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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上·定情篇)  第3页    作者:楼雨晴

  还有谁会爱他、在乎他?还有谁能管得住他?

  十岁的小恩,性子别扭又固执,谁的话也不听,只看他、也只听他的,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怎会养出这般性情古怪的孩子,奶娘常说,都是他平日宠上天,才纵容得小恩这般任性。

  他也知道,可下了百八十遍的决心,要他不惯他、不宠他,每每都做不到。

  他不管别人怎么说,在他眼里,他的小恩是全天下最好的孩子,就是性子刚烈了些,你若来硬的,他只会比你更倔强。他担心,要是没人在身边看着,真要走向极端了……

  小知恩喂了药,转个身又拧来湿巾,殷勤地为他擦身、拭汗。

  “别忙了,小恩,过来陪我说说话。”

  “好。”想到什么,又端来一小盘乌枣,拈了颗喂去,让他润润喉。

  他张口受下对方的好意,没说出他其实连方才那碗苦涩难闻的药汁都尝不出味儿了。

  “哥哥要快点好起来。”替他掖了掖被角,每日不厌其烦地重复同一句话。

  “嗯,会的。”努力想抓住涣散神志里最后一丝清明,缓声道:“没我盯着,该习的字、该背的书,一样也不许落下,等我好了要抽考。”

  小恩很聪明,只要加以栽培,未来,会有出息的。

  “知道。”

  “最近少往外头跑,忍着点,别与各院起冲突,我现下没有多余的精神,可护不了你……”

  “我等哥哥好了再一起去。我们说好的,今年要一起去看灯会。”

  “嗯……”约好了,不能失信。

  等雪停了,春天就要来了。

  春天来了,他还要请人替小恩裁几袭新衫,出门走走春。

  他记得,自己给过的每一句承诺。

  “我不会抛下你……永远不会……”

  轻弱的嗓,终至无声,在冷冷寒风中散尽。

  前一刻才说要说说话的人,下一刻又陷入无止境的昏睡。

  今年的冬,特别漫长,怎么也挨不到尽头。

  他不确定,是什么指引他往前行。

  这些时日,睡睡醒醒,有时醒来看见张罗汤药的小恩,执拗地守在病榻边,一刻也不肯稍离。

  有时,又看见比现在还要再小些的知恩,窝在对他而言过大、也过高了些的案桌前,认真地埋首习字,一笔一划,将“严君离”三字写得端端正正。

  他甚至,看见娃儿时期的小小恩努力攀上他腿膝,还有一双小手抓牢他,贪心含吮他指间蜜枣糖渍的可爱模样。

  偶尔,也听见爹的叹息、爹的愁眉深蹙。

  太多、太多的画面,但大多数是小恩居多,那个与他日夜相伴、形影不离的孩子,整整七年,他们之间有太多太多共有的记忆,满满地丰盈了他的生命。

  从很早以前,他便看开了,学会不再拘泥什么,这破败身子,容不得他奢求太多,小恩是个意外、美好的意外,闯入他的生命中,从此有了牵挂,有了执念。

  那依恋着他的孩子、那不能没有他的孩子……才七年,远远不足够,他还想守护他更久、想看一眼那好生清秀的相貌,成年后会是何等俊俏模样、看他为情苦恼、追着某家的姑娘跑,然后,自己会出面亲自去替他说媒,订下他心爱的姑娘,共缔白首盟约……

  他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要做,小恩才十岁,他还不能放手……

  日日夜夜,在梦境与真实中浮沉、挣扎着,每每想抓住什么,又陷入更深的虚无——

  而后,画面全数消失。

  没有爹,也没有小恩,只余一片茫茫白雾。

  他发现,自己走在长得没有尽头的长廊上。

  这是梦,他知道,这具沉重的身躯,已经许久没能这般轻巧、随心自如地行动了。

  一开始,他只是好奇,想知道长廊的尽头会是什么,于是走着、走着,他觉得自己已经走了许久,眼前的画面不曾改变过,于是他怀疑它根本没有尽头。

  如果这是梦,那也未免太无趣了些。

  不对劲,一切都太不对,他很少作梦,会出现在他意识当中的,都是心里的牵挂,而这也不是府里头的任何一处场景。

  他怀疑,自己被困住了。

  于是,他不再往前,一转身,死命地往回奔。

  他不能被困在这里,他必须醒来,小恩还需要他。

  或许是他的焦躁、强力抗争使然,梦境起了一丝波澜,不再一成不变。

  只有他一人、静得连呼吸声也听不见的幽寂空间里,渗透一缕声息,他专注聆听,想抓住那轻弱缥缈的音浪。

  ——不够,那小贱娃是生是死,我一点也不在乎,我只要君儿平安。

  那是……爹的声音。

  爹又做了什么?

  “严老爷,借寿已是违天抗理,令郎命中注定,得挨上一十九、四十九的生死关,这三十年是走上旁门左道助他避过,若要过度强求,教上头察觉出异样,莫说三十年,连三日都是奢求。”

  “那……好吧,该怎么做?你快些!”

  借寿?借谁的寿?

  爹为了救他,竟连这等缺德事都做得出来!

  他震愕得心头发寒,旋即领悟——爹还能向谁下手?莫不是——

  别这么做,爹,小恩还是个孩子,别伤害他,不可以!

  他拼了命想喊,却发不出声,惊痛、恐惧,迫切地想挣脱这团散之不去的迷雾,强迫自己醒来,拼搏得满身热汗——

  蓦地,他猛然睁开了眼,急促喘息。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摆设,这是他的房。

  只是……一场恶梦吗?

  借寿一事过于无稽,向来只闻其事,未曾有人证实其可行性。可……那人是爹,为替他延命,再荒唐的旁门左道,这些年几曾少试过?

  这梦,真实得可怕。

  他移目望去——小恩呢?

  每回醒来,那小小身影总是在,有时一边默书习字,完成他每日规定的功课,一边看顾着他,有时挨靠着他睡……

  那孩子从来、从来就不曾离开过他身边。

  他心下一惊,撑起身子离了床,脚下让锦被一绊,狼狈地重跌在地。

  顾不得疼,连忙张口喊来掬香,问明小恩现在何处?

  得到的讯息是——“老爷差人来请小少爷,有事相商。说是关乎您的病情,小少爷便去了。”

  果然在听松院。

  这几乎坐实了揣测。

  “快!去听松院!”无暇多想,他撑起虚软无力的手脚,在掬香的搀扶下,一路寻往听松院。

  得将小恩找回来,留在他看得到的地方,确认无恙,否则他无法宽心。

  今晚的听松院,四处都有护院把守,所有闲杂人等已被驱离院外,寂静无人的院落,透出一丝森凉诡谲。

  护院挡他,却不敢强势阻拦。

  “让开,狗奴才!”小恩若有个万一,这些人全是共犯!

  “少爷,这是老爷的吩咐,您别让我难交代——”

  “我若在这儿出事,你们更难交代!”

  护院见他白惨惨的脸上全无一丝血色,深怕这般僵持下去,要真在自己眼下有个好歹,确实难脱干系,连忙侧身让道。

  严君离心急如焚,一路寻至后堂,眼下所见,教他当场怔愣,寒意由脚底凉上心坎。

  满室白幡飘扬、白花、白烛、白灯笼……活生生便是一座灵堂。

  鲜花素果摆在案桌前,一口上好柳木棺,正停棺于堂中央。

  他挣开侍婢扶持,跌跌撞撞上前,静躺于棺中的,正是他遍寻不着的严知恩。

  伸手一探生息——小恩鼻息虽弱,颈脖间仍有微弱脉动,似是沉睡,怎么也唤不醒。

  这些人到底对小恩做了些什么!

  目光由那张苍白如纸、宛如死绝的面容往下移,一束纸扎小人便置于他心口,上头写了“严君离”,以及生辰八字。

  一旁案桌上搁着符纸、桃木剑等法器,以及一纸一模一样的纸扎人,上头贴着他看不懂的扭曲符号,可他至少认得“严知恩”、“借寿三十”这几个字。

  如此败德之事,爹真的做了!

  他一时怒气攻心,扫落一桌子法器贡物,扬手扯落飘扬幡布,将灵堂尽毁。

  严世涛闻声而来,怒声一喝。“君儿,你这是做什么!”

  “这句话应该由我来问——爹,您在做什么?”

  “做什么?除了救你的命,我还能做什么?”

  “借小恩的寿来延我的命,这就是您救我的方式?”

  “那又如何?能够救你,牺牲那条小贱命也值得你这般大惊小怪?”

  “人命无分贵贱!何况——那是小恩哪!是您的义子,我养了七年、疼了七年的孩子!”

  “那是你的坚持,我可从没将他当成义子,你善待他多年,如今他回报你也是应当。”他从不认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我待他好,不是指望他回报我什么,我只是、只是能看着他好,我便安心,这种心情,爹,你不会懂。”用世俗功利的眼光看待小恩的父亲,不会懂。

  “我若不懂,你今日会站在这里评判我的所作所为?我这究竟是为了谁?严君离,你可真孝顺!”看着自己的孩子,打出娘胎便饱受病体摧折,自己只能在一旁束手无策,那样的煎熬心情,孩子又何尝体会过?

  可瞧瞧他,从不懂为人父亲的苦心,净扯他后腿,为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外人与他怒言相向。

  “正因如此,我更不能让您为了我,犯下败德之过!”那便真成天大的不孝子了。

  他没再多言,唤来堂外的侍婢。“掬香,帮我扶小恩回去,再请大夫过来给他诊诊脉!”

  大夫说,孩子只是吸入少许安神香,并无大恙。

  小恩带回观竹院后,便一直安置在他寝房,严君离日日夜夜亲自守着,将孩子搂抱在怀,不容任何人再有机会对他下手。

  那一夜折腾下来,许是怒气攻心,月余来的高热不退,竟因此而逼出一身大汗,病气去了大半。

  反倒是小恩,自娃儿时期便被补得康康健健,连个小风寒都鲜少染上,在那夜之后却大病了一场,高烧不退,夜里梦呓连连,寝不安枕。

  大夫只道,是受了太大惊吓,神魂不定之故,孩子多是如此。

  在棺中躺了一夜,再康泰的孩子都要吓病了!

  他让奶娘备上艾草为孩子净身,去去秽气,然后命人备了马车,带着小恩前往普恩寺小住,虔诚斋戒、抄写经书为孩子祈福。

  直到第七日,严知恩终于醒来,稍稍有了清楚的意识。

  “哥……”

  灯烛下抄写经书的严君离,旋即搁了笔,快步上前,脱了靴上榻,习惯性地将他搂进怀里,细细安抚。

  “没事、没事,哥在这儿。”

  “我们……在哪儿?”这些天来,始终迷迷糊糊,才醒来,两眼好奇地打量四周陌生的陈设。

  “寺院的厢房。小恩生病了,带你来上上香,求佛祖保佑你平平安安。”

  “病的……不是哥哥吗?”要求,也该求哥哥平平安安,少生病才是。

  严君离心房一紧,近乎疼痛地搂紧怀中的小小身躯。这孩子,病了都还挂念着他……

  “哥,我作了一个好奇怪的梦……”

  “什么梦?”

  “我梦见——我待在一个很黑很黑的地方,怎么走都走不出去。后来,我听见有个声音,一直在喊你的名字,愈来愈大声、愈来愈大声,我以为你在那里,想找你,可是怎么找也找不到,只有我一个人,我很怕。然后、然后……”

  身躯隐隐颤抖,严君离将他搂得更紧。“然后如何?”

  “有、有一股奇怪的力量,抓住我的手,我挣不开、挣不开……那个声音,很冷,像是没有温度,说:“严君离,你以为躲在这儿不出声,咱就收不了你的魂吗?大限已到,合该回归本位。”哥,那是黑白无常,我看见了。可是,他们为什么会对着我喊你,是认错人了吗?”

  严君离听得心头发凉,想起那道莫名真实的梦境,这当中诡异地巧合,他被困在不知名的地方,小恩却替了他——

  移花接木,李代桃僵。

  “我死命地挣扎,不肯跟他们走,我知道这一走,就见不到你了。他们缚了我的手,掐痛颈脖,很痛……我想告诉他们,我不是你,可是喊不出声音,后来……也不知怎么回事,他们就松开我了,说什么……严知恩,减寿三十之类的……哥,我为什么会减寿三十,我会死吗?”

  一句句问得严君离无言以对。

  他长指拂过小恩颈项,那里的红痕已淡,却仍依稀可见那似是掐拧的痕迹……

  原以为借寿之事太过异想天开,如今看来……若然成真,他如何对得住小恩?

  “哥,我不想死,我不要死……”

  严君离心房疼痛,难以成言。

  对不起,小恩,对不起……都是哥不好。

  紧紧将对方压往心窝处,哑声低道:“小恩,不要怕,哥会一直在你身边,再也不会让你受到伤害……”

  再也不会,再也不愿。

  “一直、一直吗?”那时找不到哥,很害怕。

  “一直。”他坚定地,许下承诺。

  却没料到,数年之后,他竟会亲手舍弃今日诺言,遗弃了这个对他全心信赖、依恋的男孩。

  远远地,将其驱离他护卫多年的羽翼之下。

  卷二 青岚

  “我再问最后一次,你当真非娶她不可?”

  严君离叹气。“过去,是我太纵容你了,我早该让你明白,这世上不是任何事情,都能尽遂你意。”

  严知恩点点头。“算你狠,我愿赌服输!”

  “你对青岚,可有几分真心?”

  “真心?”他回眸,笑中竟有几分苍凉。“最真的心意,永远是藏在灵魂最深处,因为太脆弱,一碰就疼,所以永不教谁触着,只能留待午夜梦回,独自面对。这种心情,你一生也不会懂。”

  二之一、恩仇难辨怨君离

  十年之后,严君离将届而立之年,而那个说要用一生去守护的人儿,早已不在身边。

  三年前,离开了他,带着满满的怨愤与不谅解。

  临走前,他说——“严君离,我一生也不会原谅你。”

  一生,那是多么悠长的岁月,用一生去驮负恨意,太沉重。

  三年来,他不曾忘记那双空寂的眼眸、无绪的冷嗓,不知——那人至今是否仍恨着他?

  这三年当中,他总是挂念着,不止一次地想,有没有人在身边叮咛他添衣、进食?有没有人陪他说说话、听听他的心事?这孩子挺别扭,话都藏在心中不肯说……还有年关时,谁来为他添几件新衫……

  他总是想得太多,夜里无法成眠,想着那个他宠爱了十余载的孩子,如今好不好?

  有时,想得心口闷了、疼了,便会往“逸竹轩”来,看看小恩住过的地方、抚抚睡过的枕、穿过的衣裳……

  这里的每一样物品,都还留有使用过的痕迹,彷佛那空白的三年不曾存在,那个人一直在他身边,不曾教他亲自驱离……

  盼得深了,有几回,一些个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产生错觉,误以为是心头悬念的那道身影,正推开外室的门,像以往那样走来,赖靠进他怀里低喃:“好困,想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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