,看着她出现小女孩式的紧张挺有乐趣的,这才是年轻的她该有的样子,今天最痛快的时刻竟然就在这时候。
“你应该说,拜托请你替我保密,我会好好报答你的。”
“……”她嘴唇抿成了一直线,黑漆漆的眸子快速晃动着,显然在思量如何对付横生出来的枝节。
“真奇怪,你有这么缺钱?你家人亏待你了?我倒要好好问翰青,知不知道他妹妹在做什么。”他逼近她,静候她的反应。
她默不作声,不安的神色渐渐退去,怏然瞪着他,沉声道:“你想威胁我?”
他笑得更惬意了,“不算威胁,你又没什么好敲诈的。”
她咬了咬牙,妥协道,“好吧,你想怎样?”
“说实话,你卖了这些做什么用?”
她犹豫起来,看了看腕表,不情愿道:“下次吧,下次再告诉你,我现在没时间,我还有工作,马上得离开。”
“现在?”周末深夜?“哪家夜店等着你光临?”
她狠狠白了他一眼,“你以为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都跟你一样周末等着喝酒把妹?”说完返身走回柜台,不再回头看他一眼。
“小萝,是你朋友?怎不介绍一下?”柜台后的女子走出来好奇询问。
“不是我的,是我哥的朋友,他要走了。对了,借我一双鞋子,我要搭捷运。”
对话声量正常,全不避讳让他听见。
这是殷桥的生命里首度有女人以嫌恶的姿态对待他,奇怪的是,他并未恼怒,他想的竟是下一次不知何时才能见到她。
第三章 另一种公主(1)
“那次夏太太对你动手让他撞见,他不好奇怎么回事吗?”柳医师不解地问。
“和他无关的事他通常没兴趣。”
“他配合你瞒着你哥,难道你不觉得他对你有兴趣?”
“他不过就是觉得好玩。”
“听起来,你无意和他有更深的牵连,后来又怎么和他来往的?”
“因为我哥。”
“他积极拉拢你们俩?”
“不全是,殷桥也有求于我哥。”
“哪一方面?”
如今想来,到底是谁有求于谁,已分不清界线。严格说来,他们这种背景的人相互往来,鲜有单纯的情谊,更多的是互蒙其利。
夏翰青曾经花了不少工夫向妹妹说明殷桥背景,从殷家的家族树状图说起。
殷家若从企业第一代创办人开始算起,已开枝散叶了四代,殷桥是第三代。每一代都比前一代人丁繁多,呈倍数成长,不仅明媒正娶的多子多孙,侧室亦不遑多让。殷桥父亲排行第四,育有两名子女,横向数来,光是殷桥这一代堂表兄弟姊妹,便超出三十名;以金字塔观之,殷桥的位置落在底层左边,基本上,要在各方面出线就不容易,更何况各房竞争激烈,私底下,温良恭俭让已排除在家训外。殷家家业繁多,关系企业名头谁也没法一一记得清,其中证券投资是殷家各房亟欲涉足的主业,刚回国不久的殷桥立即被安排在其中的财富管理部门任职。众所皆知,这和他的个人条件零相关,家族里学经历辉煌的比比皆他雀屏中选的理由很简单——殷家老奶奶喜欢他。从母系那里得来的八分之一西洋血统使他从小就仪表出众,纵使他从来花在冲浪的时间多过在华尔街看盘。
在这个跳板部门里,不需埋头烧脑做产业研究和证券分析,重点在良好的客户关系,关系可以带来更多的业绩,客户的财力等同于殷桥的业务能力,业绩为他的履历增色,游戏潜规则一清二楚,殷桥等着时机成熟进入董事会。
夏萝青听得头昏脑胀,她搞不懂那些千丝万缕的连连看关系图,她哥交友圈广阔,不乏能够入眼的妹婿物件,他竟然选择了凭祖荫占一席之地的殷桥介绍给妹妹,这是夏萝青始终想不透的地方。
“你还年轻不是吗?你哥怎么就和夏太太一样忙着把你送出门了?还有,你可以不答应啊。”医师支着下巴问。
她低下头,陷入思索。
为什么?因为她同样有求于人,因为她要的超出自己能力甚多,她哥不过是顺水推舟。这世上的许多事,总是这一个牵着另一个,另一个又绊着这一个,没有人真正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