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是震北大将军府的大爷尚远,几次战功授封为缭骑将军兼淮北总兵,不经通报,突然出现在顺丰城的边境楼,着实让众人都吓了一跳。
可是面对尚远的到来,易珂就像是吃了定心丸,心底踏实许多。尚家正是卫崇尽的外祖家,而尚远的母亲和夏炽的母亲是表姊妹,虽然是隔房的关系,但夏家与尚家一直有所往来,情分深厚。
如她所料,尚远一见到夏炽便将他扶起,拉着他到一旁坐下,一回头面对庄宁和瞿羽,敛笑的面容不怒自威,教那两人不由打了个哆嗦,暗暗猜测他到底听见了多少。
「阿炽,这就是你的不对,你治下不严,就不能怪底下的人作怪。」尚远一席话像是责难,实则给他撑腰,趁这当头剔除怀有二心之辈。
夏炽淡笑道:「将军所言甚是,末将必定好生整顿。」
「是该整顿,小姑娘也没说错,光是一条以下犯上就该斩。」
庄宁和瞿羽闻言,双双跪下告罪求饶。
尚远瞧也不瞧他俩一眼,等着夏炽处置。
「等班师回朝时再作定夺。」
「那可不成,你暂时是回不了京的。」
易珂闻言,不禁看向尚远,心想难不成京城那头出事了?边境离京城远,就算京城出了什么大事,等到这儿收到八百里加急,事都已过了两三天。
「为何?」
「我是带着皇上旨意而来的。」尚远从怀里取出圣旨直接交给他,懒得宣读了。「三个月前我好不容易回京一趟,本是要待个半年再回淮北的,谁知道你大哥把差事交给我,要我提早回淮北,顺便把圣旨带过来。」
夏炽翻开圣旨,一目十行看过,低声问:「家兄可还好?」这话问得隐晦,只因他大哥身为首辅,要是他都出事了,那就代表朝中出了大事,所以他大哥才会要他别回京,到蓟州避锋头。
「他好得不能再好了!」尚远撇了撇唇,对夏烨不满得很。「就会使唤人,表哥表哥喊得多尊敬,也不想想我多久没见到我娘子,让我在京城多待一阵子都不成吗,非得这般使唤人!」
那么多人都能带着圣旨前来,偏偏指定他,分明就是想要他眼见为凭,确定夏炽虽立战功,是否身上带伤……啧,关心弟弟还非得这般暗着来吗?
夏炽闻言,不禁有些莞尔,隐隐明白了大哥的用意。
「夏炀,让人先将他俩押下,日后再审。」夏炽低声道。既然他领了旨前往蓟州,这事就得当下决断,没必要等到回京再处置。
夏炀闻言眉开眼笑,立刻去差人把庄宁和瞿羽给押进地牢里。
他瞧这两个家伙不顺眼很久了,打一开始就对二爷极不敬,三番两次出言讥刺,要不是二爷为了大局着想,早就将两人严办了。如今战事已平,二爷笃定升官,自然能好好处理这两个混蛋。
待夏炀和几名兵士将两人押下,尚远才低声道:「京城那头整顿得差不多了,这当头要是斩了这两人,京城那头不会怪罪。」
「不,还有用处。」
「你大哥吩咐的?」难不成圣旨上头还另添了几笔交代?
「不用大哥交代,我明白该怎么做。」
这就是他们兄弟间不须言明的默契?尚远笑了笑,没打算追问,反倒回头看着易珂,只见易珂不闪不躲,甚至还能朝他轻轻颔首,不禁轻拿着没有胡子的下巴。
这小姑娘真不简单,别说怕他了,能直视他的眼,还能以上位者的态度与他打招呼……她到底是谁?
夏炽察觉他的视线,便道:「尚二哥,她是燕成的女儿燕翎。」
「燕成的女儿?」尚远诧道。
燕成他是识得的,讲白一点就是个老粗,他到底是怎么养女儿的,怎能养出她这般处之淡然的气势?夏炽微扬眉,以眼神询问着。
「没,只是觉得她和燕成压根不像,许是肖母吧。」尚远笑笑带过,不着痕迹地又看了眼小姑娘,有些迟疑地道:「你跟她……向来这般亲近?」
他的用词已经尽可能委婉,其实他更想说的是,把小姑娘带进边境楼已是不妥,两人再同处一室更是大大的不妥。
哪怕尚远没点明,夏炽也能意会他言语下的深意。「我已她认为义妹,再者她的身子骨弱,不就近照料我放心不下,不过时候也不早了,丫头,先回房。」
易珂咂着嘴,心里不满极了,可他都无情推她一把了,她也只能努力龟行回自己的一方天地,躲在帘子后竖起耳朵仔细偷听。
第三章 皇上的旨意(2)
「尚大哥可以说了。」夏炽知晓尚远必定有话与他说,才会要丫头先回房。
尚远笑了笑,就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他沉吟了会,压低声嗓道:「你大哥要你到蓟州,是要你盯着蓟州几个卫所。」
「四皇子的舅家势力?」
「嗯。」尚远不得不说他们夏家人一个个都精明如鬼,很多事都不需要他点得太明,他们自个儿就能想得透澈。
「四皇子已死,哪怕舅家还有势力也起不了作用。」
「你大哥说四皇子有个侍妾先前犯了事,教应贵妃给罚了,却发现她有了身孕,所以打发去庄子待产。」
「既是如此,为何不直接找出那位侍妾?」
「如何找?虽知道那个侍妾姓谭名青青,但不知道长相,对方极可能在四皇子死后改名换姓藏身。」
夏炽垂敛长睫,再道:「那就盯着谭家人。」
「你大哥都让人盯着,可他也说了,最快的法子就是釜底抽薪,让对方半点造反的意想都不敢有。」尚远转开视线盯着隔开房间的帘子。「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这道理你该是懂的。」
夏炽轻点着头。「我明白该怎么做。」
他们熟读兵法,自然明白兵法首重非战,能够不战便是胜。
「那就好,其次——」他收回目光,将声嗓压得更低。「燕成的女儿,你打算如何处置?」
他从夏烨那里知道庆平公主一死,夏炽就策马回京,以致于答剌族夜袭时,燕成为了隐瞒他不在边境楼,谎称他有恙,自己领兵出战,结果却死在答剌族手中。
他深知夏炽的性子,可以想见他有多自责愧疚,却也心疼他连哀悼庆平公主的时间都没有便披挂上阵。
夏炽也望向帘子那头,不假思索地道:「带她去蓟州。」
尚远很意外他居然做出这种决定,「我以为你会将她送回京城。」虽然燕成举目无亲,但他的女儿还有京城外祖家能去,并非全无去处。
尤其他现在接下西北经略使的差事,虽暂时定在蓟州,但可能大半年都在西北几个地方巡察,这种情况带个小姑娘在身边怕是有些累赘。
「本是这么想。」
「又为何改变主意?」
夏炽没回应,起身走向帘子,轻轻拉开,就见慢半拍才察觉的易珂朝他干笑着。
可恶,怎么走路都没声响的?她还想着怎会停顿这么久都没交谈,谁知道他就跑到面前,害她被逮个正着。
「丫头,是谁告诉你军令十七律的?」夏炽突问。
易珂想也没想地道:「当然是我爹。」燕成身为副将,总不可能连军令十七律都不知道,对不?
夏炽轻点着头,弯腰将她抱起,「想爹吗?」
易珂被迫坐在他的臂弯上,浑身不自在极了……自她有记忆以来,没人会用这种方式抱她,他就算要将她抱到床上,难道不能换个方式吗?害她怕跌下,只好紧紧抱住他的颈项。
「……还行吧。」想哪个爹?对她而言,不管是哪个爹,她都没什么情分。她的父皇为了给四哥一个名正言顺的帝王位,连她也视为棋子设局陷害……她能有什么 情分可言?
而父皇最终被毒死,四哥也被杀了,三哥还是上位了,那些贪婪权欲不过是场空。
「三日后你随我去蓟州吧,虽然比不上京城,但至少比顺丰城好。」将她搁置在床上时,他如是道。
易珂意外地眨了眨眼,怀疑自己听错,拉着他的衣袖道:「皇上让你去蓟州?」刚刚她一直很努力听他们交谈,偏偏他们的嗓音压得特别低,哪怕她再仔细听也根本听不出说了什么。如今想来,他们刚才谈的大概就是他升官后的去处吧。
「嗯,往后去了蓟州,我可能大半年都不在家,但我会让人照料你,你就乖乖在家中等我回来。」他说着,轻抚着她的双髻。
「你不赶我回京了?」
「你不想回京就别回去了。」
易珂听闻,喜笑颜开地道:「好,我就赖着你了。」如此一来,她可以将她余生的时间都给他,陪着他,直到他能再遇所爱,再也不伤悲。
夏炽唇角微勾,轻掐她依旧苍白的脸颊,瞧她虽不喜但还是忍下的神情,终于露出了庆平公主逝去后第一个笑容。
三日后,京城派人过来接手边境楼,夏炽带着易珂前往蓟州之前,才刚处置完庄宁和瞿羽,夏炀那头就传来消息,已经找到燕家那几个背主的下人。
「问到了吗?」倚在床边等到快打盹的易珂,一见紫鹃进屋,懒懒抬眼问着。
「问到了,听说找到陈管家和陈娘子他们了。」紫鹃压低声嗓,那副怕隔墙有耳的神情逗笑了易珂。
「你这么怕他们?」她好笑道。
她知道紫鹃口中的陈管家和陈娘子是谁,不就是燕家的背主家奴。没睬燕翎的死活便罢,竟然还将家中的银钱洗劫一空,如果是在京城的官家里,这种背主奴大抵不会有全尸,而且官府也不会追查。
但她想,依小艳儿的性子顶多交给顺丰知府处置,好比那两个以下犯上的副将,他也不过是重重举起轻轻放下,只将他们发派原籍卫所,从卫所兵干起……这种惩罚真的是太妇人之仁,可惜她也不方便跟他多说什么。
「原本陈娘子就会克扣咱们月银,老爷一走,除了带上银两和值钱东西,还把几个有契在身的姊姊都带走,还好我年纪小,他们才没带我走。」
「你怎么没跟我提他们带走了几个有契在身的丫鬟?」易珂不满地问,毕竟他们拿着人家的卖身契,能干的坏勾当可多了。「你可有跟二爷提这事?」
紫鹃摇了摇头。
「去去去,赶紧瞧瞧二爷回来了没,得跟他说才成,让他把那几个丫鬟找出来,要是被卖到烟花之地就糟了。」都过了大半年,还能有好下场吗?
紫鹃点点头,正要往外走便听到脚步声,见夏炽已经推门入内,她赶忙屈身问安,正要开口,就见他已经将姑娘给一把抱起。
「你你你……你这是要做什么?」易珂被他的举措吓得都口吃了,无奈她只能被迫抱着他的颈项。
「带你去个地方。」话落,他看了眼紫鹃,道:「你不用跟,一会有人会过来带你下楼,将姑娘的物品带上便成。」
紫鹃轻点着头,木木地站在原地,一步都不敢动。
「等等等等,你是不是找到燕家……我家的下人了?」
「你知道了?」
「让紫鹃去打听的,可紫鹃刚刚说家里还有些有契在身的丫鬟也被陈管家他们带走,要是不赶紧把她们——」
「找到了,也安置好了,你无须担心。」
「真的?她们没事吧?」
「没事。」说着,他已经抱着她往外走。
「所以,咱们现在是要启程了?」
「是,顺道带你去祭拜燕成。」
易珂闻言,小嘴微张。他不说,她都快忘了燕成是她如今的父亲,自他去后她根本没祭拜过他,不过就算她想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如今要离开顺丰城,确实是该好好地祭拜,不过……
「你身上怎么有股血腥味?哪儿受伤了吗?」
他沉吟了会才道:「没事,只是去办了点事。」
易珂狐疑地瞅着他,他神情紧绷,像是压抑着什么,猜不出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只能跟着他上马车,一路朝城郊外而去。
燕成的坟修得整齐,一旁还架了棚子有人专门守着。
易珂下了马车,在棚子里坐着,看着他跪在坟前,点了三炷香后,闭目似是在向燕成说什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彷佛打算跪在那儿不起来,她疑惑地皱起眉。
她是不清楚他和燕成究竟是什么交情,但也不致于如此吧?
夏炽官职较高,跪拜燕成已是于礼不合,更遑论跪这么久,再怎么过命的交情也不该如此。而他就算闭着双眼,她也能从他脸上些微的变化感觉到他内心的痛苦。
好吧,也许两人真是过命之交吧,否则怎会将燕翎带在身边照料?但香都烧完了,也该起来了吧。
她起身走近轻扯他衣角,「从没见过上司跪下属,你这样……我爹多过意不去,起来吧。」尽管说得有些瞥扭,但为了让他起身,她只能硬着头皮唤燕成一声爹。
夏炽伸手轻掐着她的颊才起身,让她也点了香祭拜。
易珂虽没见过燕成,但只要是为国战死沙场的都是好将领,她由衷感谢他牺牲生命换来边境居民的安身立命。
一会烧了纸钱后,两人上了马车转向官道,就在十里亭外瞧见了夏字班的人马,这队人马听说是夏炽的大哥特地从京城调到他身边。
马车一近,夏炀迎向前来,低声道:「二爷,都处理好了。」
夏炽轻点头,对着她道:「我让紫鹃过来。」
易珂看向车帘外,就见他和夏炀低声交谈,不一会她的注意力就被他们身边的马匹吸引,她满心向往,心想不知道有多久没骑马了。
也不知道看着马匹多久,感觉马车突地摇晃了下,伴随着一声碰撞,她侧眼望去,就见紫鹃摸着额头爬上马车。
「撞到头了?怎么走路的?」她好笑问着,却见紫鹃脸色苍白得很。「怎了?身子不舒服?」
紫鹃窝在马车角落里,摇了摇头还不住打哆嗦。
「病了?你过来。」她没力气拉她,只能赶紧催促着。
紫鹃打着哆嗦窝到她脚边,压根不敢逾矩坐在她身旁。
易珂啧了声,拍了拍身边的位置。「坐上来,我没力气拉你。」她还要人扶呢,哪有法子拉她一把。
紫鹃勉为其难地坐到她身旁,可是靠着马车上的火炉,她的哆嗦还是停不住。
易珂微皱着眉心,打量她一会,道:「发生什么事了?瞧你像是被什么给吓着了。」宫中要是有人撞见不该撞见的事,大抵也是这种神情,严重点的还会吓出病来。
紫鹃咽了咽口水,看向左右才将声音压到不能再轻。「我瞧见陈管家了。」
「你还怕?」她当初到底被虐得多惨?
「怕……他死得好惨。」紫鹃说时,浑身还不住地颤着。
易珂偏着头看她。「怎么回事?」
「姑娘和二爷走后,我闲着没事就到底下走走,哪知刚好撞见夏字班的人抬出好多尸体……一具具都体无完肤,其中一具最惨的是……陈管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