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稻香太上皇(上)  第6页    作者:绿光

  “怎么不先拔这个?”他探手抓了把绿草。

  杜小佟侧眼望去,脸色大变。“你在干什么?谁要你拔秧苗的?!”她粉拳紧握着,有股冲动想要揍他。

  “秧苗?这……不是草?”他比照她手上拔的,确实极为相似,真要论不像之处,大概就是他拔的比较长一点。

  杜小佟皱紧眉,深呼吸了口气,扬着手中拔除的杂草。“这个才是杂草,你拔的是我上个月才刚种下的秧苗……一两少爷,你的眼力可能不太好,麻烦你看仔细一点,千万别再拔错,否则我保证……你晚上连红薯都没得吃。”

  “你在威胁我?”蔺仲勋微眯起眼。先是冷嘲热讽,而后威胁挟迫……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循序渐进的手法,熟悉得令他头皮有点发麻。

  “我是在警告你,对能吃的东西再慎重一点,民以食为天,不分尊贵贫贱,饶是宫里那没用的皇帝,也得吃才能活。”

  蔺仲勋闭了闭眼,觉得自己像是平白被打了个耳光。不过就是一株秧苗,她竟连皇帝都骂,就不怕隔墙有耳,他日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好歹是个皇帝,你那张嘴安分点。”半晌,他只能挤出毫无杀伤力的警告。

  “不过是个无能昏君。”

  蔺仲勋横眼瞪去,怀疑她根本知道自己的身份,要不为何老是拐弯抹角地骂他。

  正想再和她论理,突地有人牵了牛走近,喊了她的名字,她赶忙起身,上前和对方稍稍寒暄了几句,正要牵着牛回头,又有个人走来。

  蔺仲勋懒懒望去,只见这人穿着一袭长衫,看起来比先前那庄稼汉要称头些,模样有点文弱,不过她脸上笑意多了些,也不知道在说什么,她神色极为认真,不住地点头,最终还朝那人欠了欠身。

  谁呀,那家伙,竟能让她这般客气。

  莫名的,心里就有那么丁点不舒坦,毕竟打一开始她就没给他好脸色,对他一再防备一再驱赶,不过今儿个他倒是意外瞧见她的笑。

  她的笑意是纯粹的喜悦,尽管是他成了丑角惹她发笑,但她终究是笑了,所以说,和那家伙相比,他应该相差不算太远,顶多是她待他的态度较不客气罢了,他大人大量,不计较那些。

  “……你干么一直盯着我?”杜小侈牵着牛蜇回,就见他目光动也不动地定在自己身上,看得她浑身不自在。

  “刚才那人是谁?”他随口问着。

  杜小佟把牛绑在田边的大树下。“他是镇上的秀才,开了间私塾,教孩子们念书习字。”

  “你让几个小家伙念书习字?”他微诧。

  连白米都没得存粮,她竟还让几个小家伙上私塾?

  啊啊……果真是个深思熟虑之人,眼光如此深远,早已拟好了将来的计划。

  “念书是为了向圣人贤达学习,习字是为了日后方便。”她走回田埂,见他动也没动。“一两少爷,干活了,还是你要像头牛,让我抽一下,才肯走一步?”

  蔺仲勋无声咂嘴,找着杂草。“依我看,念书习字是为了日后考取功名吧,但找个秀才学习,这也太不济了。”

  “谁跟你说,我要他们考取功名?”

  “不考取功名还读什么书?”

  “你别傻了,当朝有个昏君,考取功名做什么?要是一朝金榜题名,进宫后也只剩两条路可以走。”

  “喔,哪两条路?”他不耻下问。

  “要不是阿谀奉承,同流合污,那就是清廉等着被斩。”

  蔺仲勋轻点着头。到底是她对官场有研究,还是这坊间百姓是恁地无聊,老拿宫里大小事当茶余饭后闲嗑牙的话题?但,他不得不说,她顾虑的完全没错。

  打着清廉旗帜者,他会先诱之以利,动之以情,待对方上勾,他便以贪污之罪处斩,至于打一开始就不安好心者,他会慢慢等对方结党成派,等到羽翼丰满了,他再一次处决,大呼过瘾。

  对他而言,这是一场游戏,文武百官都是他手中的棋子,玩腻了,扔了便是。

  “不过,有些事也不能全怪无能昏君。”

  蔺仲勋无言望着她,觉得这句话并没有安抚到他,反而觉得又被打了第二个耳光,令人痛心的是,他无法反驳。他确实是个昏君,是为了当昏君才坐在那把龙椅上。

  “有太多人考取功名,只因贪取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也许是太多不在乎民间疾苦的官,才会让昏君听不到民间的哀嚎。”杜小佟低叹口气。“也许两年前昆阳城大旱,皇上根本就不知道,要不怎会忍心放任昆阳城到处有饿死骨,甚至差点引发瘟一疫。”,

  蔺仲勋垂着眼,想起烧饼油条说过的话。“这世道自有天命,谁都违逆不了。”

  就算他派人开仓赈灾,救了昆阳百姓,他们最终还是会死于瘟疫,就算他提早处理了瘟疫,他们又会死于蝗灾……他试过了,试过了数十回,天命自有定数,就算他能挡,却只是一时,该死的人数,永远都不会变。

  “是吗?要是每个人都这么想自然是改变不了,但要是每个人都想要改变天命,难道还有改变不了的道理?”

  蔺仲勋怔忡抬眼,对上那双柔媚此刻却凌厉的眸。

  “那是不可能的,人是自私的,自扫门前雪,岂会管他人瓦上霜。”人性是黑暗而自私的,这一点他比谁都肯定,饶是她也反驳不了。但他知道她并非自私之人,她要是自私,就不会收养那几个孩子,还让他们上私塾。

  “那倒是。”她苦涩哼笑了声,不再开口,踏进水田里,拔着杂草。

  蔺仲勋瞅着她的背影,脱去鞋子,踏进水田里,一开始觉得有点微寒,但多走几步后,似乎一股温热从泥泞的泥底传出。

  田里有股似腐非腐的气味,隐约还夹杂着一股青草般的清新,艳阳底下,一望无际的田,却只有一小部分长着绿苗。

  “小佟姊,这儿的田都是你的?”他走到她身旁问着。

  “不是,只有这两亩。”她指着长着绿苗的两亩田。

  “那其它的是别人的……你栽种的时间似乎和别人不同?”难道这就是霜雪米好吃的秘诀?

  “本该这个月才栽种,那头牛也是邻居跟我借的。”她意兴阑珊地应着,始终弯着腰,有时手拂过那翠嫩的秧苗,有时俯近嗅闻着气味。

  蔺仲勋有样学样,只觉得秧苗极为细嫩,至于气味……若有似无,和太多气味揽在一块,他也分不清。

  “喔,那牛是不是可以杀了,晚上加菜?”他渴望吃肉,就像秧苗渴望着水。

  杜小佟冷冷抬眼。“你跟牛,我会选择杀了你加菜。”

  “那恐怕不是件容易的事。”这生死自有定数,不是她想杀就杀得了,还是别白费力气的好。是说……她那眼神会不会太认真了些?

  杜小佟一副他是烂泥涂不上墙的表情。“牛可以犁田,帮我整田好耕种,而你能干么,连秧苗和杂草都分不清……饺子都比你强上百倍,他拔杂草的动作可比你快多了。”

  拿一个六岁的娃羞辱他?不,等等——“你让饺子下田?”他问。

  “想活就要动,想吃就得工作,这是天经地义的,不是吗?”她迳自往前走,脚步没停,手上的动作更是利落。“他们早上上私塾,下午到田里干活,活动活动筋骨总是好的。”

  “那方才的秀才跟你说什么?”他突问。

  “只是问了包子身体好些了没。”她猛地回头,一脸不善地道:“一两,你话很多,要不干脆我出个题目给你猜猜。”

  他话多?他有吗?蔺仲勋无法确定。

  “我问你,一只牛有四条腿,要是把尾巴也加进去,总共有几条腿。”话落,她迳自朝前走去,不打算跟他闲话家常。

  蔺仲勋怔愕地望着她的背影,不敢相信她不过是贫户之女,被卖到王家当童养媳,最后甚至成了个被休离的寡妇……她怎能问出这般聪慧的问题?

  几条腿?这话不过是暗喻着尾巴终究是尾巴,不管有几根毛,不管有多粗,也不可能变成腿……意指人有几分本事,只管善尽其职,莫想越俎代庖……这女人,真的很有意思。

  但再有意思,也不能再这般奴役他,嘲讽他,只让他吃红薯!虽说这红薯的滋味确实不错,但也仅只是不错,不能餐餐吃啊

  忙完农活回屋,见到晚膳,他虽是不满,但在杜小佟如刀般的瞪视之下,他只能勉为其难地咽下……谁要他纡尊降贵地跑到这儿受苦的。

  回房简单清洗过,他躺上床,直觉得她极不寻常,但是跟在她身边,他却又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改变自己的命运。总不能再这样反覆下去,直到把自己给逼疯……思忖着,门外长廊响起细微的脚步声,走过他的房门外,踏进隔壁房里。

  隔壁房就住着四个小家伙,而这里的墙太薄,隔壁一点声响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就好比现在,他听见——

  “包子,起来喝药。”

  一阵窸窣的声响,他猜测是包子起身喝药,而后再听见杜小佟柔声道:“身上都汗湿了,换件衣衫。”

  “小佟姊,我帮包子哥换吧。”那是烧饼打了个哈欠后的声音。

  “可是……”

  “先生说男女授受不亲的,小佟姊你赶紧回去歇着吧。”

  蔺仲勋闻言,不禁浅抹笑意。有趣的对话,才十岁大的小家伙,他到底懂多少?但听得出烧饼极为敬重杜小佟,搬出先生说的话,不过是要赶她回去休息罢了。

  而她刻意压低的声响,很温柔很温柔,教他莫名恍惚了起来,仿佛在很久很久以前,总有个姑娘也是这么和他说话,像是怕被旁人听见,总是把声音压得又低又小声,他得要凑在她嘴边才听得清楚……

  谁呀?那到底是谁?

  一早醒来,蔺仲勋有些怔忡,像是作了什么再真切不过的梦,然等他一醒,梦碎得连片段都凑不齐。作梦?他甚少作梦,更吊诡的——他抚了抚颊,果真还留着泪痕。

  真是见鬼了,他竟会掉泪……到底梦到什么玩意儿?

  他百思不得其解,索性起身梳洗,搭了件外衫便走到外头,直朝后院而去。

  第4章(2)

  入春的晨间笼着一层薄雾,远处有抹素白的身影,若隐若现,像是快要融进雾里,教他莫名心慌地加快脚步,正要出声喊时,他却震愕住,不知道自己在着急什么,更不明白自己在慌什么。

  他强迫自已缓下脚步,直到走进后院,那抹身影清楚地出现在他眼前。

  杜小佟正望着桑树若有所思,想得极为出神,就连他靠近都没发现,而他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只见昨儿个还肥绿的叶竟然翻黄,甚至整棵树有枯萎的迹象,教他猛地停下脚步。

  该死,他竟忘了这回事……她,会发现原因和他有关吗?

  杜小佟无法理解地看着桑树,不能明白搁在棚子底下的红薯茎怎会枯了……大雨过后,烈日确实会让一些娇嫩的初芽枯黄,可问题是红薯茎是她亲手处理的,再者桑树向来禁得起日晒,没道理会枯黄的。

  她不解的摇着头,向后退上一步,像是撞上什么,吓得她赶忙回头,一见是蔺仲勋,先是愣了下,而后口气不善地低骂,“你站在我后头不出声,是故意要吓人吗?”

  “说这话就太冤枉人了,我正要开口,小佟姊就转过身撞着了我,说到底是小佟姊该先跟我道歉才是。”蔺仲勋神色自若地道,将忧虑藏在深处。

  “你……”她像是突地想到什么,蓦地闭上了嘴。

  “今儿个要做什么?”不给她思索的机会,他启声问着。

  “你……去把前院那片田翻整过,晚点要栽红薯。”她不假思索地发派工作,一并将刚才脑袋里出现的奇想抛到一旁。

  “怎么翻?”

  杜小佟闭了闭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去棚子里拿锄头,知不知道锄头长什么样子,一两少爷?”

  “说来也巧,我还真不知道锄头长什么样子。”不是故意打断她的思绪,而是他真不知道锄头生得什么模样,不想待会拿错,惹她讪笑。

  杜小佟头痛地捧着额。“走。”

  回头拿出两把锄头到前院,她示范如何翻土,如何整地,埋了稻草灰,搅和过后再掘成一列列的土墩。

  光是这些工作,就足足让他忙了一个早上。待用过午膳后,他又去端出一桶桶泡着水的红薯茎,很意外早上枯黄的红薯茎,这下子竟又鲜绿了起来。

  这怎么可能?他诧异不已。只因经他碰触的花木皆会枯黄而死,不管再怎么救治也没用,可是这红薯茎才一上午的时间……他不由看向篱边的桑树,竟犹如昨日般鲜绿,绿叶随风沙沙作响。

  他愣住了,无法理解。

  “还杵在那儿做什么?快搬呀。”杜小佟从前院走来,就见他端着水桶望着桑树发愣。

  他没应声,只是望向她半晌,才缓缓地朝前院走去。

  难道是她?可她到底有什么本事?

  跟着杜小佟种植着红薯,他以余光偷觑着她。烈日当空,她的小脸被晒得红扑扑的,她的长发随意挽成髻,此刻有几绺从鬓边滑落,被额边的汗水浸湿,但她却压根不觉得苦,口中不断地念念有词。

  “……你再怎么盯着我,你今日还是只有红薯可以吃。”她突地横眼瞪来。

  蔺仲勋扬起眉,对于餐餐红薯,他早已心里有数,眼前引他注意的是——“你在跟谁说话?”

  “跟你,不然呢?”她用力地叹气。真是的,留下他真是自找麻烦,没能帮上多少忙,反倒是问题多如牛毛。

  “在跟我说话之前,你一直念念有词,到底在念什么?”她的话是含在嘴里,没出半点声响,从他的角度望去,他没法子读她的唇语。

  “念……”她神色有点为难,有点羞涩,最终低声道:“我在感谢红薯。”

  “感谢红薯?”他微眯起眼,稍稍退离她一点。敢情是个傻子?跟红薯茎说话……病得挺重的。

  “你那是什么表情?我感谢它有什么不对?我感谢它活下来,感谢它替我长出硕大鲜甜的红薯……算了,跟你这种天之骄子说,你也听不懂。”像他这种人,根本就不懂何谓感激,说再多都是白搭,浪费她的口水。

  “你跟它说一说,它就真的会长出硕大鲜甜的红薯?”有没有这么玄?所以只要他如法炮制,经他所碰触的花草树木,全都会死而复生?

  杜小佟当他在嘲讽自己,懒得搭话,把工作交给他,迳自到田里巡视水量,但一走到田里,见秧苗绿黄交杂,教她愣在田埂上说不出话。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红薯茎、桑树、秧苗……这都是昨儿个他碰过的。

  难道说,他是听谁的命令,故意要毒死她的作物?但……没有毒,她用银针验过了,再者枯黄也不是全数,就如这枯黄秧苗也是穿插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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