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上头的字,你还认得吧?」李婶语带轻蔑。「要是不认识字,我来跟你说。」
「不用了。」汤圆语声淡淡。「这几个字还算简单,我都认得。」
李婶见她竟能认字,不免有些惊讶,但一转念,可不能被这丫头给压下了气势,又再度抬头挺胸,架子端得十足十。
「你既认得几个字,那这事情便好说了,这户人家姓林,人丁繁茂,虽然是最小的儿子,也是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年幼时也曾送去私塾读过两年书,你嫁过去了不仅有公婆教导,还有诸位兄弟妯娌帮衬,绝对不吃亏。」
汤圆默不作声。
「这张红帖写的就是对方的生辰八字,你把你的生辰八字也拿出来,我身为里正娘子,少不得为村里的人多操点心,就替你跑个腿,找个算命仙来合一合。」见汤圆没有反应,李婶眉头一皱,神色不悦。「你可别拿乔,都二十多岁了,也不是什么小姑娘,又生得颜色不好,脸上有斑,走路也难看,能有人家瞧上你,算是你的福气了,即便这姻缘算不上十分好,你能捡到,也是值了。」
丁大娘听这话说得不客气,实在忍不住,出声替汤圆帮腔。「我说里正娘子啊,你可别这么说话,汤圆自从进了我们村子,她是怎么吃苦耐劳地养活自己,是怎么与邻里和睦相处的,咱们有眼睛的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算她年纪稍微大了点,那也是个不可多得的好姑娘,你想替她作媒,也得多用点心。」
「我怎么就不用心了?我替她找了这么一户好人家,在这十里八乡也算是有名声的,哪里就值得她嫌弃了?」
「这户人家家境是不错,但兄弟众多,一个个又哪里是好相处的?再说我偶然听人说了几句,那林家的小儿子可不是个上进的,整日只会偷鸡摸狗,没个正形,性格还浮浪,他们村里几个漂亮的大姑娘和小媳妇就没有没被他调戏过的。」
「年轻人爱风趣,说几句玩笑话也不是什么大事。」
「话怎能这么说呢?就算他年轻爱玩,也不能连一份正经工作都没有。」
「他家有田,跟着家里下田不就得了?何况他们又没分家,还怕公婆少了他们小俩口一口饭吃?」
「那分家了以后呢?总不能让汤圆跟着那小子喝凉开水吧?」
「你刚不也说汤圆最勤劳能干?就算那小子不养家,汤圆自己就能卖包子赚钱啊!」
「你这……」丁大娘说得火气都上来了。「岂不是把一个好好的姑娘推入火坑?」
「你哪只眼睛看我推她进火坑了?」李婶也跟着火大,拍桌而起。「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还敢挑三拣四的,撑不死她!」
「你这人说话还讲不讲道理了?」
「在这桃花村里,我就是道理!你要不服气,咱们找人一起过来评评理啊!」
「你……」
眼见两位大娘一言不合,乌眼鸡般地斗起来,汤圆深吸口气,轻淡地扬嗓。「李婶,丁大娘,你们两个别吵了,这都是汤圆的不是,不该让你们为我的事烦心。」
丁大娘听闻此言,对汤圆越发不舍,李婶却是得意冷笑,「你这丫头,还算有几分见识,既然这样,我就把你的庚帖也拿给对方,让他们找个好日子来提亲——」
「不用了!」李婶话说到一半,便被汤圆淡声打断。「李婶,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你说什么!」李婶震怒。
「多谢李婶为我张罗,但我还不想成亲。」汤圆态度坚定,迎视李婶怒火中烧的目光,丝毫不畏惧。
「你这死丫头!该不会还肖想我家大郎吧?」李婶气得刷白了脸,陡然抬起手就一巴掌劈向汤圆。「不要脸的贱货!我儿可不是你能肖想的!」
汤圆无端受了一记耳光,还来不及说话,丁大娘就为她抱起屈来。
「里正娘子,你别太超过了!你凭什么甩汤圆巴掌?」
「我就打她!这不知廉耻的贱胚,我就要打到她不敢招惹我家大郎!」李婶越说越气,还想再动手,汤圆却是稳稳地箝住她的手,不让她动弹分毫。
「你……」李婶又惊又怒。「还不快给我放开!」
汤圆眼神清正,语气坚定冷然。「李婶,我尊重你是长辈,不愿回手,但我汤圆自认行得正,坐得端,做事没有对不起良心的地方,当不起你这般侮辱。」
「我说你几句又怎样?谁叫你不自量力,胆敢勾引我儿子!」
「我说了,我跟李大郎之间清清白白,李婶就算不信我,也得信自己的儿子,还是你这个做母亲的觉得儿子都将圣贤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婶没想到汤圆竟敢如此与自己叫板,一时气到口齿不清。「你、怎能这样侮辱、我家大郎……」
汤圆不欲再与她争辩,转向丁大娘,放柔了嗓音说道:「丁大娘,我今日身上有些疲倦,就不招待两位婶子了。」
「没事,你进屋休息吧,我们这就走。」
丁大娘强拉李婶离开,李婶还不肯,一边被丁大娘拖着走,一边嘴上仍不服气地嚷嚷着。
「给脸不要脸的丫头,老娘愿意给你作媒,可算是你天大的福分呢!难不成你真要像邻村那个阿桃一样,等着官府来替你配婚?到时可没你拿乔的分!等着吧,我回去就让我那当家的去说一声,把你指给哪个色老头子当小妾,看你还会不会这么不识抬举!」
「你说够了没!快滚回你自家去吧!」
两个大婶拉拉扯扯地离去,汤圆一直面无表情地听着李婶的辱骂,确定两人走远了,这才松了口气,关上院门,转身回屋。
第三章 同睡一张炕(2)
才踏进屋里,就见邢晖挺拔的身子站在眼前,目光深邃地盯着她,她顿时有些窘迫,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邢晖看了她良久,才淡淡开口,「刚才那位里正娘子一直都是这么欺负你吗?」
汤圆一愣,低声解释,「也不是欺负,她就是看我年纪大了,想为我说亲……」
「那跟她那个儿子有什么关系?」
「就……李大郎爱吃我做的包子,常来跟我买,他娘就有点误会了,其实也没什么,李婶也是慈母心肠,我再跟她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邢晖见汤圆一副打算息事宁人的模样,一股难言的滋味窜上心头,颇有点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她。
汤圆被他看得手足无措,「大少爷,您干么一直这样瞪着我?是不是肚子饿了?我去煮点吃的……」
「笨蛋。」邢晖嘟哝地撂下一句。
汤圆一怔,没听清楚。「大少爷说什么?」
「我骂你笨。」邢晖不客气地说明。
汤圆愕然,又气又委屈。「我哪里笨了?大少爷可不能这样冤枉我!」
邢晖不满地瞪她,见她又把脸上的青斑补上了,思及她一个女儿家独自撑起门户实属不易,又无端端招惹上这般是非,也不知明里暗里究竟受了多少气,眼神越发沉冷。
他蓦然转身,甩了门帘进里间。
他这是在生气吗?谁惹他了啊!
汤圆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的背影,伸手抚上还隐隐发疼的脸颊,又是委屈,又是茫然。
临睡前,汤圆照例给邢晖端了温热的洗脚水过来,邢晖板着脸,也不跟她说话,也不多看她一眼,汤圆郁闷地撇撇唇,木盆放下就走,索性也不理他。
汤圆看似赌气,但心里还是挂念邢晖的,在灶间里转了一阵子,一面悄悄听着里屋那头传来的声响,等到邢晖泡了脚,上了床,又过了好一会,一片静寂无声,想是邢晖已经睡沉了,她才默默收拾好东西,回柴房睡觉去。
半夜,外头忽然刮起风来,呼呼作响,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
细雨打上前院的石榴树,滴滴答答地入了邢晖梦里,彷佛化成血流,滴在那金銮殿里的白玉阶上,又像刑场上刽子手刀刀斩落的人头在地上滚动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怵目惊心。
「我邢氏一门忠烈,竟会养出这般贪生怕死的子孙!」
这是父亲临死前的斥责,一字一字敲打着他的脊骨心神。
「儿啊,你这可是让爹娘多失望啊!你爹爹黄泉路上,走得也不安心哪!」
这是母亲哀哀的哭泣,碾磨着他的五脏六腑。
「君子『九思』,你做到了哪一点?枉费名满士林的傅先生临去前还将你视为关门弟子,赐给你这个表字……我温嘉鱼没你这样的朋友,从今以后,你我割袍断义,老死不相往来!」
这是多年的知心好友,践踏着他的灵魂。
没有人理解他,他也不求谁的原谅,他对不起父母,辜负了恩师,甚至连生平至交都疏远了他,就这么满身狼狈、孑然一身,一步一步地走上了不归路……
邢晖刹时惊醒,昏昏沉沉地拥被坐起,这才知道自己是作了恶梦,嘴角掀起一抹苦涩的自嘲。
狂风呼啸,吹得更响了,伴随着雨打树叶的声音,乱人心神,正如他此刻沧桑的心情。
雨越下越大了,外头该是冷的,可邢晖坐在烧得热热的炕上,却觉得满身温暖,眼眸不由得往后窗一看,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那笨丫头睡得如何?那样阴暗潮湿的柴房,她能禁得住夜半风雨的凉意吗?
正寻思着,就见柴房内隐约亮起了烛火,幢幢摇曳。
她醒了吗?
邢晖披衣下床,举起烛盏来到后窗边往外一看,只见汤圆打了把破纸伞,冒雨出了柴房,回到主屋灶间搬了两个木盆,还拿了一块破草蓆。
这是柴房里漏水了吗?她是要拿木盆接水,拿破草蓆盖在那些堆的柴薪上?
邢晖见汤圆来回跑了几趟,身上只穿着一件薄薄的棉袄,却丝毫不顾及自己身上的寒冷,只想着保护柴房内那些堆积的物品。
「哈啾!」
一阵喷嚏声传来,邢晖一凛,顿时就沉下了脸,而汤圆倒是不在意似的,揉了揉鼻子又继续做事,只是天雨路滑,她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差点扑倒在地。
她纤细的身子摇晃着,好不容易站稳了重心,接着像是感觉到右腿不舒服,略蹲下来抚揉膝盖。
邢晖看着,剑眉一拧,这些天来他已经好几次见她这样揉自己的脚了,有时候提着重物走路时,右腿也会一拐一拐的不太自然。
她这是腿有毛病吧?但就算再如何疼痛,她每日还是替他劈柴打水,煮菜缝衣,从不喊一声累。就是府里那些领月钱的丫鬟,也没有如她这般服侍周到的。
果真是个傻的!
邢晖脸色越发难看,忽地出了里间,随手拿起一个挂在墙上的旧斗笠戴上头顶,施施然来到后院,一脸冷漠。
汤圆正忙碌着,抬头见是他,一阵错愕,转瞬就急起来,「大少爷,您怎么出来了?半夜风冷,还下雨了呢,您快进屋里去,万一又着凉了可不好!」她只顾着推他进主屋,殊不知自己头发都半湿了,脸蛋也是满满挂着晶莹剔透的雨珠。
「跟我进来!」邢晖扣住汤圆细细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就将她拖进屋内。
她挣脱不开,只得焦急地解释,「大少爷,我柴房那边还有事呢!」
「能有什么事?不就是漏雨了吗?」
「嗯,漏雨了,所以我得……」
「你给我留在这里,不准动!」邢晖拿出大少爷的气势冷声一喝,汤圆一愣,顿时就不敢动了。
邢晖又警告地瞪她一眼,见她神色仓皇,才转过身替她去察看柴房,见里头堆放的柴薪都铺上了草蓆,暂时不至于被雨淋到湿透,就果断地关上了柴房的门,回到主屋。
汤圆见他拿下斗笠,傲然地拍了拍身上的雨水,一时手足无措,呐呐地开口道:「大少爷,我还得回去睡觉呢。」
「你睡炕。」简洁扼要的三个字。
汤圆听了整个脑子都糊了,自觉耳朵出了问题。「大少爷,您刚刚说什么?」
邢晖懒得多加解释,直接就指了指里间。
「大少爷的意思是,让我今晚睡在里面的炕上?」
他点头。
「那您呢?」
「我当然也睡炕。」
汤圆愕然,久久才从喉咙挤出干涩的声音来。「大少爷也要睡炕?」
「难不成你要我在地上铺草蓆?」邢晖神色冷然,一脸要他委屈自己睡凉地板,这事绝对没得商量。
「可是您、我……我们……」
「说重点!」
汤圆急得冲口而出。「我们、我们又不是夫妻,怎能睡同一张炕!」
邢晖瞪她。
「我说的是实话啊,又没说错……」
邢晖继续瞪她。
汤圆不自禁地缩了缩脖子。「还是我来打地铺好了……」
邢晖眯了眯眼。「我方才说的话,你没听明白?」
「明白是明白了,但是实在不理解。」
「既然听明白了,如何会不理解?」
「就是……」她讪讪地摸头。「那炕是大少爷睡觉的地方,我怎么能没脸没皮地也睡上去?」
「这是你的屋子,那张炕也是你的。」
「呵呵,也是喔。」
这傻姑娘,该不会是装傻来气他的吧?
邢晖懒得跟她多说,掀帘进屋。「进来!」
汤圆在门口踯躅着。
「马上给我滚进来!」他又端出少爷架子,厉声喝了一句,这回汤圆总算听话,圆润地滚进来了。
「大少爷,我进来了。」她低眉敛眸,螓首垂着,一副乖巧的模样。
「给我上去。」他继续下令。
「是。」她不敢多说,小心地坐上暖炕这一头,和他睡的那一头离得远远的。
「这就对了。」他颇感满意,警告道:「楚河汉界,你可别睡到一半越线闯过来。」
「不会不会!」汤圆慌忙摇手,急切地表明心志。「我汤圆绝不会做那种卑鄙的事!」吃大少爷的豆腐,她哪来的熊心豹子胆啊。
「那就好,睡吧。」
「嗯嗯。」汤圆靠墙躺下来,这才发现自己忘了一件事,小小声地说:「大少爷,我忘了拿棉被过来。」
邢晖刚想把毛毯拉上,就听见这丫头呐呐低语,忍不住翻白眼。
「还是我现在过去拿?」
外面下雨呢,她还想怎么折腾自己?
邢晖没好气,从身下抽出一条褥子,丢到她身上。「先盖这个!」
「喔,好。」虽是薄薄一条棉褥,也是她特意寻来给大少爷垫着的呢,用来保暖是够用了,只是……「大少爷,您身下只垫着草蓆,会不会觉得磕啊?我怕您睡得不舒服……」
「闭嘴!」
「喔。」汤圆不敢再说话了,拉好被子,感受着炕上融融的暖意,心中不由得一阵满足感。
但最令她满足的,还是她最敬爱的大少爷如今就与她睡在同一张炕上,纵然隔着楚河汉界,不能越线,总也是拉近了一些距离。
只要能靠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就算大少爷总是这么凶巴巴地对自己,她这一生也再无遗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