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桥乍见她,楞了一瞬,她熟络地向他招手,待他一走近,不由分说扣住他臂膀,举高手机,迅速来个两人自拍。
这举动不知怎么惹恼了他,他夺下她的手机,快速揽住她的腰,趁亲吻她面颊的刹那,按下快门键。
“喂——”她惊讶地推开他。
“要做就做彻底一点,快上传吧,让夏太太的投资值回票价,下次再送你一个更值钱的柏金包。”他语带戏谑。
是否她太敏感?他看起来没有前几次愉快,话中带刺的,莫非她占了他宝贵私人时间,却碍于对她的承诺不得不赴约?
暂不理会他的揶揄,她低头握着手机尽速上传,完毕,抬脸对他道:“你可以走了,我照片已经拍了,你要是忙的话现在就离开没关系。”
他面露不悦,“你过河拆桥?”
“不是。我瞧你不太开心,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无所谓的。”
“无所谓?你对朋友是这样说话的吗?”
“我没有——”
“你如果当我是朋友,不是应该想办法让我开心吗?”
今天不知哪件事没令他称心如意,他话里飘着浓浓的烟硝味。
“那我还是请你吃饭吧。”她赶紧往他方才停车的方向走。
“餐厅在这,你是要去哪?”他拉住她。
“这里太贵了,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殷桥没反对,若有所思地跟上她。
坐上副驾驶座之后,她想起了重要的事,又开门下了车,钻进后座。
“这位小姐,你对后座好像情有独钟?”殷桥没好气。
别开灯,我想起来待会去的地方有油烟味,衣服可不能沾上。”她打开随身提袋,取出便服,“别回头。”
车厢虽暗,街灯白光却渗进了窗里。她高举双手,一寸一寸慢工细活脱除昂贵细致的洋装,待衣裙完好地离开了头脸双臂,一露脸,前方的男人正直勾勾盯着她,和上回一样,殷桥就这样端着脸,大方观赏她的换衣秀,她脱口正想责备,他抢先发话:“我没答应你不回头。”很理直气壮,她再次语塞。
可说归说,他眉心微拧,像在寻思一件烦心事,眼神毫无狎意。
她不懂他,也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可看性,他或许就是想看她发窘,从中得到一点乐趣,她不会动不动大惊小怪,决定若无其事。
不再耽搁,她迅速套上便服和短裤,换上平底鞋,折好洋装,妥贴地放进手袋里,顺便褪下手链,放进包装盒。
他还在看着她,她确定不是自己太敏感,殷桥今天怪里怪气,暂且别和他针锋相对为妙。
“你想去哪?”他问。
她报上一串地址。
她带他去的是一家古早味面店,栖居在传统市场旁停车不易的街巷里。
殷桥就在这天第一次见到卓越。
站在店外,殷桥立即会意,“难怪你不把洋装穿上。”
这家店规模并不小,大概打通了两个店面,以容纳川流不息的食客。煮食区设在入口,带着浓郁汤头底香的热气氤氲蒸腾,与热卤的气味在空气中交织着,逃不过的诱引,一靠近便被勾引出强烈的饥饿感。
两人勉强找着了空位坐下,和其他食客挨挤着,夏萝青望着煮食区里的几名中年大叔与大妈忙活。
她喜欢这个景象,总是叹为观止。拥挤的空间里复诵点餐的吆喝声此起彼落,七手八脚配合无间——下面,汆烫,大骨浓汤入碗,快切熟食卤味,装盘,洒上葱花姜末和香油,上桌。流畅的节奏不断在数双手中一再重复搬演,上了年纪的员工应付不停递来的点单、桌数和点餐内容却能精确得不出一丝差错。
心念一动,她对殷桥说:“你等我一下。”接着飞快窜至香气四逸的卤味大锅旁,从蒸笼里取出两片膨软的面皮,径自抓起一支长夹,拣出一大块色泽褐亮滴油的五花肉,放进面皮中央,熟练地添上香菜、花生粉和酸菜馅料。她径自充当着工作人员在做刈包,感到久违的愉悦。正着手制作下一个,一名胖墩墩的中年妇人发现了她,敦厚的脸笑成一团,“小萝来啦,刚下班啊?卓越!桌越!出来,招待一下。”
妇人身旁貌似面包超人的矮壮光头男也跟着扯嗓:“卓越!出来!”
“不用,不用管我,我自己来。”她兴奋地在锅里挑拣肉块,后方有名年轻男子赶过来从她手上抢过长夹,明快地在锅里挑了片颇有份量的五花肉放进对折的面皮里,再塞进其它馅料,还特别为她多放一些酸菜,动作干净俐落,一面用手肘推推她,“去坐,去坐,别在这碍手碍脚。”
男子剪了一头帅气足球员短发,身材健美壮硕,一双丹凤眼极为醒目,剑眉一竖酷相立现。
她开心地喊了他一声:“卓越。”
卓越点头。“带朋友来?”
“嗯,最近好吗?”她不掩饰地贪看他,一个多月不见,他一样活力十足。
“当然好,夏太太不来找麻烦了,有什么不好?”
“干嘛这样说,我不是都赔罪了?”她垮下脸。
“开玩笑的。回去坐吧,别来这里乱。”
她重新展颜,返回座位,发现殷桥盯着她的眼光怪异。
“你不会也在这里工作过吧?”他问。
“是啊。”
卓越亲自送上刈包,加送一盘满盛着大肠头、桂竹笋、白菜卤的综合盘,都是她平日爱吃的口味。
“您好。”卓越抬眉,快速打量殷桥,友善地微笑。
“他叫殷桥,在证券公司做事。”她笼统地介绍。“他叫卓越,老板的儿子兼健身教练。”她抓起一个特厚刈包递给殷桥,另一个塞进嘴里大吃起来。
两个男人礼貌互握了手,没多说什么,卓越很快返回煮食区接手送餐。
殷桥微扯嘴角,“原来是给男朋友捧场来的,刚才那身打扮不是更合适?”
“最好是!他是我大学社团的学长,高我两届。”她一个劲认真咀嚼,没理会他的弦外之音。
“最好是?他让你失望了?”
“人家看不上我。”
“……”她瞪着他,腮帮子像花栗鼠鼓了满嘴馅,好不容易徐徐吞下肚,她面露不满,“你也跟我哥一样,以为我亮出夏家的招牌,人家就头昏眼花,连路都看不清了吧?”
“我没这么说,但你哥也不是完全没道理。”
她彻底翻个白眼,“你们这些人!”
“我们这些人怎么了?”
“你们这些人,自我感觉也未免太良好!告诉你也没关系,我是喜欢他,大一就开始喜欢,为了接近他,我每年寒暑假都来店里打工,开开心心地端盘洗碗抹桌子扫地,每天幻想自己以后会是第二代老板娘,生一堆小孩。等捱到他和别的女生分手,我想了三天三夜,决定向他表白,他老大很不给我面子地拒绝了,理由是跟一个像自己妹妹的女生谈恋爱根本是乱伦。我是轻易放弃的女生吗?当然不,我继续在店里打工,我跟他说至少让我学会炖出那锅卤味吧,暗想赖久了就会是我的,管他当我是什么。直到夏太太知道了以后大驾光临,撂话说如果他们继续用我就检举他们没开发票,我哪能害人家,只好放弃了。”
“你喜欢他哪一点?”殷桥问。
“他是好人啊,而且他全家都是好人。”
殷桥噗哧笑了,“你说起好人就跟和电影里天赋异禀的系列超人一样稀罕,只差没在身上挂上烫金招牌。奇怪,我也是好人,你怎么不也来喜欢我?”
她扬起猫眼,“凭你这句话就知道你算不上好人,没事干嘛要人家喜欢你?”他怔住,未等他辩驳,她指着他手里文风不动的刈包,“你到底吃不吃?”
他往手里一瞟,怏然咬了一口,单一口,她就从他神情里看到了惊艳。
“好吃对吧?”她期待地看着他,他点头认同,她立刻咧嘴笑了,把卤味盘推到他面前,“快吃,我再去弄点别的。”
她跑到煮食区,和站在大锅前拿着长柄杓下面的面包超人老板瞎聊几句,快手切着卤味的老板娘笑道:“小萝多吃一点啊。”她连声说好,转身又熟络地帮其他员工传递餐盘,最后挤到卓越身旁,“我想再吃一个刈包。”
“你别吃太多,在男生面前秀气一点。”卓越提醒。
“他是我哥的朋友,我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嗯,是和你哥味道挺像的,跟他吃了几次饭了?”
“没数。”
“那就是超过三次了。加油,这次你家人会如愿的。”他握拳做出打气手势。
“喂!”她用力肘击卓越臂膀,他不痛不痒地大笑。
老板娘递给她一碗加料的大碗清炖牛肉汤,她惊喜地接过,直接对嘴喝了几口,连同其它菜色一齐端上桌。
“你先偷喝才上桌,这样对吗?”殷桥冷眼瞅她。
“汤太满了,我怕溢出来嘛!”她不悦地撅起嘴,“不然我自己喝。”
“那不称了你的意?今天是你请客。”他整碗端到自己面前,径自享用起来。
两人吃饱喝足,她坚持买单不让卓越招待,还笑盈盈拿了张店名片给殷桥。“本店刈包下午可以外送喔,可以请办公室同事大家一起订,买十送一。”一副店面公关的姿态。
“……”殷桥没说话,仔细看着名片,再放进口袋。
“我们走吧。”
“我可以帮你。”他莫名冒出一句。
“唔?”她不明就里,耳朵靠近他。
“我说我可以帮你。”他冷不防伸出大掌揽住她后脑勺,凑过去堵住她的唇,她骇住不动,想挣脱他,他施加了掌力,不让她闪躲,一来一往间,这突如其来的吻至少耗时五秒,店里的人该目睹的也都目睹了,他才霍然松手。“你嘴很油。”附赠四字短评,他抽出桌上纸巾揩拭她的唇,折一半,再擦拭自己的嘴角,谁都能轻易领会这小动作含带的一股亲密劲。
“你发什么神经!”她僵若木偶,声线颤抖。
“刺激他啊。他若对你有一丁点意思,就会行动了。如果无动于衷,你以后就别再来这里浪费时间了。”他平静如常。
她直楞楞瞪着他,感到一阵热潮往耳根涌上,有种想死的感觉。她头也不敢抬,起身快步奔出店外。
殷桥追上前,与俯首疾行的她并肩而走,走了十几步,她用力奋臂朝他推搡,“你别过来,我不想和你说话!”
“别扭什么?早点让你看清事实不好吗?”
她斜眼恨恨看着他,“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多事!你自己爱玩干嘛玩到我头上来?万一他们,万一他们——”下巴抖了抖,一阵悲从中来,她眼眶瞬间泛潮,身子一矮,直接蹲在地上抱头哀哭起来。
“不是吧?”殷桥伸手撑住她双臂想扶起她,她甩开他,以螃蟹步往旁挪动,继续哭泣;他试着再次捉住她臂膀上提,她仍是奋力扭脱,再往旁挪移,哭声不绝,一副砸了锅的绝望。
“你这是——”殷桥杵站一旁,抱着双臂,来回踱步,无计可施,冷言冷语:“不过是一个吻有什么大不了的?别告诉我你完全没有经验。”这两句话无异火上添油,抱头蹲哭的她使出扫腿怒踢他一脚,可惜腿长有限,构不着他,两人在路边的诡异情状招惹不少路过行人投以异样眼光。
见她没有停歇的意思,殷桥大概恼羞成怒,不再客气,从背后一股劲将她拖抱起来,右臂箍住她的腰,连拖带夹往停车处移步。
她顾着抽泣也没怎么挣扎,殷桥顺利将她塞进副驾驶座,替她扣好安全带。关上车门,他坐上驾驶座板着脸斜睇她,抽了一把面纸塞进她手中,嗤笑:“你是第二个在我面前哭的女人。”
“第一个一定是你妈,后悔把你生下来。”她口不择言。
他冷哼,“她如果为的是后悔,你为的又是什么?”
她整个人安静了。她为的是什么?为了即将失去很重要的东西,她一直珍视的,,夏家永远也不会给她的东西。她带着浓浓的鼻音呢喃:“他们都看见了吧?这下子他们不会相信我了吧……”
“他们是谁?你介意的到底是谁?你少没出息了,你越是这样他越是对你没兴趣,女人一点行情都没有哪来的魅力?”
“你还说!你这个坏人!”
她瞥见他脸颊隐隐抽动了一下,她以为他还会再回敬她两句,但他却直起背脊,仰起脸,像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漠然表情,两手握紧方向盘,语调平直,不愠不火,“请问我这个坏人现在是要送你回公寓,还是载你到那家服饰店换现金?”
他生气了。这是夏萝青第一次见识到殷桥生气,当他表现得越礼貌,越疏冷,越平静,就是真正被触怒了,骄矜的他绝不让自己失态。
说到这里,柳医师听得不明不白,“你是怎么确定的?”
因为接下来他有半个月之久不和她联络,也拒接她电话。
“气死我,他食言了,我只好和鮟鱇鱼先生又吃了一次饭。”
***
她将自己和鮟鱇鱼先生共餐的照片上传时,就知道大事不妙。
“你喜欢拍照,我们下次就去郊外踏青吧。”鮟鱇鱼先生喜孜孜地说。
“呃?”
“还是你喜欢出国?我可以挪出年假——”
“不用麻烦,郊外就好。”她忙不迭做出选择。
“宜兰你觉得怎么样?我们可以找家不错的民宿。”
该死的她又做了什么好事!万一她不再接受邀约,让鮟鱇鱼先生再次遭受打击,岂不罪孽深重?
“宜兰?”
“是啊宜兰,我老家在那里。”
幸好菜陆续上桌了,转移了焦点。顾不得礼貌,她这次卯足了劲进食,只要不必张口说话,她每道菜都吃个盘底朝天。
但鮟鱇鱼先生说:“等一下我们去看电影吧,就看那部刚上映的科幻片,你不是很喜欢吗?”
她终于坐不住了,借口上洗手间转换心情。
走在通道上边想边恼火自己,她等会该怎么收场?
转个弯,经过一道绿篱屏风,抬起头,和一双眼睛对上,那是一双总是满含意味的眼睛,很有辨识度,她不知不觉停步,万分错愕。
殷桥斜对着她,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他自在地斜靠着椅背,左手臂搭在窗台上,放在桌面的右手托着一只水杯,穿着牛仔裤的右腿斜斜伸展,姿态洒脱。雪白的软质上衣领口敞开,可以轻易瞥见他颈项垂挂的皮绳上系着一块别致的方形金属坠饰,金属的反光烘托得上方那张原就出色的脸异常亮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