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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恩(上·定情篇)  第7页    作者:楼雨晴

  这样……便好。

  严君离病了。

  吹了一夜冷风,隔日便发起高烧来,一连数日的昏睡不醒。

  他总是听见,那人在他耳边说——

  “最真的心意,是藏在灵魂深处。”

  那样的清冷忧伤。

  “你不会懂……”他说。

  我懂!小恩,真的懂。

  “严世涛将我当药人养着,以便日后为你所用;你是自觉亏欠,加倍补偿我,无尽宠爱,好让自己良心能安——”

  你是这样以为的吗?把我对你每一分的好,都当成是弥补父亲所造的孽?

  或许有部分是的,但绝大部分,是我发自真心的喜爱,所以那一年、那一年我才会——

  胸口急遽痛缩,无法喘息,那年的一切犹深深刻印在脑海,不曾淡忘。

  父亲是有预谋的,早年大夫诊出他先天不足,七月便自娘胎产出,虽惊险保住一条小命,也难说这些不甚健全的身体脏器,哪一部分会先衰竭,但无论哪一个,他终必是活不成。

  于是,父亲千挑万选,由人口贩子那儿千挑万选,选中了根骨奇佳、八字命数与他相合的小恩。

  尚未遇上他的那两年,日日以奇珍药物养着,不为关怀珍爱,而是得养好那具身子,不容有丝毫缺失,在父亲眼里,那不过就是一具养着儿子器官的皮囊,甚至连人都不是。

  因此,孩子该有的宠爱,小恩从未受过,每日饮药养身、吃那食之无味的药膳,直到——他给了人生第一抹甜。

  他永远忘不了,那张小脸上的惊奇欢喜,抓着他的指含吮的贪恋模样。后来懂了,每每思起孩子当时的表情,心总是疼痛不舍。

  三年前,他开始产生胸闷疼痛的情形,父亲忧虑终将如大夫所言那般,竟先下手为强,在这具身子耗竭加遽前,对小恩下手。

  那自胸口划下血淋淋的一刀,是为他挨的。

  他只庆幸,那时麻沸散尚未完全夺去神识,大夫怕他孱弱的身子承受不住,不敢大量使用,只能一点一点地增加剂量,慢慢测试,半昏半醒间,耳边所听所闻,让他惊觉到父亲的意图。

  他知道,自己不能让逐渐涌来的黑暗夺去意识,否则这一昏睡,再醒来时,世上将再无严知恩。

  他拼命地挣扎,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抗争,想喊叫、想醒来、想救他的小恩——

  只要片刻就好,片刻工夫就够了!

  后来,他真的睁开了眼,用尽一生的气力,大汗淋漓地翻过身,抬掌护住身畔那人心口,血染了他一掌,他心胆俱碎、恐惧得难以成言。

  他们——真打算活生生挖出小恩的器物!

  “我与他——同生共死。世间无他,我绝不独活。”

  说完这句话,他挨不住药力,昏睡而去。

  再次醒来,他多庆幸还能再见到那个人。父亲终究是把他的话听进去,及时收手了,但是那一次,真的是把他给吓得魂不附体,这种事不能再有下一回,父亲没什么做不出来的,而小恩不会每回都有那种运气,屡屡与死亡擦身而过。

  他太自信,以为凭一己之力护得了他,可是十岁那年没有,十七岁那年也没有,同处一个屋檐下,父亲有太多机会下手,千防万防,终是防不胜防。

  小恩足足养了半年伤,那半年,他亲自照料、亲自换药,每每看着那道伤,总是会想起那血淋淋的可怖画面,小恩不是傻瓜,心里应是知情,却什么也没说。

  那半年,他倍觉羞惭、自责、愧悔……太多的情绪,不知如何面对小恩,目光回避着,共处时总是相顾无言,气氛僵凝。

  等到后来,他发现时,小恩已不再看他,能说的话愈来愈少。到最后,只剩无言。

  他从不曾探问对方是否怀恨在心,几乎命丧于此,谁能无怨?

  于是,待伤势初愈,他便亲自收拾行囊,要小恩离开。

  这般决绝,早做好心理准备,这一生是要让人怨恨至死。

  他不在乎对方会有多恨他,只要离开严府这深潭虎穴,好好过日子,再别与他扯上关系,就好。

  尽管,放他离去后,夜夜痛楚难息,无法安眠。

  尽管,时时徘徊于无人寝房,遥念着对方是否安好。

  尽管、尽管如此,也永不说出口——

  “舍下你,心如刀割,你可知晓?”

  再次醒来,一身热汗,胸口纠扯的疼痛犹未止息,枕畔湿了一片,分不清是汗是泪。

  嗓子干哑,他坐起身,正想唤人拧条热巾子来擦擦汗,门外传来轻细的对话声——

  “还是没醒来?”

  “没呢,都三天了,一直发梦盗汗、喃喃呓语,神志不清的。”

  “他都说了什么?”

  “……听不清楚,就一些含糊的梦话,我是担心再这样下去,他身子怎么受得住?”

  “让人随时备着清淡的百合莲子粥,醒来时喂他吃点。”

  “好……你不多留一会儿?你每日来问问情况就走,也不进房去看看他,好歹他也疼了你这么多年……”

  认出门外是严知恩与袁青岚,他连忙在对方离去前,扬声喊道:“是小恩吗?进来。”

  外头安静了会儿,房门才被推开,严知恩迈步进房,也没上前,远远望上一眼,声音不冷不热。“你醒了?”

  “嗯。你来很多回了吗?”听青岚的意思,像是每日都来。

  “没事就好。”对方没正面回答,确认他已清醒,转身便要离去。

  严君离没出声留他,心知目前这样对彼此都好。

  偏开头,内心惆怅的,不只是他。袁青岚依恋的目光追随着,神魂几乎要随他而去,对上丈夫审视的目光,这才有些心虚地移开。

  “我、我送送小叔——”

  “青岚。”他沉沉一喊,向来温润的容色难得展现一丝凌厉。“观竹院他自小待到大,算是半个主人,用不着你送。”

  “……”丈夫明明没说什么,却令袁青岚莫名心惊。

  “我就把话说白了,过去的事我不追究,并不代表未来我就会放任。你既已是严夫人,也知喊他一声小叔,那么就请守牢分际,莫做出格之事,自误误人,听懂了吗?”

  他不是瞎子,不会没看见她的痴眷难舍,视线从头至尾舍不得自小恩身上移开,但是事已至此,她既已做下取舍,就该认清局势,好好把孩子生下来,那才是最重要的,再要纠缠不清,不仅仅是污了他的脸面、脏臭了自身名节,也会毁了小恩,这是他绝不愿见到的结果。

  “我、我没……不会……”

  “不会就好。我只是提醒,你不必如此惊慌。”淡淡说完,他往后仰靠床帏,疲倦地垂下眼。“我饿了,去吩咐厨子备碗百合莲子粥。”

  “……好。”袁青岚悄悄觑了眼那张看似平和、却略显清冷疏离的面容,终究仍是什么也没说,默默退出房外。

  直到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这矜贵儒雅的贵公子,看似性情温润可亲,事实上,那全是表面。

  他其实……不是谁都能亲近的,温和待人,并不代表谁都能走进他心底。

  他宽厚、仁善,却不是没有脾性,他有他的原则、底限,不容冒犯。

  那番话——是他的底限,也是警告,一旦触犯,他——不能容她。

  卷三 意同

  “青岚上个月生了,是男孩儿。”

  “有听说了。”

  “我是想问问你,给孩子取名一事,可有什么想法?”

  严知恩奇怪地瞥他一眼。“要说学问,你比我好得多,这种事你决定就好,何必问我?”

  “那么,若是你没意见,便唤“意同”可好?”

  意同吗?

  同的究竞是谁的心?谁的意?

  三之一、深闺寂寥起妒心

  严知恩很少再回观竹院来。

  他过得很好,很受父亲倚重,几乎将大片家业都交给他打理了,他总是很忙,即使同住在严府,也鲜少能碰上一面,有时见着了,也是匆匆打声招呼,说两句言不及义的客套话,便各自离去。

  很淡,真的很淡,淡得像是——从来不曾有过那相互依存的十多年岁月。

  每一回见到他,总觉得他又清减了些许。

  那也难怪,爹现在几乎不管事了,偌大的产业全靠他一人打理,有时忙起来一整个月都进不了家门。

  严君离考虑过后,便让奶娘过去打点他的饮食起居,有奶娘关照着,多少会安心些。

  对此,严知恩也没多表示什么,无可无不可地让奶娘在立松阁待下。

  忙碌不是没有代价,听说,爹很信任地放权给他;听说,爹在外头很大方地赏了一座庄园给他,还有数间赚钱的店铺子;听说,爹甚至为他安排了美人侍寝,不过这个他没接受。

  不是自命清高,而是不喜被安排,他自己在外头也少不得有几名红粉知己,那些风流韵事,是多数人最爱拿来说嘴的,严君离多少也耳闻了一些。

  他现在即便离开严府,到哪儿都能安身立命。立了业,要不了多久兴许也该成家了。

  来年秋末时节,袁青岚生下一名健康的白胖小子,严世涛大喜过望,打赏了家中婢仆,大开三日夜的流水宴,宴请全梧桐县百姓,足见其狂喜。

  那时,严知恩被遣往华东盐场,并不在府内,那盐场是严世涛告老还乡,皇家所赏赐,在目前严家经济来源中所占不小,爹能连这些都交由严知恩发落,自是没当他是外人了。

  他是不晓得这两人究竟怎么谈的,但只要爹不亏待小恩,其余他也不会多加干预。

  待严知恩回来,已是月余之后的事。

  一听说兄长找他,来不及洗漱、歇上一会儿,便又匆匆前往观竹院。

  “奶娘说,你找我?”每日都差人到立松阁问,嘱咐他回府时务必来一趟观竹院,不知何事这么急?

  严君离抬眸,见他一路风尘仆仆,连衣裳都没来得及换下,一身掩不住的倦意,关怀道:“很累?”

  “还好。”无意与他寒暄,说那些太过温情的话语,淡淡地拉回原话题。“找我何事?”

  “青岚上个月生了,是男孩儿。”

  “有听说了。”不置可否地轻应一声,等待下文。

  “我是想问问你,给孩子取名一事,可有什么想法?”

  严知恩奇怪地瞥他一眼。“要说学问,你比我好得多,这种事你决定就好,何必问我?”

  “那么,若是你没意见,便唤“意同”可好?”

  意同吗?

  同的究竟是谁的心?谁的意?

  严知恩低哼。“你说了算。往后这种事不必问我,孩子该怎么教、怎么养,是好是坏尽由你意。”

  “这样吗……”这事,谁也没真正当面说破,可他想,小恩心底是有数的。

  他原是想,这毕竟是小恩的第一个孩子,还以为他心里多少有些在乎这条由自己身上传承下来的血脉……

  “若没其他的事,我先回去了。”

  严君离没留人,立于楼台边,静静目送那道身影远去。

  话没说上两句、椅也没坐、为他斟的茶也未曾沾唇,便又匆匆离去,原是这观竹院的半个主人,这一年下来,已经愈来愈像过客……

  去过观竹院没几日,某天严知恩巡完铺子回来,又看见压在桌几的留柬。

  这人是怎么回事?三天两头地找他,要真有那么不可或缺,又何必当初?

  想归想,还是片刻也没多做耽搁。

  来到观竹院,才听婢女撷香说,主子抱着孩子去了普恩寺,说是要让住持为孩子诵经祈福,以求平平安安、无病无灾长大。

  所以不是严君离找他?

  再看一眼手中的字柬,那确实不是严君离的字迹,以往他一眼就能认出,是自己下意识有所期盼,一见留柬要他来观竹院,便径自有了认定。

  他涩然轻笑,笑自己妄念未断,还以为——那人会回心转意,舍不得他、要他回来。

  揉了纸柬扔弃,一转身离了偏厅,见着不远处等候的袁青岚,心下已有所悟。

  “找我来的,是你?”

  “先进房,我有话跟你说。”袁青岚谨慎地观望了下四周,迅速拉了他的手往寝房去。

  这是在干嘛?严知恩不感兴趣地甩开手,见她又回头,小心掩妥房门,不由得挑起眉。

  这态势——九成九不正是一枝红杏出墙来的戏码?

  “你到底要做什么?”

  “我——”袁青岚扯着手中的锦帕,局促不安地道:“我是想告诉你,我们的孩子生了,是个男娃儿,严君离说,想取名“意同”。”

  “我知道,他都跟我说了。”

  “那、那你——”

  “这事与我无关,我没什么想法。”这对夫妻还真心有灵犀,对他说的话全一式一样。

  “你怎么这样说!那是——”

  “我的孩子?”他嘲弄地笑哼。“你敢不敢走出这道门,把这句话对着所有人再说一遍?你敢说,我就认。”

  一语,堵得她哑口无言。

  她就只会在严君离面前摆出柔弱怜人的姿态,怎么就不敢告诉他,孩子的爹从头到尾都没说不负责任,她要真敢为他反抗家族,他即便不爱她,也会为腹中那条小生命扛起该他承担的责任,不让严君离为他赔上婚姻。

  可是她没有。她让自己成了为爱奉献无悔的痴情女,让严君离觉得她是因他们兄弟之间的恩怨而无辜受累,自是不会让她独自承担一切。

  说穿了,就是既想圆自己的爱情梦,又贪图严君离的庇护。

  他早看透她了,多年来,在众人面前演出温婉柔顺的大家闺秀,若是真正认命,就该收好私欲,而不是寻着机会亲近他,一双眼绕在他身上打转,一面又贪恋安逸日子,不敢反抗自身命运。

  这些年,他之所以百般阻挠婚事,就是因为她太虚假,配不上襟怀磊落、待人以真的严君离。

  瞧,他只消勾勾手,她便整个人都送上来,这样的女人,严君离到底要娶来做什么?真以为成了亲,一个心不在自己身上的女人,能守得住吗?

  她要真尊重严君离与双方的婚约,不会毫不挣扎便投向他怀抱,婚前如此,婚后又能期待她什么?

  斗气归斗气,有一部分也是想让严君离看清事实,偏偏那颗石头脑袋,谁都理会,偏偏就是不理他!

  既然严君离硬是要娶,怎么拦阻也无用,那便由他去,他也懒得再多言。

  “你要说的就这些?说完我走了,往后没事别动不动找我来,须知人言可畏,好歹顾顾你相公的颜面。”

  “你对我就这么无情,连孩子也不要?”见他毫不留恋地转身要走,袁青岚幽怨地望他,十足被辜负极惨的情状。

  他讶然失笑。“我当初说过,孩子你若不愿生,我不强求;若要生,我也愿娶,你倒是说说,我对不起你了吗?”

  那时说了,她就只会落泪装可怜,他没拆穿罢了,还真以为对待严君离那套,用在他身上他也买账吗?

  他开的条件,她两样都没选,而是选择带着他的孩子让严君离吞下这冤屈,再拿孩子来当幌子回头与他纠缠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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