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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姬  第4页    作者:决明

  「我是他由街上摊贩手上买回的,那时我不过巴掌大,被人钓起,嘴上还破洞流血哩,卖我的人,以为我是黄鱼,要卖人去煮食,是他可怜我,买下我,拿人类伤药替我抹伤口,我也就这麽在陈府待下,让他养成现今这副又大又壮的模样。」金儿提及初识回忆,傻呼呼直笑。

  「陈公子看起来是个心软之人。」

  「对呀,心软到怕我困在小池里会闷,年年替我拓宽池面,心软到怕我无聊,时时念诗给我听,陪我说话,不管我听不听得懂……我也很想回应他说话,不让他被旁人指指点点,说他怪,说他傻,说他犯了疯病,可是我没办法。小鱼,你教教我,你是如何变成人类?」陈慕永越走近,金儿问得越急,想快些得到解惑,这几天,它总是旁敲侧击,想从她口中探知一二。

  它想变成人,好想好想,想到不惜付出任何代价。

  鱼芝兰可以变人,它应该也可以,只要她愿意传授它方法——

  「不,我不能告诉你。」鱼芝兰起身,螓首微摇,发鬓随之波动流曳。

  「小鱼!」金儿这声唤,陈慕永听不见,他向鱼芝兰走了过来。

  「小鱼姑娘。」陈慕永咧开嘴,笑着喊她。

  「陈公子。」鱼芝兰福身。

  「我家金儿情况越来越好了吧。」

  「嗯。」鱼芝兰轻颔,这男人脸上的阳光笑靥,相当耀眼,是个单纯爽朗之人,莫怪金儿倾心了。「所以,我不会再过来,陈公子好好照顾它,我前几日叮咛的几项要点,您多留神。」

  「你不再过来了?」陈慕永一脸愕然,还以为能再见她数回,失望之情,全藏匿不住。

  「我不好耽误太多正事,毕竟我是严家丫鬟,当家允我拨空来,我已相当过意不去。」

  「这样呀……」陈慕永面露遗憾。

  「小鱼!你、你说不再来是什麽意思?我刚刚说错了什麽话吗?」金儿吃惊叫喊,在池里啪啪拍水,淩乱飞溅的水珠,仿佛是它此时的慌乱汗水。

  鱼芝兰恍若未闻,也不回身看它,任凭它像热锅上蹦然乱跳的鱼儿,说着人类听不见的话语。

  「金儿很喜欢你,它一定是听懂你方才所言,舍不得你了……」陈慕永如此解读金儿的反应,别说是金儿喜欢她,就连他也对鱼芝兰颇有好感。

  她身上恬静致秀的气息,以及对鱼儿的博识,教他佩服,相识短短几日,他与她很有话聊——全是聊些鱼经——她柔柔说话,淡淡微笑,专注听他说些金儿的事时,神情是那般安详宽容,未见半丝不耐,在她身边,很是自在和怡然,一点也不难受,他甚至期待着她每日进府替金儿涂药的时候。

  「陈公子,您太多愁善感,鱼儿的行径有时全只出自於本能,无关喜不喜欢、厌不厌恶。您以为您吟念诗词时,它冒出水面是为附和,实际上它不过是上来透透气,并非听懂您词句里的风花雪月,与其面对鱼儿吟诗作对,不如找些知心友朋共用,会来得实际。」鱼芝兰言尽於此,曲膝告退,便要远去。

  「小、小鱼姑娘,稍慢。」

  鱼芝兰回眸,轻轻扬眉,等候陈慕永道出唤住她脚步的原由。

  「关於你治好金儿的酬谢——」

  「我说过,不用了。」

  「我过意不去,我……这支簪子,当做是我一点心意,请你收下。」

  美丽的晶钗步摇,素雅别致,鎏银钗身镶有水蓝色圆晶,仿佛是清澄雨水凝形而成的宝矿,钗尾再串坠两条细长银链,尾端分别各系有同色蓝晶一颗。

  晶钗与她的衣裳正是相同色系,陈慕永送礼方面,颇具用心。

  「我不能收,谢谢陈公子好意,医治金儿是出自我本身意愿,并不想以此来获取利益。」

  「小鱼姑娘……我只是发现你髻上没有饰物,之前还有朵蓝色钿花,这几天没瞧见你戴,才、才会一见到这枝簪子便直觉它适合你,你可以不把它当成酬金,不视为获取利益,它、它不是多贵重的东西,你别推辞,好吗?」陈慕永有些言不及义,话说得急急乱乱,杂无章法,一脸担忧着她的推拒。

  鱼芝兰低吁,没有过多喜悦,接过晶钗步摇。「小鱼收下便是,抵去所有酬金了,可以吧?」

  陈慕永欣喜地开怀而笑,俊颜淡淡红了,再三点头。

  「小鱼姑娘,陈府随时欢迎你来……看看金儿。」陈慕永一路相送,送至府邸门口,一副依依难舍的模样。

  鱼芝兰笑而不应,这一次,不再回首,漠视背後那道遥遥凝望的目光,步履坚定地渐行渐远。

  她不会再来,她已经做绝了,斩断金儿的奢念,无论金儿如何修练,短短数十年间,它只能是条龙鲤,只能眼睁睁见陈慕永娶妻生子,或许看他子孙满堂,或许与他生离死别,或许瞧尽陈府代代更迭……

  它只能是……一条爱上人类的龙鲤。

  她一点都不愿让金儿误以为它与陈慕永有机会结为连理,怀抱修练成人的奢望,无论做何牺牲,只求能换得和陈慕永相遇相恋。

  那太苦太苦了,请别这麽做。

  当初若也有谁来阻止她,该有多好。

  她不要金儿变成第二个她,一条眷恋着水,却再也回不去的鱼儿。

  薄薄雨丝,轻缓兜头落下,鱼芝兰与街上行人无异,为躲这阵突来小雨,加快步伐,稍稍宾士起来。

  晴时多云,偶阵雨,便是这个时节最习以为常的变化,不消片刻,雨势会下得更剧,她忘了带纸伞出门,明明前两天还记得的。

  果不其然,小雨瞬间变为嚣狂骤雨,豆大雨水,哗啦啦倾倒,她躲进一处卖热汤的铺子匠下,因自觉阻碍人家生意而抱歉,便掏出几文钱,要了碗馄饨汤,换取能在铺里躲雨的光明正大。

  汤很快便送上来,白稠大骨汤水间,三三两两薄透的面皮包裹着饱满肉馅,浮沉於汤中,洒些葱花提味,乍见不很是寒酸,气味却极香。

  鱼芝兰小口舀起吹着,她不爱吃太烫口的食物,无论过多久,总是习惯不来,以前刚踏上这儿时,食物确实是最困扰她的一道难题,酸甜苦辣咸酥软脆,每种口感她都适应不良,几乎只有馒头和白饭是主食,加上她惧火,起灶火煮食更是艰难的工作,她索性生食鱼肉,偏偏这具身体虚弱得不足以接纳人类捞捕上岸的不新鲜鱼类,往往小小一口,足教她吃尽两三日上吐下泻的苦头……忆起过往,淡淡的酸,涌上心头。

  她是在好久以後才学会生火煮食,第一道凭己之力捏出来的食物是馄饨,她喜爱它煮成之後的别名:团圆茶。团团圆圆,举家围着小火炉,分食在汤中载浮载沉的馄饨。她捏的馄饨不美丽,有几颗还破了,内馅和在汤里,弄浊汤水,可是她告诉自己,下一回定能做得更好,这一次的成果被笑也无妨。她煮了好大一锅,盼望团圆,那锅汤,最终冷了腻了,她一颗一颗慢慢吃掉,隔两日,再煮另一锅团圆,他说他会尽快归来,只是不确定归期,兴许是今天,兴许是明日,兴许要等到後天……她想让他亲口品尝她的团圆,贪心地想听他赞美,再见他一口一口将它们食入腹中。

  她吃怕了团圆茶。

  她不再煮一大锅的团圆茶。

  她等不到她想要的团圆。

  「已经好几年没吃过馄饨了……」调羹舀起一颗,热气窜鼻,暖得好陌生,明知仍烫口,她忍不住张嘴咬下。

  皮破肉汁溅,藏在面皮底下的油脂,比起大碗中的汤水还要更烫人,舌尖是先感觉到热灼的痛楚後,才在嘴中嚐到肉香。

  她没有吃过热的馄饨,她总是等着与他分享,等到灶火烧尽、汤冷皮糊,才喝掉冷冷的团圆茶,自我安慰着,他有事耽搁,赶不回来,明儿个一定会归来,明日再为他熬煮一锅吧……

  她煮的汤,总是咸了许多,像海水,比不上摊子老板的好手艺。

  她煮不来这样的香。

  不知是舌头被烫着的疼,激出乾涩眼眶内的泪水,抑是为那时傻气的自己抱了委屈,她掉下眼泪,和入汤里,形成微不足道的小涟漪。

  她小口喝着,热呼呼的汤,似乎更咸一些……

  雨未停,忘了纸伞之人,不只她一个,有人仿效着她躲雨的路径,钻进汤铺,她本不去留意,直至躲雨人的身影笼罩在她身上,久久不曾挪开,教她此时落坐的一方天地变得更灰、更暗,她才不由得缓缓抬头,水润眸光往那袭洁白不沾水湿的衣裳上挪——

  定在她曾经日日夜夜冀盼归来的冷峻面容。

  负屭。

  第3章(1)

  你回来了。

  我在等你,等了好久……

  她本来打算这麽说的,短短两句,是她最常萦回心底的声音,她时常想像着,某年某月的某一日,她该用怎样的表情和口吻朝他飞奔,偎进他怀里,撒娇嗔怨地对着他轻诉。

  可声音哽噎喉头,这个拥有陌生眼神的男人,不是她认识的那一位元。

  若是梦,她连在梦中,都说不出口。

  若是梦,她想快些清醒过来,宁愿梦不到他,也不要梦见这样的他。

  她暗暗拧痛自己的腿……

  痛?

  是的,痛。

  不是梦,她是醒着的,他没有消失,仍耸壑昂霄地站在她面前,她不知道他是怎麽来的,冒着雨一步一步?或是用了法术咻地变过来?总之,他一身乾爽,连被雨喷湿的一小点水渍都没有,长发轻软整齐,不似她落汤鸡般凄惨。

  「公子,要不要来碗热汤暖暖身?雨好大,一时半刻走不掉啦。」汤铺老板麻利招呼他。

  「与她一样。」

  「馄饨汤一碗,好的,马上来!」

  负屭和鱼芝兰同桌坐下——明明旁边就还有空座位,汤铺的生意没有好到需要并桌——铺里不宽敞,仅容四张小桌紧靠,他甫落坐,长腿便碰触到她的,她如遭雷殛般收脚避开,膝盖重重撞到桌板,发出好大声响,调羹和竹箸争相滚逃,大碗里的热汤,洒出些些,弄得桌面狼籍,引来旁桌客人注目。她狼狈脸红,只想端起汤豌到隔壁桌去,不想和他同坐,无奈汤碗太烫,加上她的耐烫力本就逊於常人,连续试了两三回,仍无法成功将汤碗捧在手中,双手懦弱地屈服於热汤碗之下,不敢再碰。

  也罢,碗不挪她挪,坐到旁桌再烦请汤铺老板为她端过来,总行了吧。

  念头甫动,身子来不及有所反应,就听见「砰」的一声,她本欲换去的那张桌椅无缘无故——垮了?!

  一大张板子,四条桌脚,歪叠在一块,垮得乱七八糟。

  「哎哟哎哟——这桌椅太太太太久没修,幸好没客人坐,否则热汤淋到客人身上怎得了?!」汤铺老板急忙喳呼,笑容尴尬无比,怕吓跑在座客人——已经有个汉子从长板凳跳起来,动手试试自己坐的那张椅子稳不稳固,老板忙乎乎安抚道:「别担心别担心,只有这张桌椅年代久,其余都很牢靠。」老板睁眼说瞎话,此刻只顾着稳定客人心,即便是「天上有凤凰飞过」这类谎言他也能说出口。

  汤铺老板胡乱将散掉的桌板椅脚搬到不起眼的角落去,粉饰太平地送上一碟小菜给各桌客人,幸好铺里四张桌仅两桌有客,赔上两碟小玩意儿,让客人的注意力从破桌椅移开,很是值得。

  「给客倌们赔个小小不是,嚐嚐,豆干很好吃的。」汤铺老板递来小菜的同时,也送上负屭所点的馄饨汤,抹布俐落抹去鱼芝兰洒出的汤汤水水,桌面瞬间乾净,笑笑哈腰。「公子姑娘慢用。」

  她知道是负屭动的手脚!

  除他之外,还有谁有此本领?!

  鱼芝兰僵坐原处,无法妄动,只能瞠大眸子瞪他,她心里清楚,不管她想换到哪张桌子去,他都会故技重施地与她对抗!

  汤铺不过区区四张桌,扣除垮掉的一张,她与他目前共坐的一张,两名汉子坐一张,只剩一张空桌,见到汤铺老板陪笑送小菜,她岂好意思连累无辜的老板再蒙受损失,任他毁去第二张空桌?

  负屭优雅品嚐热汤,一匙一匙轻啜,竹箸夹破饱满馄饨,半个入口,细细咀嚼,食不露齿,与邻桌窸窸窣窣狼吞虎咽的汉子吃相迥然不同,明明是同一种食物,在负屭口中宛如值得再三品嚐的珍馐,回味它弥漫於唇齿间的美味。

  她曾经想像着,能与他并坐,共食温暖味美的团圆茶。

  这个奢侈想像,她很久很久之前,便要求自己别再希冀,今时今日竟以此种方式达到——

  此种她已心死,而他冷淡如陌路的方式……

  负屭吃下一颗馄饨之後,掀睫,凛冽目光对上她的。

  「你为何要这样看着我?」

  若是又惊又惧又想逃的眼神,他能理解,上回他已道明来意,面对一个要取她性命的龙子,她会恐惧实属正常,可她眼神中并不单单仅有惊惧和急於逃命,还有努力想藏起的憎恨。

  憎恨?恨他要将她当成补药,炖给他父王强身健体?恨他把她抛进那座大湖,险些害她弄丢小命?

  不太像,她眼底的憎恨,没有这麽单纯。

  偏偏越是不单纯,才教人奇怪。

  他不过第二次见她,她的恨,能堆叠多高?起码也等他取出怀中摆放的「脱胎换骨」,要她选择自己爽快地喝下,抑是由他动手硬逼她饮尽,她再来恨他,才更有道理。

  除憎恨之外,更掺杂无止尽的……哀伤?

  是哀伤吗?他不确定,比起憎恨,哀伤更是不该存在於她与他这对陌生人之间的情绪。

  忘了拭去泪水的双腮,仍残留痕迹,他刚踏进这处小铺,正巧撞见她凝望着热汤掉泪的情景,看起来好弧寂。

  「……」她默然,理智强迫自己应当收回对他的注目,身体却不由自主,视线贪婪地没有挪开。

  别看他,别再看着他呐,早就已经习惯了目光中寻找不到他的日子。

  「用这种怪异眼神,仿佛在责备我,却不是责备我想抓你回龙骸城熬药的冷血无情,倒像将我错认为另一个人,一个与你更有私人恩怨的人。」负屭说出他自身感受。对,她给他的感觉便是知此。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外貌非常……非常相似。」鱼芝兰假意说道,想试探他的反应。

  「世上有人与我相似?我倒想亲眼见见。」

  「你若见着他,代我问他,当年誓言,已不作数?」她声音微哽,兀自佯装坚强,握匙的手,轻轻颤抖。

  「作不作数,你心里不清楚吗?一个与你做下约定的人,迟迟未来应允实现,不是逃了便是忘了,何须再追问,非要得到心死的答案不可?」负屭以旁观者的冷静角度,深掘她无法癒合的心底伤痛,嘲弄她明明已有答案,还嫌不够疼痛似地要让更伤人的事实来狠狠敲醒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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