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上陇转身,脸上是她熟悉的笑容,但一眼看见浑身湿洒洒又狼狈的她,他脸沉了。
「谁让妳出来的?要是出事谁负责?」
骂起人来中气十足,申浣浣总算放下一直悬在心尖上的担忧,一边笑一边哭,一面偷偷在他襟上蹭去眼泪。她没看到自己在碰触到他时,他狞变的脸色。「水人似的,妳淋了多久的雨?」脚下已是一摊的水,还继续不停的往下滴,回去后他非好好说说她不可!
申浣浣嘻嘻笑。「淋雨是一种诗意,啊,大哥。」
洗后―
「诗意?我看是和狗争地盘刚回来吧。」知道她为什么来,她身上的柔软软软的一直挠到他心里。「好女孩子家会在家里等男人回去,不是出来满山遍野的找,这要传出去,会嫁不出去的。」
「嫁不出去就不嫁,反正你会养我一辈子。」她的肌肤凉沁沁的和衣衫贴在一起,但她却一点也不觉得冷。
有人看不过去了。
再这么叙下去,大将军会失血过多,撑不下去了。
「有事,坐下来说吧,这雨,短时间还不会停。」 发话的人很眼生,深目薄唇,长眉斜飞,头带逍遥巾,有几分阴冷味道的脸却有双温存黑亮清泽水润的眼。
他的眼神中有几分探究。
「你是?我好像没有在大哥的帐下看过你。」
「在下叫善舞,是大将军的谋士。」
另外一个男人不吭声,长得修眉入鬓,雪肤长睫,表情波澜不兴的只是微笑,一根长簪固定住发,布衣长衫,有股磊落风范。他的眼中,也有探究。
申浣浣收回打量的目光。不管怎么看,还是她的大哥最好看,五官清俊,他的脸庞综合北方人的大刀阔斧,也包含了南方人的优雅温润,清淡悠然里带着几分不容亲近的冷漠,面如冠玉又不失英气。
「那你呢?」那个男人不说话,她还是耐不住性子的问了。
「司徒云润。」
一双谋士,大哥,竟然有了自己的谋士?!
「两位好,我叫浣浣。」
「如雷贯耳。」两人双双抱拳。
「希望你们的『如雷贯耳』是好的,没有人说我坏话。」她微吐丁香小舌,模样娇俏可爱,一转眼却发现孙上陇困难的坐回草堆里。
她有些困惑的看向自己刚刚抱住大哥的手心。
手心黏腻,一掌的鲜红。
「大哥……」就觉得他不对劲。
「被发现了。」他还笑得出来。「别大惊小怪,我身上的伤还会少吗?我是冲锋陷阵的军人,受伤是家常便饭。」
「你怎么没说?」她急得快跳脚,「你哪里受伤,让我瞧瞧?」说着身子弯跪了下去,伸手要去揭他的衣服。
「我要宰了那个报讯的!让她跑来,我还能好过吗?」让那传讯兵回去,为的是要告诉她他会晚点回家,不是要让她担心。
「让我看看,我要看过才能下定论是大伤还是小伤。」刚才那盆血水,那会是小伤有的吗?
这个说谎不打草稿的臭大哥!
「一个女孩子家不可以随便脱男人的衣服。」他嘀咕道。
不想让她得逞,却还是败在她那坚定如盘石的眼神里。
她什么时候有了这种眼神?
「那几伙强盗不是乌合之众。」善舞把眼撇开。这位小姐真是与众不同,不管三七二十一的就把他们向来不苟言笑、说一不二的主子给剥了个干净。主子,似乎也拿她无可奈何。
匪类向来敌不过正规军,尤其是威名远播的云龙大将军孙上陇,自从几年前的关淮平原一役后,孙上陇一战成名,他的名字已经是个铁板招牌,寻常抢匪敢抢东抢西,就是不敢把歪主意打到孙家军粮草的头上。
这一回,几批盘据在各个山头的贼人居然合作起来,看得出幕后必定是有一只黑手在操弄。
「早晚会查出来的。」善舞点了点头。
申浣浣不管这些,她看见缠绕在孙上陇腰际的布条,一层层,已经染红,怵目惊心。
方才,他的故作无事是为了不让她看到他负伤的样子……
她垂着眼,慢慢把他身上的衣服穿回去。
她不是没看过他受伤的样子,这些年他大伤小伤不断,这一回却是最严重。
「他的伤势得看大夫。」
「我就是大夫。」司徒云润往前站了一步。
「他的伤有多严重?」她抬头,一双眸子如子夜星光莹莹光亮。
「血量看起来比较惊人,幸好剑势没有伤及内脏,只要多休息几天就能痊愈,比较麻烦的是这里没有草药,要赶回衮山城才能妥善治疗。」司徒云润心里一阵鼓噪晃荡,却是极力维持着泰然自若。
向来他只听闻过主子有个义妹,却未曾见过。
「你需要什么念给我听,我回去拿。」申浣浣方才也摸了孙上陇的额头,有股隐隐的热度在酝酿,要是等它烧起来就不好了。
「不许。」孙上陇第一个反对。「妳……咳,去想办法把身上的衣服弄干,要是得了风寒,我……咳,第一个打妳屁股。」
「大哥,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受伤的人最小,听我的准没错。」她转过头来教训起率领万人大军的大将军来了。
善舞还有司徒云润开了眼界,见识到一物克一物这不变的道理。
「小姐,我们这里有一堆大男人,这种事哪轮得到妳,刚才没有派人去取药是将军吩咐一起等雨停,多少人出来,就得要一个不少的回去。」「要是这雨一直下到半夜呢?」她诘问道。
「这,倒是棘手了。」
「所以,先生请借一步说话。」她径自走出山神庙。
「小姐。」司徒云润随后,朝她拱手作揖。
「叫我浣浣还是浣儿都可以,我只是大哥捡回来的孤儿,不是什么小姐不小姐的。」被人家这样叫她会心虚,大哥老说她野得像匹马,没有半点大家闺秀作风。
「浣浣姑娘。」 北方女子本来就豪爽,她的不拘小节却隐隐带着一丝腼腆,教人不由得要多看上几眼。
「请把药草种类说给我听,我回去拿。」 反正她全身都湿了,再多湿一会儿也不算什么。
「使不得。」
「什么使得使不得的,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锅,你啰唆什么?你没看我大哥流那么多血,要是没有止住血会死的。」她忽然靠近他,圆眼还眨着,亮晃晃的刀就这样架上他的脖子,一簇火苗在她乌沉的双眼中升腾。她漂亮的眼睛有种司徒云润在别的女子身上看不到的坚韧,终究妥协了,歙唇念了一串药草名称。一念完,那把小刀也不见了,她人已然冲进大雨里。
性烈的姑娘,像团火般。
其实她就算不拔刀,他也会把药单说出来的。
她关心则乱,主子的伤势真的只是血量看起来比较惊人而已。
「你让她走了?」善舞走了出来。
「她!拿刀子恐吓我,我能不给吗?」但他脸上没惧怕惊恐,只是莞尔。
「什么?她不知道你是谁吗?居然敢拿刀架你脖子?!」善舞讶异得瞠大了他细长的眼。
「我是谁?不就是个大夫。」司徒云润撢了撢被雨溅湿的下襬,进庙里去了。
想当然耳,事后孙上陇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刮她的脸。说什么人家年纪大上她一截,就算心急也不能把刀子亮出来,那跟土匪有什么两样?「我一疏忽没盯住妳,妳连爱惜自己都不会。」
「大哥一没事就会骂人,精神气力都回来了?」看看能不能把话题转移,她移她移她乾坤大挪移。
「是啊,所以有力气跟妳算帐了。」他怎么会不清楚她的小把戏,即使真的舍不得打骂,该教的还是要教。
「算帐?」刚刚那串连珠炮还不算喔?
「把这喝了。」
「又是药?大哥,我已经连续喝了好几天,你饶过我吧?」申浣浣捣着嘴,用食指打了大叉。
说什么怕她风寒入体不自知,非要她照三餐喝,就算病秧子连续喝了好几天也该痊愈了,更何况她勇猛得像条大虫。
低头去看那放在茶几上乌漆抹黑的汤碗,怎么又会是她的?
孙上陇才不理她的求饶,把药碗递过来。她无奈接过,捏着鼻子往肚子里灌,汤药下了肚,苦得她从发尖到脚指头都哆嗦了一回。
「浣浣,妳这补气砝寒的帖子就是司徒开的方子。」
她伸长舌头,想吐去那股子苦味。
「你们串通起来蒙我?」
「是为妳好。」
「他哪是什么大夫,那天你受伤他身上却连伤药都没有,我吃了他的药了不起拉拉肚子,但是大哥,你醒醒,他搞不好只是个江湖郎中、蒙古大夫、游走方士,骗吃骗喝罢了。」
孙上陇眼睛差点凸了出来,他抹了下额头哭笑不得的道:「蒙古大夫、江湖郎中?妳……」
「我说错了吗?身为军医连个随身的医匣都没有,以后要是战场上的士卒们受了伤,找谁救命?」
「妳真的误会他了,司徒是云山上的祭司毒王,他不是普通大夫。」
「毒王?」
「我让他刺上一刀,他答应当我的谋士。」
他的伤竟然是这么来的―
男人的友谊,她不懂。
第3章
「浣浣,男子汉俯仰不愧于天、俯不作于地,要是太平盛世当顶天立地,光明磊落,可今逢乱世,就连皇室中也有人想图谋疆土,男子汉必当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还给百姓一片安居乐业的乐土,可是这样的事情,一个人起不了作用,司徒跟善舞都是百年难得的不世之才,我不收为己用,要是被他国的将领延揽,是我火凤国的损失,更是人民百姓的损失。」
孙上陇说这话的时候,两池如浓酽黑墨的眼散发饱满的光芒,直直的灼进人的心里去。
「善舞长袖善舞,适合待在官场,帮我应付朝廷那些大臣,司徒的专长妳是知道的,我希望他们会是我的一双臂膀。」经过多年历练的大哥早就不是单纯的男子,他早早磨砺出一份超越年纪的内敛和稳实,他是要做大事业的人。看她发愣,他清凉的手指轻轻滑过她的芙蓉颊,有些宠溺的摸了她的头,无奈的笑,「妳啊,就是毛毛躁躁的,把妳丢下我还真的不放心。」
「大哥……总有一天要离开浣儿是吗?」男人上战场,女人只能在家里头望眼欲穿的盼着,她也要做那样的女子吗?
不!她不想,她不要!
「大哥,我不想只能在家里等你回来,你答应过我,走到哪都要带着浣儿的,浣儿这些年没有求过你什么,就只有这件事,我不想苦苦的在家里等你回来,你带上我,我要跟你在一起!」
「妳是我很重要的家人,我不能让妳上战场去冒险。」
她的睫毛扑闪闪的,掩映着眸里的点点星光,她蹲下,索性把脸趴在孙上陇腿上,撒起娇来了。
「傻丫头,在军营里一切讲求服从命令,妳这样子,我没办法做事。」他不想让这如花似玉的妹子暴露在那些大老粗眼皮下,这才是他真正的想法。
「真的不行?」
「不行,这件事到这里为止,以后也不许再提了。」
被打回票,还是很严峻的那种。
好吧,按下就按下,她总是会想到办法的。
隔天,孙上陇派人把已经闲置很久的将军府大肆打扫整理,三日后让她还有梅姨、静叔住了进去,至于旧宅就留了几个信得过的仆人看守。
将军府虽然换了主子,依旧保留了南平大将军在时的布置,孙上陇不想浪费金钱在这上头是其一,其二,孙宅人丁单薄,算来算去还不满一只手,也没人会去讲究,当然申浣浣也不是那种注重舒适华丽的人,而且当她发现后院距离前院大厅,也就是孙上陇办公的地方就那几步的距离,差点没乐翻天。
这― 应该算是她大哥变相的让她可以时刻看见他的做法吧?
她喜孜孜,又喜孜孜。
司徒云润前来道贺。她心情太好,很乐意的奉茶待客,两人在花厅坐了下来。「承蒙主子不嫌弃,在下也住在将军府的西厢。」
「这房子这么大,大家一起住比较有伴。」她花了两天时间还没摸清楚这府邸呢,分一点给别人住真的无所谓。
「浣儿姑娘天真可爱,要是哪天在下受伤了,希望浣儿姑娘也能将心比心的这么为我付出。」
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是大名鼎鼎的毒王大夫,哪需要用得着我?司徒先生别开玩笑了。」
「我说真的。」
「你不是因为我骂你江湖郎中、赤脚大夫才故意这么说来整我的?」
「原来浣儿姑娘对我印象这么深刻。」 他自嘲道,「在下不曾听闻主子提过妳对我的评语,今天听到,真是无比惊艳。」
「是我失言啦,孙上陇是我大哥,你也算是我大哥,只要你对我好,我也一定会对你好的。」
「妳这么多大哥。」司徒云润苦笑。但她应该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吧?! 他明白牛不饮水强按头的道理,来日方长,他会打动她的。
「大哥多多益善啊。」申浣浣甜笑里带着俏皮,让人心动。
她的心里已经有了男人,即是那第一个让她安心托付的大哥,她不需要别的男人,这是她从很早以前就懂了的事,以后也不会变。
时光荏苒,转眼间五年光阴一晃而过。
三杯清香碧茶袅袅冒着烟丝。
将军府的大厅太师椅上,坐着品茶的孙上陇还有两个心腹。
三人看似笑谈,谈的却是即将要扭转乾坤的大事。
「主子还记得多年前的夺粮之事吗?事后虽然查明是那些元气大伤的没落士族遭人峻使所为,可是这次从京城传来的消息指出,此次藩王以匡扶正室为由,发动兵变也跟这些士族难脱关系。」善舞说道。
乱世里,大片的田庄被毁弃,士族虽然不事生产,然而代代仰赖田产农租,失去财力来源,再也无力撑起庞大的花费用度,家族门第毁于一旦,为了活口不得不挺而走险。
「依属下得到的消息显示,藩王举事,除了勾结外寇,里应外合,士族的精英近半都参加。」
「这些藩王什时候不闹事,偏挑这节骨眼,根本是看准了我们鞭长莫及。」司徒云润附和。
「但咱们军队要挥师南下勤王,我们需要武器还有银子。」这才是要发愁的。
婚姻向来是募钱的最好手段,武器、粮食、募兵,花钱如流水,那可是得要有金山银山才能供得起的。
孙上陇打仗多年怎么会不清楚。
「半个月前,不是有衮山城的富商来向将军你说亲,你要是允了,大把的银子就有着落了。」
「不只富商,一个月前是郡守,前两天是棰城的城主,咱们将军真是炙手可热啊。」
「可惜的是,不是让你推了,不然就是败在咱们浣儿姑娘的小姑嘴脸上,你们兄妹俩合演这出大戏,我是怎么也看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