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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花  第7页    作者:绿痕

  「我没事的。」她干脆转移他们的注意力,「待会去了药铺后,你们是打算一块去逛街吧?都想好要买些什么了吗?」她知道以往他们下山来,都是匆匆买了该买的东西就走,甚少有机会能在城里逛逛或是去一访旧友。

  「想是想好了,只是这钱……」从不曾出门带这么少银两的花家夫妇,有些为难地掂着手中比往常轻盈的银袋。

  「呃……」苏默爱莫能助地拾手指向如今家中的财政掌权人。

  「甭看她,钱都在我身上。」沐策将心一横,决定非纠正这三人败家的坏习性不可,「今儿个你们一毛钱也别想多花。」

  果真是由奢入俭难啊,在山顶上大宅里过惯了好日子的这三人,他们根本就是标准的不知民间疾苦,前几日农暇时,他拿起家中的帐册拨拨算盘一算,庞大的家用支出,和过多不必要且浪费的花销,当场差点令他呕出一口血来,他们几个……

  可真是名副其实的花钱如流水哪,也亏得那位苏府的大小姐,这些年能有这么巨大财力能养着矜贵无比的他们。

  他仔细叮嘱两个老小孩,「我再说一回,不许买不管用、不切实际或是纯粹浪费银钱的东西,都记住了?」

  「记住了……」他俩意兴阑珊地应着。

  在他俩手牵着手进城后,沐策也陪着苏默一块踏进这座他从没来过的沛城,不过多久,他敏锐地察觉,苏默自进城以来,就一反常态走得很快,刻意费力的稳住右脚不让它跛得明显,她还一路都低着头,像是不想让人瞧见她的面容一样。

  城中人潮如水,他俩才并肩走过两条大街,就被混乱无序的人群冲散了两回,为免走散,沐策在拥挤不堪的街上牵起她的手,后来当前方因为出了马车事故,整条街都被塞住时,顾不上他人看了会怎么想,他将她圈在怀中护着,免去了她与他人间的肢体碰撞。

  好不容易走过热闹的大街后,苏默熟稔地带他走进一条旧巷道。今早在出门前她说了,她打算带他去扯几块布,好替忙于农事的他再多做几件方便下田的凉快布衫。

  「是这?」在她走至布庄门口,却迟迟不踏步进去时,沭策不解地问。

  「嗯。」她犹豫了一会儿,最终深吸了口气才缓缓走进里头。

  各色令人眼花撩乱的布疋就放在店内的架台上,趁着苏默去挑布料,沐策避开了布庄里一室的女人,站到柜台的边上等她。没多久,原本吵杂不堪的店面,在有人认出苏默那张与众不同的脸庞后,蓦地安静了许多。

  「咦?她不是那跛子……」

  「苏府不要的苏三?她不是早就离开沛城了吗?」

  「她竟还有脸来城里?」

  众女之间的窃窃私语,在无人阻拦下逐渐愈演愈烈,甚至进一步演变成堂而皇之的讨论,全然不顾苏默她也在场。

  那些女人中嗓门最大的大婶,高声阔论地提起往日旧事,说某位就住在她家隔邻的媒婆,在几年前曾经前前后后替苏默说过不下十次的媒,却次次都以失败告终,在因她的跛脚无人愿娶她过门之余,也同时带坏了媒婆的声誉,害得媒婆日后都没有生意上门。

  仿佛嫌苏默的名声还不够大似的,另一位徐娘半老的妇人不客气地斜睨着苏默,当着她的面,大刺刺地说她娘亲当年可是艳名远播的名妓,勾引了无数邻里街坊,而她既是狐狸精生的,自然也是个风骚的小蹄子,诱惑她们自家的男人,免得也被她给勾得魂都不知哪去了。

  那朵清早还浮现在苏默芳颊上的笑靥,早已在他人的流言蜚语中消逝无踪。苏默看似镇走的搁下手中挑好的布疋,默不作声地转身走出布庄。

  随着她踩出去的脚步,下一刻冲天巨响也自柜台前传来,随后掀起一室连绵不绝的惊声尖叫。

  一掌拍碎了整个木制柜台的沐策,一双冷酷凌厉的眸子,来回扫视过那群此刻全都缩躲在角落的女人,成功地将她们的叫声全都堵回嘴里。

  他阴恻地问:「方才开口的是谁?」

  「客、客倌……」布庄庄主被他那活似要噬人下腹的模样给吓坏了。

  他再狠狠剜她们一眼,朝店家扔下一锭元宝,随即去追早一步出去的苏默。

  因苏默的右脚不便,所以她走得并不远,沐策在几步后就追上了她的身影。见她愈是急着想走,脚下也就跛得愈厉害,四周的人们也都因此而注意到她了,他立即赶上前扶着她的手肘希望她能缓下步子,可就在他的目光接触到她面容上的神情时,一阵阵管不住灼烫的热意,忽地在他的心头泛滥,排山倒海。

  在桃花山山顶上,他见过她开心、见过她使坏,独独就是没见过她这么委屈的模样,这让他,很不能适应、很无法接受、很……为她感到心疼。

  依旧走得很急的苏默,在一步险险跌跤时,即被再也看不下去的沐策高高抱起,并将她的脸庞深压进他的怀中。

  「男女授受——」她在他怀中奋力挣扎着。

  他不管不顾地收紧双臂,止住了她乱动的手脚,抱着她大跨步地直往前走。

  「现下才知悔,晚了。」他打一开始就告诉过她了,偏她就是对男女大防不甚在意,那她就怨不得他得寸进尺。

  「你……」

  他一手按着她的颈项,将唇贴在她的耳边低声地道:「打从替我疗伤起,咱俩早已授受相亲不知多少回了。」

  怎么也没法挣开他下地,苏默在大街上更多来往的人将她给认出来时,索性将脸埋在他胸口,不言不语也不再挣扎了。

  沐策挺直了腰杆,沉稳地抱着她一步步向前走,压根就无视于众人投向他们的不善目光,也不理会那四下到处传来的议论之声。

  随着沐策的一脚与一步,耳边传来的窸窸窣窣诽议声,渐渐像扑岸的浪涛般愈来愈大,而这条路,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似的……被他抱在怀中的苏默,想起方才那些人一束束朝她投射而来的视线,像是带着锐刺的箭头直朝她刺过来,不紧不慢地穿过她的四肢百骸,虽不见血,却也教她遍体鳞伤。

  忽然间,她觉得自己又一下子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她还被关在小黑屋里,求救无门,又冷又饿又害怕,任谁都听不到她扯心裂肺的哭喊……

  「三姑娘?」沭策突觉怀中的人儿气息好像愈来愈不稳,他不解地低下头来。

  苏默紧闭着眼,逐渐轻喘了起来,才不过半会儿工夫,她的情况就剧烈地急转直下,变得更加喘不上气来。

  他被吓得不轻,「你是怎了?」

  她说不出话,吸不着气的喉际发出嘶嘶骇人的响音,捉住他衣襟的指尖用力得都泛白了,这吓得沐策连忙抱着她急奔回马车停放处,将她抱进车里放下后,心焦地直拍抚着她的背脊。

  「是哮喘吗?」他片刻也不停顿地问着,「车上有没有药?或者药在你身上?还是花叔他们有带着?」

  「三姑娘,我们——」

  去了药铺视察完毕的花叔与花婶,因放心不下苏默,故临时改变了主意,街也没逛地就打算先回车上等她,岂料,当花婶一手撩开车帘后,见着的,即是苏默面无血色的难受模样。

  「小姐!」花叔脸上随即风云变色,急忙掏出系在腰上的药袋,从里头的药瓶中倒出几颗药丸。

  「沐沐,你快去倒碗温水来!」花婶在吩咐完后,立即掏出不离身的金针小盒,捏起金针一连在她身上扎了好几针。

  也跟着挤进车厢的花叔,边掐着她手中的穴脉,边哄着紧闭着眼帘不肯睁开的她。

  「小姐,你冷静些,先把眼张开,这儿没外人的,你别怕。」

  「花婶。」跑去附近商家讨来了碗温水后,沭策担心地站在车门边,看着花婶将自制的药丸塞进苏默的嘴里,再逼她一口口喝下大半碗水。

  「你坐进去,咱们这就回家。」花叔跳下狭小的车厢,在沐策的肩上重重一按后,即跑到马车前头去。

  座下的车轮飞快地转动,摇摇晃晃的车厢中,花婶扶着倚在她身上的苏默,边拍她顺着气边在她耳边不断重复。

  「没事没事,缓些来,慢慢吸气……」

  沐策眼中盛着疑惑,「她……」都过这么久了,怎也不见她睁开眼睛?

  花婶叹口气,「不要紧。」

  或许是因气力耗尽的缘故,累极的苏默身子软软的,在车中怎么也坐不住,不忍看她因路况颠簸感到难受,沐策小心地将她搂在怀里抱紧,一路无言地盯着怀中她那苍白的脸庞,以及覆盖住了一双明眸,犹如两只黑蝶的长睫。

  载着心焦人们返家的马车,在来到了桃花山山脚下时忽地停住了,正当车内的人感到疑惑时,前头传来了猎户云武的声音。

  「花大叔,我也正巧要上山,麻烦捎我一程吧。」

  花叔不想同他罗唆,直接朝身后问:「姑爷?」

  「车小,坐不下。」沐策没空给外头好阵子不见的猎户好脸色看,在感觉怀中的娇躯因外头的猎户而变得有些僵硬时,他不住地在她背后拍抚着希望她放松。

  云武渴盼的目光,直看向后头的车厢,在被车帘遮去了视线而无法瞧见苏默后,他扬高音量往里头问道。

  「三姑娘,这山路我熟,不如、不如就由我来为你驾车吧?」听住在山脚下的猎户说,他们一早就下山去了城里,于是他便一直在这处必经的山道上等着,就盼能有个一亲芳泽的机会。

  「此事我家老仆能胜任,不劳烦。」沐策不耐地在后头低喝,「花叔,还不走?」

  马鞭再次划过天际,无情的弧度并未理会留在山道上的那颗爱慕之心,就在一路赶路的状况下,他们四人在天色擦黑的时分就已回到了家中,用过饭喝过药的苏默,气色虽还是很不好,却已不再喘了,在稍事洗漱后,她便早早回房躺下。

  处理好苏默后,沭策带着凝重的神情找来花家夫妻,打算趁今夜就把那些他所不知的事情全都问个清楚。

  「三姑娘她……」花婶握着手中的茶碗,很不愿地再次揭开那段尘封的往事,

  「她小时曾被人关在废弃的柴房里,那时受了凉,就落下了这病根。」

  由府中下人们联手扶养长大的苏默,六七岁时,正是调皮的时候,有日不小心犯了错,遭向来听命于苏大夫人的管家给关进了闲置不用的柴房里。管家的本意是想说就关她个一晚,让她反省反省就算了,岂料后来在忙起来后,他也就忘了这事。

  那时正值初冬,大寒天的,她就这样无水无米的挨了两日,直到两天役,发现孩子不见了的众人,这才在柴房里找着奄奄一息的苏默。

  花叔接菩开口,「那事不久后,有天夫人教唆了她自娘家带来的下人们,聚在一块儿齐声嘲笑小姐的跛脚……自此以后,小姐每回被人当着面嘲笑她的脚,或是在人多一点的地方待久了,她就会两眼发黑犯起病来。」

  沐策不禁听得怒火中烧。

  「这事你们在带她下山之前不早说?」怪不得自他来了这儿以来从没见她下过山半回,而他俩,明知她有这病,却还带着她去城里冒险?

  花叔低着头,颇自责地垂下了双肩,「待在山上的这三年多来,也没见小姐喘过一回,我们以为……以为她已经病好了……」

  「大夫说过,这是心病。」花婶拉过沭策的手轻轻拍着,要他沉淀下这一日下来他闷在腹中的火气,「我就实话同你说吧,三姑娘她极怕外人。」

  「极怕外人?」沭策错愕地瞪大眼,不一会儿又掼紧了剑眉,「我也算是个外人,可也没见她曾怕过我。」

  她摇首,「沭沭你不同,你是三姑娘亲手带回来的。」

  「那又如何?」

  「她就是孩子心性,每每都把她捡到的东西当成自个儿的。」花婶打从一开始就很清楚苏默的心态,「所以说,你是自家人,不必怕。」

  听了这话后,沭策的面色不禁稍微缓和了点。

  「她这病……可有法子根治?」虽说住在这山上是能不让她犯病,可她也不能一辈子就这么被孤立在人群之外。

  花婶莫可奈何地长叹,「怎么治?心病还得用心药才能治。」

  苏默的心病,是她那只已注定跛一辈子的右脚、是她身为名妓的娘亲、是众人看待她的目光、更是她的自卑,而这些,世上的药石皆不可愈。

  长期住在山顶上,或许不只是他们,就连苏默也以为自己早已走出往事的阴影了,可今日无情的现实却证明了,有些事,真的不是说想忘就能简单忘了的,就算脑海里一时忆不起了,身子却也还是牢牢地记着。

  「沭沐?」花婶伸手轻推着坐在面前发呆;心思已不知跑哪去的沐策问。

  他沉吟地道:「同我说说苏府的事吧,特别是关于苏大小姐的部分。」

  花叔热心地凑了过来,「我来说我来说,大小姐名叫苏映眉,人称苏二娘……」

  潺潺流过的天际星河,随着夜色愈来愈深,在半圆的月儿懒懒地攀上山顶争姿后,似乎没再那么吵嚷长舌了,黑暗的山峦洗沐在乳白色的月辉里,显出与白日不同的清冷风情。

  沭策在将苏大小姐之事打探得差不多时,他隐约地听见,内宅深处传来了窗扇被打开的声音。

  他站起身,「三姑娘好像醒了,我去看看。」

  花婶疲惫地打了个呵欠,「她若未睡的话,你再到厨房倒碗药给她喝。」

  「知道了,你们也累了一日,都快去歇着吧!」

  自炉上温着的药壶里倒出一碗色泽漆黑的药汁后,沐策踩着无声的脚步走向他客房的邻房,在走至两房之间的小花园时,他顿住了步伐,不出声地瞧着站在窗前未睡的苏默。

  仰望着窗外的明月,此刻苏默面上的神情,不再像白日时布满了痛楚,月下的她,看上去无悲无喜,有的,只是对命运的屈服,正一如当年他身在黑牢时的模样。

  这一夜,沐策在院子站了很久很久,久得他手上的药都凉了,苏默也已合上窗扇歇息了,身上沾染上了一层晶莹夜露的他,却始终,都没有移开过脚步。

  第4章(1)

  日子就像水面上从不留下痕迹的涟漪,一眨眼便淡淡地过去了。

  苏默的病只过两日就已大好,曾经发生在沛城里的那件事,似乎并未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她的行为举止仍与往常无异,于是本还有点小心翼翼的花叔与花婶,在她的保证下,也稍稍放宽了心,不再那么紧张地时时盯着她。

  只有沐策知道,苏默偶尔会在白日里,望着远方的山峦晃悠悠地出神,心绪好像飘到很遥远的地方——有时他在夜半时蹑着脚来到院子里,他也可瞧见,她又独自一人在月下久立至夜深露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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