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浣后  第1页    作者:陈毓华

  第1章

  红,很红很红的红,很多很多,这里不是人间,是炼狱。

  遍地都是残缺不全的尸骸,遍地是黏稠的鲜血,蝼蚁般的生命转眼消逝,任由烈日曝晒,血腥味浓得可怕。

  这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屠城,叛军左冲右杀,下手狠厉残忍,完全不把人命当回事。

  惊慌奔逃的人一头撞上城墙,血溅五步,脑浆四迸,逃得慢被横来的刀拦腰劈成两截,临死前眼里还残留着不敢置信。

  外城被攻破,战败的残兵怀着一种绝望屠杀无辜的百姓,杀到眼红手软也不打算罢手。

  一瓢温热的鲜血喷涌而出,带着浓稠的腥味飞溅在她脸上,但她似无所觉。

  荒地的草棚已经不是草棚,之前纵火的痕迹还在,焦黑一片,如今烧无可烧,只剩下一簇簇起不了作用的残烟。

  逃难的人自顾不暇,没有人多看她一眼。

  然而惨绝人寰的哀号逐渐凋零,原来是两股人马短兵相接,开始了另一波的厮杀,忙着将百姓拿来泄愤的叛军只得回过神来专心对付正规军队。

  原来就只是乌合之众,最终还是敌不过有纪律的军队,乱党很快被剿灭。

  「我们还是来迟了。」坚毅的声音里难掩愤怒跟叹息。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幸好剩下的叛军都降了。」

  「叫大家动作快点,尸首尽量妥善掩埋,要是有家属要领回,让对方画押就可以了。」

  「属下立刻吩咐下去。」参军纵马而去。

  男人与马独立于小丘上,眼光犀利如鹰的他忽地发现了什么,仔细看了看之后策马跑下小山丘。

  他没看走眼,颓圮的泥墙就那么几块,这里原先是什么地方已经不重要,他定定的看着墙边木雕一样的小人儿,全身上下没有一块称得上干净的地方。

  他利落的翻身下马。

  但那娃仍是一动也不动,对他橐橐的靴声亦没有反应。

  这很不寻常。

  身着一身戎装的他蹲了下去,几乎,他要以为她是具尸体了。

  「小娃儿?」

  半晌,她呆滞的眼珠活动了下,迟缓的用她干瘦脏污的小手抓住他盔甲上的锁片。

  她的手比那锁片大不了多少,龟裂的小嘴哆嗦着,似乎想说些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来,脸上慢慢的挣扎出一片红。

  不会是哑子吧?

  「小娃儿,妳家住哪?家人还在不在?」他看不出她年纪、样貌,只凭两只不成形的垂髻还有覆额看得出是个女孩。

  其实他也知道自己是多此一问,这孩子有双黑白分明却饱受惊吓的眼睛,整座城经过这场浩劫,余下的百姓少得可怜,留下的孤雏何只她一个

  申浣浣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过神来的,大概是那个很年轻却很坚定的声音一直在对她说话,不厌其烦的,唤回了她的注意力。

  她很困难的抓住一些单字,慢慢的可以连成句子,然后她模糊的双眼迟钝的对上一张男人的脸。

  她摸摸索索的顺着盔甲找到了他的膝盖,颤巍巍的想站起来,可是她使不出力气……她饿了很久了,有多久呢?她也不记得了,只记得饿到后来,意识什么的都不清楚了。

  孙上陇趁势把她抱了起来,意外她的轻盈,比一片羽毛还重不了多少。

  而且她还很臭,小小的身子散发着教人掩鼻的味道,甚至衣不蔽体,脚下的鞋只有一只,小小的脚趾比皂鞋还要脏。

  世道不好,能救一个算一个吧。

  他摸摸小女娃的头,替她把黏在额头上的一条条头发拨开,接着吹哨把马叫过来,抱着她骑上马,这一路马不停蹄的进了城内。

  马背上的颠簸让申浣浣很不舒服,她全部的骨头都痛,因为痛,记忆中漫天的火光还有厮杀哀鸣都回来了。

  红的血,凝固后变成黑色的血,爹的、娘的,她认识的人、不认识的,碎掉肉块、残缺的肢体……

  她甩了下头,想把脑海里的影像甩掉,却不意一头撞上男人的盔甲。

  好硬、好痛,可是,这人,救了她。

  他身上的气味错综复杂,但这味道竟让她莫名的心安。

  她的手太短,构不住他的腰身,只能贴着他冰冷的盔甲,也许根本不用她多此一举,因为他始终把她牢固的圈在胳臂里。

  满目疮痍的城内没比城外好到哪去,十室九空,偶尔抬头只能看见盘旋在半空的乌鸦,牠们是闻着血腥味而来的吧?

  被军队接管的小城,除了出入的兵士,看不到一个百姓的身影。

  马蹄踏在青石板上,达达达,他的心跳,怦怦怦。

  人去楼空的府衙被南平大将军接管,府衙内容纳不下他麾下的将士,为了让已经饱受惊吓的百姓不再担惊受怕,大将军下令,兵士以下一律在城外扎营。

  所以孙上陇这一路行来所见,埋锅造饭,巡守防卫,军医忙碌的安置着攻城时受伤的兵卒,每个人各司其职,形成非常忙碌却有纪律的景象。

  南平大将军率领的精兵只有万人左右,却是火凤国在边境铁箍般的保证。

  来到府衙大门时,一名满脸稚气的马小厮替孙上陇拉住缰绳。

  「副将,你可回来了,怎么还带了一个娃儿?」

  「给马匹喂点蜀黍,嗓门小一点,你吓到她了。」

  看着怀里的小东西,只见她整张小脸紧贴着他,也不怕脸上要印出盔甲上锁片的痕迹。

  「我长得这么亲切,人见人爱,又不是像你一张木板脸,她都不怕你了,怎么可能排斥我?」小厮咧开嘴笑,不忘抚摸马儿的鬃毛,一副邻家大哥哥的模样。

  他跟孙上陇是同一个村子出来的,十三岁时一起投军,孙上陇奋勇杀敌,三年就当上了这支军旅的副将,而他还在马厩里养马。不过,他一点都不在乎,人各有志,等真有太平盛世那一天,他要解甲归乡,开一家火凤国最大的客栈,卖最好吃的料理,让川流不息的客人天天住满他的客栈。

  从军只是暂时的。

  孙上陇不跟他打哈哈,转身进了府衙。

  湘城是边境一座小城池,府衙却盖得美轮美奂,看得出来弃城逃跑的知府很舍得把钱花在自己身上。

  要不是他这么贪图享受,把军费用在自己跟如云的妻妾身上,湘城小归小,又岂是随便几个流寇乱党夹击就能攻破的?

  他从角门进去,绕过轿厅,进了圆洞门,假山流水傍着抄手游廊,到底的厢房是他暂时的居所。

  把小女娃安置在唯一的木床上,孙上陇转身又出去,打了水回来,从巾架上拿了布巾,替她抹脸。

  出人意外的,圆圆的脸上脏污一擦干净,露出白净的清丽来。

  他莞尔,假以时日,她会是漂亮的大姑娘。

  接着替她脱了鞋,开始抹起她的脚。

  「告诉哥哥,妳叫什么?」

  「……浣儿。」她的声音软糯,眼看着的,是他方才顺路向厨房要来的缸炉烧饼,她毫不掩饰的吞着口水,抿嘴的时候不小心跑出两个小巧的梨窝。

  孙上陇有预感,她不只长大后会是个漂亮的姑娘,等她恢复精神力气,不知道会有多讨喜。

  顺着她视线看向那用白面红糖香油混制的酥饼,他知道她一定饿了,递过去一个给她。

  「几岁呢?」把巾子放进水盆重新拧过,拧出半盆黑水。

  申浣浣大口咬着饼,忙着吞下去,然后嘴巴咬住饼舍不得放,她伸出十根手指,却比不好要表达的数字,只得含糊不清的说道:「浣儿……九……岁。」

  原来九岁了。

  看她的身量他初初以为她不会超过八岁,年头不好,孩子也养成了这样。

  「爹娘呢?」

  这一问,她咂巴着小嘴,饼也不啃了,从眼里滑下大串眼泪。

  「爹……娘……浣儿……不知道。」

  其实她知道,她爹为了护她跟娘亲,被恶人拦腰斩成两截,肠肚跑出来了还不肯断气,咬住坏人的手掌,只盼能挣到一点时间让妻女逃生,可是,娘不依,看见爹爹凄惨的模样,也扑了上去拚命……她不清楚自己是怎么逃出来的,耳里响着娘的凄厉狂喊,她要她逃,她听话,死命的跑,一直、一直到摔在地上,跑不动了为止。

  孙上陇他能征惯战,从军多年杀人跟切豆腐一样,可是这一回却拿小娃儿的眼泪没辙。

  「咳……浣儿不哭,以后,妳就暂时跟哥哥住在这里,哥哥有什么妳就跟着吃什么,妳不用担心会饿肚子,就算哥哥只有一个饼也都给妳吃好吗?」

  他父母早逝,幼年吃过苦,也不晓得为什么,他喜欢这个不闹不吵的小娃儿,好吧,她不能算娃儿了,小姑娘好了,反正这股疼惜就是那么没道理的来了。

  申浣浣止了泪,摇头,很慎重的说了让孙上陇一辈子都不会忘的话——

  「大哥哥对浣儿好,浣儿也要对大哥哥一样好,只有一个饼,我也要分一半给你。」她一说完就笨拙的掰开那块所剩无几的酥饼,递给他。

  孙上陇接过那只能说是一小撮的饼皮,坐上床沿,无法形容心里头的滋味。

  「哥哥吃。」

  「浣儿也吃。」他一口就解决了这块饼皮。

  她满意的也将剩下的饼塞入自己的小口中。

  「哥哥答应会给妳找一个真心疼妳的人家照顾妳的。」他对她保证道。

  如果说,他们的感情是从一块缸炉烧饼开始,那么,往后的共患难绝对是孙上陇始料未及的。

  「你可是替自己找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麻烦吶。」

  大堂上,国字脸的南平大将军不怒则威,眼前放着湘城县志还有县图,拿着一双虎目眄着那抱着孙上陇脖子、像小狗儿般,把他身体当玩具似的小丫头片子。

  借着公务之便,他终于见到了这个最近让所有兵士挂在嘴边念兹在兹的风云人物。

  打战行军见到最多的就是死亡。

  看多了,人心都会跟着变硬。

  这会儿突然冒出了一个小娃儿,还人见人爱,说什么他都得见见。

  两条毛茸茸的小辫子是孙上陇跟申浣浣奋斗了半个时辰的杰作,至于显然太过宽松的袄子是用他穿过的旧袍子改的,穿上几年都绰绰有余了。

  袄子是他花了两个日夜赶出来的,下了公务,放下刀剑,手里拿的就是娘儿们的针线。

  真要他说,抡刀使棍轻巧多了,这针线真不是男人干的,没人知道他十根手指都快被针给戳烂了。

  「属下不会松懈每日军务的。」

  「这桩,我是不担心,你是我从军三十几年来见过最优秀的将才,我是想问问你,军营里头都是一群大老粗,一个毛细娃儿,怎么生养?别忘了,她可是个货真价实的丫头,就算你每天背来带去,我能睁只眼闭只眼当没看见,但她总会长大,到时候……我问你,你把她要往哪搁?」

  「这两年边境景况一直不好,我也问过几户人家有无意愿收留她,有的说夜无隔宿粮,吃了这餐都不知道下一顿在哪,有的想要男孩。」多养个孩子,还是赔钱货,普通百姓兴趣缺缺也是能理解,有时对方拒绝的话说得直白也无所谓,他最见不得浣儿每次泪眼汪汪的模样,好像他在做什么残忍的事。

  一回两回,也才几天,竟生出了感情。

  始料未及的。宝贝书苑独家制作

  结果最后他只能把人带在身边。

  「如果真的照顾不来,回到衮州交给我那婆娘,给她事情忙,免得没事老在我耳边唠叨。」

  军队行进迁徙不定,少有将家眷带在身边的,可南平军不同,时局不宁,谁也不放心把一家几口人放在鞭长莫及又饱受箝制的地方,大将军反复考量,几年前逐渐将家人迁移到驻军所在的衮州。

  为此,天子非常不悦,与大将军的冲突没少过,可是在国家没有休止的水涝、旱灾,家臣举兵叛变,北境有患、南疆有二十七部族虎视眈眈、西域有紫皇国的情况下,实在也拿南平军无可奈何。

  「谢大将军。」

  两人在谈话的当头,申浣浣却因为无聊,呼呼的睡着了,才半个月滋润下来,个头虽然还是比不上同年龄的孩子,身上却长肉了,面黄肌瘦的脸蛋逐渐有了该有的红润神采。

  孙上陇试着把她放到椅子上,她却很喜欢他这人肉垫子,死不松手,她闭着眼睛勾着傻呵呵的笑,磨蹭着又往上爬,舒服的窝在他的胸口。

  又不能硬把她拔下来,只好顾左言他,「我去巡视过湘城的水利,发现这里每到春夏会发生干旱,水源地的水因为水道沟渠不足,无法有效的灌溉田地,属下认为需要派人去引流通渠。」

  「引流通渠……」南平大将军摩挲着下巴的胡髭。「这可是大工程,我们不是府衙,也没那资金,暂时先搁着吧。」

  「可是上头迟迟不派人来,湘城百废待举,农时可是耽搁不得的,这事其实也不难,只要……」孙上陇指着平铺在桌上的县图上一点,偏巧申浣浣和他配合得那么恰到好处,一溜透明的口水正滴在那个点上,留下参与的痕迹。

  「就说这样不成的。」大将军忍笑,一脸看好戏的表情。

  孙上陇很奶娘的替她抹掉口水。是啊,这真难倒了他。

  从军三年,大小战役都没打倒他,如今,却被怀里的丫头弄得头大如斗。

  他向大将军告了声罪,经过重重院落,回到自己的小屋。

  「丫头,醒醒。」轻拍她的颊。

  一脸惺忪的申浣浣随着大眼甫睁马上显得精神,要说她跟其它小孩很不一样的地方就在这,她不贪睡。

  这样的没有安全感,教人心疼。

  「妳每天跟着我起早摸黑的,真是为难妳了。」

  「浣浣不为难……」但嘴巴说着却又抑制不住的打了个哈欠,小腿垂在床沿。

  「浣儿,妳知道大哥不会抛下妳的,不过,军营重地带着妳做事虽然别人不会说话,可也不成体统,妳九岁了,哥哥说的话妳一定听得懂,妳能自己在屋子里打发时间,对吧?」

  「爹娘也是一样要出门挣钱浣浣才有饭吃,浣浣懂。」大哥轻抚着她的头,看她的眼神很复杂,漆黑瞳仁里有着像星斗一样的亮光。

  她喜欢大哥的眼睛,喜欢他的声音,喜欢他抚摸她的手。

  「晚上大哥会给妳带吃的,香喷喷的叉烧肉,好吗?」她啊……令人心疼的懂事。

  「好。」

  「浣儿好乖。」

  「浣儿乖,大哥再等等,浣儿就长大了。」

  「好,不过急着长大做什么?凡事顺其自然吧。」他当她童言童语,没放在心上。

  那晚,直到子时孙上陇才回来,他遵守承诺带了叉烧肉,油纸包还冒着香气。

  他把油纸包放在小厅桌上,转进内房,发现申浣浣早就不知睡到哪一殿去了,包糠的枕头掉在地上,人就瘫了个大字占了床尾。他拨开她睡得一头乱的发丝,真的还是小孩,毛发黄绒绒的,抱起她给她换了个方向,她泛着健康红晕的小脸蛋这才得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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