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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折红梅  第10页    作者:练霓彩

  晨起,醒来的梅晴予看着自己身上的薄毯,大惑不解。

  明明意识模糊的时候,她身上还没有这块毯子啊……

  未曾听到脚步声,闭起的房门却忽然开了,梅晴予惊讶地瞪着门扉。

  那扇门外踏进了一个修长的身影,在天光之下烈如火焚的异族服饰相当抢眼,轻薄的料子很有种飘逸的味道,但这人侧面望去,却是幪着脸面的,只有一双黑色的眼睛露了出来,生死里卷滚而生的戾气藏都藏不住。

  梅晴予眨着眼睛。她认出来了!这个人,不正是那日和她隔着两端,与她目光对上的人吗?

  那人手里竟然端着早餐……他去厨房做的?还是侍从做好了送到他手里来的?

  梅晴予怔怔地瞪着眼前莫名所以的景象。她不明白,能够包下身为十二金钗之一的自己足足七天时光,其中所费金银绝对不低,但这人怎么让应该服侍他的姐儿在榻上睡着,而自己去端来早膳呢?

  「醒了?」那人偏过头来,目光对上了梅晴予,沙砾般粗哑的声音放得很轻,却很平板,甚无起伏的向她说话。「热水在架上,巾子浸里头了,你打理好就可以用早膳。」

  「是。」梅晴予一转头,就见一切用品都在她伸手可得的地方,她根本不需下榻就能使用,而初初醒来,体温还未回复时能够窝在毯子里梳洗真是太好了!

  在她打理自己的期间,那人将桌上都摆好了,碗筷膳食按规矩放着,而在她洗好脸面、拭净了手,正偷偷用温热的巾子温暖自己足尖的时候,那人拿着象牙梳走了过来,泰然自若地为她梳开了长发,打结的发丝也仔细地解开,没有分毫弄疼她。

  为她梳起一个松软的髻,斜斜别上一只银簪,垂下的粉色流苏在她颊畔轻荡。

  梅晴予的目光,仰望似地凝视着那人的黑色眼睛。

  「疑似故人来。」她喃喃。

  那人手上动作一停,目光却避开了她,指尖抚过她双肩裸露的肌肤,上头精绘的红梅栩栩如生,为她添了香艳的绮色。

  「我姓巫。你喊我……喊我『巫公子』即可。」

  「公子这么一身像是异族人呢!」梅晴予沉吟,「但听口音用字,却仿佛本地人士。」

  「我离乡十年。」

  「十年吗……」梅晴予怔然,「十年啊!」

  「晴予……姑娘?」他望着她,字句里微妙地一顿,硬生生加进了称谓。

  她回过神,对他笑了。「晴予入得三千阁,也是十年。人生际遇的转折福祸,公子与晴予的时间,似是相仿呢!」

  「确是相仿。」巫公子定定地注视她,然后将目光调开。「先来用膳吧!」

  「公子如此贴心,倒显情予怠慢您了。」梅晴予款款入座,望着一桌精致饭菜,有些苦恼。

  「不会的。」巫公子沉沉答道,那粗砾的嗓子平板无波,却有着很坚持的语意含在里头。「这七日,你不用多思,放宽心。」

  「公子身上有香味儿呢!」提着话题,又为对方夹了一筷子的青椒牛肉,梅晴予不意见到他轻皱一下眉,动作稍有迟疑,而他倒是反应快,立刻抬袖将脸面遮着,端碗持筷的动作过后,放下手来,饭少了一大半,那筷子的青椒牛肉却没有了。

  梅晴予愣愣地瞪着,这种别扭逞强的反应,记忆中也曾有过……

  「公子很喜欢这盘菜呢!」

  她笑盈盈地说了试探的反话,手上筷子也很勤劳,就要再夹一份进他碗里去。

  巫公子赶忙将碗拿走,舀一匙的麻婆豆腐淋到她饭上去,还加上几块吸饱酱汁的牛肉。「姑娘喜欢这豆腐吧?多吃点。」

  梅晴予瞪着饭面上那匙豆腐。「晴予确实很喜欢麻婆豆腐。巫公子是初客,却这么懂得晴予。」

  「这个……」那人仿佛迟疑了一瞬,「阁主有提。」

  「公子真有心。」梅晴予温缓一笑,提筷吃将起来。

  一顿饭就此吃来安安静静,没有人再发话。

  第7章(2)

  饭后,也是那巫公子收拾东西,端了出去给外头的侍儿;梅晴予待在房里,下意识地又拿起一卷书册在手里翻着,却没有在看,只是呆呆地想着什么。

  巫公子回到房里,就见梅晴予漫不经心的沉思,倒是她手里那卷书拿反了不说,还不断地轻翻着。

  他没有出声扰她,只是坐在椅上,静静地望她。

  梅晴予忽然说起话来。「到这长安城十年,晴予一次都没回过故乡呢……妹妹嫁到江南去了,双亲已逝,那旧居里谁也不在了……公子,在异乡十年,曾想过回旧居一探吗?」

  他略略地沉默,却还是出声回应。「不曾。」

  「公子不思念亲人?」

  「曾。但缘分太薄,或许是,在那个夜里……」他未说得完全,语气里的惆怅却有绝情的味道。

  她不追问。「远去他乡,公子也不曾想过回来?」

  「不曾。」

  「可是公子现在回来了不是?」

  「因为有挂念的人。」

  「十年不曾挂念,现在却千里迢迢地回来?」她轻笑起来。「公子真是怪人。」

  「因为,挂念的那个人,似乎并不如我所想地过日子,为了确定那个人的现况,才回来一趟。」

  「确定啊……」她眨了眼儿,那模样说不出的娇憨。「确定了,然后呢?」

  「然后……」他的声音一紧。是啊!确定了,然后呢?他与她的缘分还有接续的可能吗?

  「公子?」

  「我曾经……有个喜欢的姑娘,青梅竹马,朝夕相处,可是身分相差得太悬殊了,本要携手奔走他乡的,但那个姑娘却没有来赴约……」他苦涩地笑了笑。「等过了黄昏,出现的却是大哥,他告诉我那姑娘嫁人去了,让我死了心不要去打扰她……大哥把我软禁在房里,我却偷跑了出去。我不信那个昨夜还与我信誓旦旦的姑娘,却在隔日云淡风轻地上花轿去成亲……但我没来得及证实。」

  「出事了?」她问得很小心、很轻,怕惊扰了他的心事。

  「确实是出事了。我误闯异族教派的争斗,被毁了嗓子,人也几乎快死了,却被捡了回来。等我终于清醒意识,已经身在异族领地,与我的故乡隔了一个广大的海。我那时候想,也许是天意,这样我就看不到那姑娘如何与我天差地远,如何与她的夫婿相依偎……我怕我忍不住要去毁了那姑娘。」

  「公子很恨她?」

  他怔怔地想了很久。末了,吐出一个字来。「恨。」

  「恨她负心?」

  「恨她失约。恨她另嫁他人。」他喃喃着,语气却很飘忽,听不出分毫的恨意,却有哀伤。「恨我自己,为什么没能再见她一面,听她说说话?」

  「公子在异地十年,却未再对他人倾心吗?」

  「不曾。」

  「因为独钟那青梅竹马的姑娘?」

  「这我倒不曾想过。」他笑了起来,「也许是因为,她总是悬而未决地挂在心上,让我没有心思去想其它女人。」

  「那么,公子如今身在长安……您找到她了?」

  「找到了。」他定定地答:「找到了,却不如找不到。」

  「因为她真的负心了?」

  她问得很轻,他听着,却慢慢地伸手掩住了眼。那嘶哑的嗓子里,有着负伤野兽的痛楚。

  「她过得不好、不好……我找着了她,却恨不得再早十年……我让她一个人在这里委屈了十年……」

  「可是,您终于找着她了。」梅晴予柔软地说,那带着温度的轻叹,将他的哀痛包覆起来。

  泪水在眼里盈盈,梅晴予暗自心惊。她被这人的情绪轻易地牵动,并且扯得生疼,而有了仿佛感同身受的痛楚。但她依然柔声劝着。「十年呢……那位姑娘,也等了您十年吧?您可以迎她走了,不是吗?」

  「即使她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如今面目全非?」他惨然一笑。

  「公子多虑了。」她一叹,「女孩子喜欢人,是用心去看的。只要心里装了那个人,那么无论那个人生得什么模样,在女孩子眼里,也总是心上的那块肉,不会为了面貌嫌弃的。」

  「面貌或许是没有变的……」他粗哑的声音很是嘲讽。「但昔日她喜欢的嗓子全毁了,而且为了在异地求生,也做了许多令人发指的事,这么满手血腥……那姑娘,可是正经人家出身。」

  「那么,公子何不直接去问呢?」她安稳地回答,以轻缓的嗓子安抚他的阴沉,「那姑娘也许真不介意。」

  见他抬头直直地望来,藏也藏不住的血腥戾气也迎面而来,梅晴予轻蹙了眉梢,却没有害怕,甚至没有被惊吓,她莫名地对这个人没有恐惧;但她还是蹙起眉,因为那人直勾勾的视线。

  被这么望着,她有一点紧张。

  他望着她,然后沉定地回答。「我会去问。」

  「恭喜公子。」她柔婉一福。

  「那么,我想知道,你的十年。」措手不及地,那人竟扔了这个问题给她。

  梅晴予有些慌乱。「这个,晴予有些……」

  「说给我听。」沙砾般的粗哑嗓子此刻份外地沉,份外地稳,而生出一份异样的柔和。「我想听。」

  为了他的要求,梅晴予僵硬着身子,思绪里也一片混乱。她从来不曾告诉阁主以外的人她的过往,可是如今却要诉说给一个陌生的初客听……但对方都要求了,又紧接着在对方这么痛苦的十年之后,她不屈服也……

  含着不自知的泪光盈盈望向巫公子,她却惊讶地发现他非常专注。

  那目光,她依稀有着印象,曾经有一个少年,也这么专注地凝视她。

  梅晴予掩着睫羽,把叹息咽回喉里去。她舒缓而低柔地叙述,他则安静压抑地倾听,没有分毫插话。

  「礼制有言:明媒正娶为妻,私奔为妾……晴予十五及笄,兵部尚书府下聘,然前夜,晴予与恋人私会订了终生……约好了隔日午时要再见面的,但晴予奔赴途中,却听闻乡人言道,先皇肃清整治,家父变牵连其中,梅府一夜家破人亡……家父赐毒药自尽,保得全尸,家母心伤,悬梁上吊,随家父而去,梅府女眷发配官娼,押入牢中,以待分发……如此大祸,晴予哪里记得儿女情长、海誓山盟?」

  「晴予和舍妹在牢里苦候,被提出地牢终见得天日的时候,舍妹还吓得缩进晴予怀里来,那样小小的肩……舍妹还未及笄,只是个孩子啊!那些文人富商,争相买入我姊妹俩……舍妹远嫁江南为妾,而晴予被打理整齐穿上嫁衣,送往六王爷府为十八小妾……上得花轿的记忆,着实不堪,晴予宁愿为妓,也不入六王府为妾。」

  她轻轻言道,却是银牙暗咬。「投河之时,晴予也无意求死。我相拚搏一口气……若死了,便一了百了,但若活下去……若活下去,晴予绝不受他人摆布!所幸,阁主伸出援手,由着晴予任性,收下了晴予这么一个烫手山芋,还与六王爷府对上了……十年以来,若不是三千阁收容,晴予恐怕命不久矣!」

  她怔怔沉默下来,良久,才一叹。「那恋人,或许无缘吧?梅府遭逢如此大祸,他也不晓得知不知情……若知情了,晴予生怕他鲁莽劫狱;若不知情,他是不是要恨着晴予失约呢?十年以来,晴予婉言请托阁主再三查访,皆无那人一星半点的消息。晴予被迫离乡,他也音讯全无……这样,也好。」

  又叹了一声,她笑起来,泪水滑下颊边。「这样也好、也好,晴予既不知他生死,便能日复一日地等,怀抱希望;也不知他是否娶妻,是否忘却晴予?如此,晴予记忆里的那个人,便永远都能是那少年模样,那与晴予携手、誓言白头的……」

  巫公子静静地倾听,专注地望着她,暗暗握紧了手。「倘或……那人来接呢?你要和他走吗?」

  「他不会来。」她微笑,「晴予高挂艳旗如今都十年了,他不曾来过。无论原因为何,晴予早已不是原本独属于他的少女。十年欢场,十年送往迎来,三千阁百般回护,晴予宁愿就这么待着。」

  「但那三千阁毕竟是妓坊,她一个女子终有花谢之日。」

  「三千阁里,姊妹相称,情谊深厚,会互相扶持着的。」

  「姑娘如此打算……」

  「昔日年少青涩,尽皆付诸东流。晴予身在三千阁,心满意足。」一语轻轻,云淡风轻。

  巫邢天心里惨然,苦涩一笑。

  已经成为回忆的一部分了啊……缘份到底,成了尽头。

  第8章(1)

  七日朝夕相处,巫公子将梅晴予伺候得彷佛公主,捧在手里怕落了,含在口里怕化了。

  从早到晚,他亲手布置膳食,甚至为她熬煮鸡汤;晨起,他为她梳头挽发,在妆镜前为她画眉,为她点胭脂;她的衣饰也由他打理,细细一件一件为她着装,小巧的绣鞋则跪在地上,让她的纤足轻搁他膝头,为她着上抹袜和绣鞋。

  茶叶一日换一种,他为她准备的甜点从来都是轻轻淡淡,口味绝不令她为其甜腻而蹙眉,膳食亦是变化着讨她欢心。

  他还讲述异族见闻,那高山大海、飞鱼游乌,讲述兵法阵式、血溅魂断。他什么也不藏,她问什么,他答什么。她好奇他眉宇间戾气扑面,他便细细地向她讲述十年来多少争斗、多少权利。

  她轻轻蹙眉,轻轻掩口,轻轻叹息,专注地聆听,从不闪避他的目光。

  他和她说话,她只要听着,也不用费心搭话。

  「你感到舒适就好。」巫公子为她铺着软枕,将她捧进那搭好的小窝,指尖抚过她发梢,低哑的嗓音却有那样柔和的韵味。

  他从不在她面前隐藏那满身的戾气,她望着、感觉着,虽然有心惊之感,却没有恐惧之意。

  这个人,不会伤着她——只要意识到这样,那么纵使那戾气再重再狠,也扰不起她分毫的忧怕。

  她安适地向他微笑,向他说话,彷佛已经相识了许多年,那样泰然自若地相处着。

  巫公子绝口不提他恋慕的姑娘如今身处何方,而她的十年等候,也是属于她自己私密的故事毋需再有稍提。

  天光亮极,一身焚火之色,凌厉如凤,巫公子推门踏进房内,向梅晴予招了手。

  「怎么呢?」梅晴予慵懒地下了被日光晒得极暖的软榻,好奇地跟了出去。

  巫公子一身极目的红,怀里捧着一盆轻巧细枝的含苞白梅。

  款款温情,递到她面前。

  晴予讶然地瞪大眼睛,为着这不合时序的花苞,为着这不可思议的纤柔枝条,为着这虽细犹韧的顽强。

  「初见时,你不是问过,我身上怎么有香味吗?我那时还在养着这株梅;这是以蝶蛊培养而出的梅种,以蛊主指尖血一连养七日,梅香永续,并且认主,远行时,只需折下一截枝段,便能保护着蛊主。而无论蛊主离开此蛊去得多远、多久,只要一回返,接近这株梅,花会立即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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