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脑子有点晕。他想,可能是今日自己起得太早了,气血尚未活络过来。
「好了没?」他感觉自己快没耐性了,胸口心跳如擂鼓。
「就好了,您再忍忍。」她嗓音极柔,软软的令人生不起气来。
终于,汤圆在邢晖脸上点下最后一笔,大功告成!
她细细欣赏着自己的成果,蜡黄不均匀的脸色,由眼角延伸至下颔的一道粗陋刀疤,造出阴影显得塌陷了好几分的鼻子,虽然那双凤眸所蕴含的幽深智慧,仍然分明是属于她的大少爷,但……
她得意地宣布。「这下肯定没人能认出来了!」
汤圆一放手,邢晖立刻弹跳起身,往窗外探出头去,深深地吸了一口外头冰凉的空气。
汤圆愕然。「大少爷,您没事吧?」
邢晖一凛,用冷凝的脸色掩饰懊恼。「我很好,别浪费时间了,快走吧。」
「喔,好。」
汤圆收拾了一番,与邢晖一同出门,两人推着独轮车,走在乡间小道上,天色才蒙蒙亮,微风拂面,沁着丝丝寒意。
邢晖身上穿着汤圆替他新作的棉袄,棉花塞得厚实,相当保暖,可邢晖打量汤圆的穿着,却见她仍是那件家常旧衣,都洗到褪色了,还缀补了几块补丁。
邢晖顿时有些不是滋味。「是不是银子不够用?」
突如其来的问话,令汤圆愣了一愣,转头望向邢晖,见他一脸凝重,直觉就摇头笑道。
「大少爷莫担心,今日把这些包子和糕点卖了,会有些收入的。」
「能再做一件棉袄吗?」
「这……恐怕还要再一阵子,大少爷,这件您先将就穿着,等天更冷了些,我再做一件更厚的给您。」
她以为他是为自己要的吗?他更不悦了。「你自己才应该做些新衣裳。」
「我?」她愣住,彷佛丝毫没想到这点。
「女人家不是最爱穿新衣裳的吗?」他可是经常听自己的好友论起京城那些贵女,据说每日聚会的话题都是关于梳妆打扮的,不是探讨哪间铺子的脂粉香膏卖得好,就是议论哪个店家的衣裳布料花样别致。
「我也爱穿新衣裳啊!不过我身上这件还没旧呢,还能穿上几年没问题的。」
还没旧?还能穿上几年?
见汤圆笑得一脸傻兮兮的,好似真心如此认为,邢晖胸臆更堵了,看来在子勤把银票送来前,他还得想办法帮她多赚点钱。
这傻丫头,太苛待自己了。
「哎呀!」汤圆忽然惊喊一声,原来是路上不知从哪里滚来的一颗大石头,差点绊歪了独轮车。
邢晖见她为了扶稳车子,腿脚用力,然后又习惯性地伸手去揉右腿,便知她又犯了疼,心口一扯。
还得想办法找个有能耐的大夫,将她这腿脚的毛病治一治,他记得彷佛有个告老归乡的老御医是住在阳城的,只是要请到对方看诊,又不能透露自己的身分,是有些难处……
邢晖一边寻思,一边示意汤圆让到一旁,自己接手推车的工作,她一个女人再有力气,还是不如他一个大男人。
「大少爷,怎么能让您替我推车呢?」她觉得这太僭越了。
他淡哼一声。「你废话真多。」这种不中听的话,就不能少说些吗?汤圆不晓得自己哪里又惹这位大少爷生气了,只得闭了嘴,默然不语,哪知他又嫌她太安静了。
「说点有趣的来听听。」他命令。
「可我不晓得说什么呀。」她又不是说书的,也没读过什么书,哪来的本事妙语如珠?
「就说说你家里的事吧,你离开邢府,应该是家里人来接你出去的吧?」
她一怔,半晌,点了点头。「嗯。」
「那怎么会一个人住到这桃花村里来了?我记得府里的丫鬟若是被家里人接走,通常都是看好了亲事。」
「嗯,是这样的。」她小小声地应。
他深思地看她一眼,既然她没能出嫁,肯定是出了什么事。「你家里人还在吗?」
「在的,爹、娘,还有兄嫂和弟弟弟妹、侄儿侄女。」
父母健在,还有兄弟,照理说她不该孤身一人流落在外。「是那门亲事不好?你拒绝了?」
大少爷果然见识犀利,一下就猜着了。汤圆涩涩地苦笑,点了点头。
「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
「嗯。」
他还想追问,她却是不想谈了,笑着转开话题。「大少爷,其实我现在过得挺好的。」
他一怔,见她笑容清爽,眼睫却轻颤微敛着,态度明显想回避。
也罢,她不欲多言,他再追究也无益。
第六章 捡回街头两兄妹(2)
此时已是秋末冬初,天色亮的晚,除了像汤圆这样赶着一早出门做生意的,路上倒是没见什么人影,但也有几个习惯早起的大娘大婶,昨日听说了在村里流传的八卦,今日见向来独来独往的汤圆,身旁果真伴了个大男人,登时都瞪大了眼。
无论是忙着在家里鸡棚摸鸡蛋的,或是提着木桶出来打水的,一个个都停下了手边的动作,探头探脑地往这边看。
汤圆敏感地察觉到几道异样的视线,不免有些尴尬,歉然低语。「大少爷,是我对不住您。」
「怎么了?」
「您没发现吗?好些大娘都在看我们……」
「那又如何?」邢晖丝毫不以为意。「她们爱看,就由得她们去看。」
「可是……」汤圆依然感到不自在,主要是觉得自己对不起大少爷,为了替自己辟谣,白白顶了自己未婚夫婿这个名头,当了冤大头。
邢晖见汤圆一脸窘迫,剑眉一搂,顿时感到不高兴了,村里这些无聊的八婆,究竟想把她逼到什么地步?
他冷下脸,清锐如雷电的目光往周遭劈过,将几个看热闹的大娘大婶都吓得缩回了头,大伙儿可都听说了,这男人脾气不怎么好,一记横腿扫去就让隔壁村那林家老么骨折断了腿,还有那一、两个原本大着胆子想上前打趣几句的,也忙忙收回了脚步,不敢轻举妄动。在邢晖的威慑之下,两人总算一路平静地来到了码头。
岸边人来人往,熙熙攘攘,汤圆语声清脆地卖起吃食来,邢晖这才知道,她做的包子与糕点有多受欢迎,从她一到定点,来买东西的人龙就没断过。
才过了一个多时辰就几乎快卖空了,这时,一个商贾打扮的中年男子走过来,将每样糕点各买了一份,当场就吃起来,然后状若和善地笑问。
「小娘子,你这些糕点都是自家做的吗?」
「是啊,是我自己做的。」他不是第一个好奇询问的客人,汤圆不疑有他,笑着颔首。
「你这糕点的味道可不一般啊,是家传的手艺?」
「是我自己琢磨的。」
「你自己琢磨的?」中年男子似乎有些意外。「你这芸豆卷的味道,倒是跟京城八珍阁卖的有几分相似。」
「八珍阁?」汤圆一愣,老实地摇头。「我没尝过他家的糕点。」
中年男子眯了眯眼,笑得更加犹如弥勒佛了。「小娘子啊,你这糕点的方子可愿意卖?」
「卖方子?」汤圆没想过。「这位大爷,你若是爱吃我做的糕点,欢迎你以后常来买。」
「你这意思是不愿意卖方子?」
「大爷,你是想让家里人也做这糕点吃吗?」
中年男子一愣,没想到汤圆会这样问,见她笑容真诚,心中一动,有意试探。「是啊,我家孩子最爱吃这些糕点的,他打小身子就不好,肠胃不调,不怎么爱吃东西,也就这些点心能让他开开胃了,他娘可担心着呢!偏我住在外地,不方便常来这镇上买你的糕点,我就想着若是能买你这方子,回家让我那婆娘做给孩子吃。」
汤圆一听中年男子家里也有个厌食的孩子,顿时感同身受。「那也不用买啊,我可以……」
「她不卖方子。」邢晖一直在一旁听着两人的对话,中年男子骗得过汤圆,可糊弄不了他,见汤圆同情心被触动,眼看着就要免费将糕点方子傻傻送出去,他连忙出声阻止。
汤圆一愣,中年男子也一愣,转头望向这位长相豪犷的男子。
「这位仁兄是?」
「是我的……」汤圆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
「我是她的未婚夫婿。」
邢晖状若自然地接口,汤圆一震,心跳陡然加速,胸口犹如小鹿乱撞。
中年男子见邢晖外貌虽粗猥,眼神却清正锐利,浑身上下还散发着某种难以忽视的凌厉气势,就知这人不好惹,自己心中这把小算盘怕是拨不动了。多年在商场上沉浮,他很懂得趋吉避凶,索性收敛了算计的心思,坦然以对。
「在下周成,不知仁兄贵姓大名?」
「免贵姓汤。」邢晖随口杜撰,汤圆一听,脸颊却是更热了。
周成朗笑,拱了拱手。「在下虚长几岁,就称你一声汤老弟了。」
邢晖淡定回礼,开门见山问:「周兄可是从事糕点生意?」
「汤老弟果然好眼色,老哥我确实是开糕点铺的。」
「可是来这三岔镇巡店铺的?」
周成挑了挑眉,这位汤老弟心思倒细腻。「镇上这『百味斋』,就是我东家的生意。」
「原来是百味斋的周大管事。」
「这可不敢当,我就是掌管了几家分店的普通管事而已。」
邢晖淡淡一笑。「如今是普通管事,可若周兄能得到贵东家的信重,这职位很快就能升上一升了,何愁成不了大管事。」
周成心一跳。「汤老弟此话怎讲?」
「京城『八珍阁』,阳城『百味斋』,可说是南北齐名、各霸一方,但大齐名门世家往往只知『八珍阁』,不识『百味斋』,周兄可知为何?」
周成闻言,当即肃然,只听邢晖短短几句,他就感到这人应该是胸有丘壑的,端正了脸色。「请汤老弟指教。」
「因为八珍阁有自家的特色。」
意思是百味斋的糕点没特色?周成更着急了,不由得流露出殷切的神色,邢晖却不再说了。
周成也知自己这是失礼了,哪能就这样白听人家一番道理,因此他慎重相邀,「相逢即是有缘,不知汤老弟哪日有空?来我百味斋坐坐,容老哥招待老弟和你这未过门的娘子喝酒吃饭,就当交个朋友。」他顿了顿,略感为难。「只是我这回是来巡店盘帐的,怕是无法盘桓过多时日……」
邢晖会意,当即果断接口,「择日不如撞日,承蒙周兄一番盛情,汤某就不客气了,待此处事了,便来与周兄相叙。」
「欢迎欢迎!可千万一定要来啊,这样吧,老哥在这镇上最大的酒楼订一间包厢,咱们相约午时三刻如何?」
「那就多谢周兄了。」
又热情地寒暄几句后,周成这才匆匆告辞,汤圆见两个男人这就交上了朋友,还约了等会儿在酒楼相见,一时有点状况外,以大少爷的性格,不该对一个刚认识的外人如此热诚啊。
「大少爷,您是不是对那个周管事很有好感啊?」
谁对他有好感?邢晖没好气地弹了汤圆额头一个栗爆。「你这笨丫头,我是不想你白白将方子送给人家,你以为自己在开善堂吗?」
「呃,我以为周管事只是想做给家里孩子吃的,就想说这有什么,我教他怎么做就得了……」见邢晖黑了脸,汤圆顿时不敢再说了。
「难怪你有这么好的手艺,却还是把日子过得穷困潦倒的,就是因为你这脑子笨,不懂得转一转,连钱都不会赚。」
说她穷困潦倒?也不想想就在几天前,某人还在街头挨饿受冻,比她更凄惨落魄呢!汤圆暗自腹诽,没敢把话说出口,邢晖却从她不服气的表情猜到了她心中思绪,喉头一噎。
「爷那是自己情愿的!」他又伸手赏了她一个栗爆。
自己情愿?是自甘堕落吧。汤圆无声地顶嘴。
这丫头好像越来越不怕自己了,都敢在心里胡思乱想了。
邢晖板起脸,正打算好生告诫教训一番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匹嘶鸣声。
这声精神饱满的鸣叫,惊动了码头,不少人都好奇地转过视线,邢晖也下意识地望过去,原来是一个马夫打扮的人正在为一匹白色骏马上鞍辔,旁边还站着一位白衣胜雪的翩翩贵公子。
那公子忽然转过头来,一张俊脸貌若潘安,艳绝无双,邢晖刹时心神一凛,墨瞳骤缩。竟然是他!他如何会从京城来到这偏乡小镇?
白衣公子目光流转,邢晖迅速背过身子,躲避对方的视线,不一会儿,白衣公子便动作矫捷地跃上骏马,扯辔绝尘而去。
邢晖眸色转深,目送白衣公子离去,而码头另一头,有个半大少年靠坐在树下,也正盯着那一骑绝尘的身影。
他手边还坐着一个身子瘦弱的小姑娘,小姑娘见哥哥呆呆地出神,晃了晃他的手。
「哥哥,你身子好点了没?」小姑娘声音软绵绵的,带点期盼,又有些焦急的意味,少年听了,难免一阵心酸。
兄妹俩已经连续两日未进食了,勉强摘些野果子充饥,却实在不能饱腹,他只好带着妹妹从暂时栖身的破庙里出来,想到这码头碰碰运气找些吃的,无奈身子骨不争气,似是有些染上风寒的迹象,脑仁昏昏地发疼,连带动作也迟钝起来,只得坐在这树下缓缓。可儿冰凉的小手摸了摸少年的额头,觉得有点烫,越发担忧起来。「哥哥肚子饿不饿?」
自然是饿的,但少年只是笑笑摇头。「哥哥不饿,可儿是不是想吃东西?且再忍一忍,哥哥想办法。」
语落,少年忍着昏沉的脑袋,勉力撑站起来,小姑娘人小力微,却也用自己的一双小手撑着少年的腿,试图让哥哥站得更稳。
「哥哥,可儿扶着你。」
「多谢可儿。」
可儿见哥哥站稳了,稍稍放下心来,左右张望一番,润润的圆眸蓦地一亮。「哥哥,是包子姨姨。」
少年顺着她小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站在独轮车后头卖着包子与糕点的汤圆。
「包子好吃。」可儿舔了舔小嘴,又想了想,补充一句。「姨姨是好人。」
少年明白妹妹的意思,如果自己厚颜再去开口,也许那女人会愿意再将卖剩下的包子给自己和妹妹的,但人的良心有限,在如此现实的世道,他不能一直乞求旁人的善意。
只是他和妹妹已经饿得很难受了,而他们暂且还不能离开这个小镇,因为他要找的那个人,很可能就在这附近,否则刚刚那位白衣贵公子也不会来到这里。
少年有种直觉,那公子和自己一样,都是来找那个人的。
「哥哥。」可儿瘦骨如柴的小手摸了摸少年扁扁的肚皮。「哥哥也饿了,可儿去求姨姨。」
语落,小姑娘松开少年的手,萨罗地就往汤圆的方向跑,因腿软无力,半途被人一挤,就趴跌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