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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护师  第4页    作者:决明

  没有香,她仅能双手合掌,叩拜牌位,拜完,整个人直接瘫软在扁包袱上,以它为枕。

  柴房里,有些不知名的小虫子在咬她,她无暇去管;双手的刀伤,微微疼着,她连包扎它们的力量都没有;堆得高耸的柴薪,只要她一翻身,就有可能会全数塌倒,将她湮没或砸死,她也无从害怕,现在没有比睡眠更重要的事,其余的,明天再来烦恼吧……

  或许,明天尉迟义就会来看她这念头,竟会支撑着纤弱的她,在严峻环境中,坚强度过。

  柴房一睡,便睡了七天。说要替她挪出房间的李婆婆,好似忘掉自己曾提过的话,翌日便完全不曾提及换房之事。沈璎珞没想过要点醒李婆婆,柴房虽然难睡,但对她影响不大,她每天都拖着疲惫身躯回房,一躺下就睡沉,以往认床认枕认被的习惯,不药而愈。

  人,就是太好命,才会东挑西挑,一旦失去了挑剔的资格,睡草地睡泥地睡大街还不是照样能一觉到天亮。

  值得庆幸的是,她终于能分辨出韭菜和葱的差别;终于能从水井打起一桶水而不会差点连人带桶一块儿跌进井内;终于知道用竹帚如何能将落叶扫成一团。

  她变得不挑食,辛苦劳动过后的胃口总是特别好,以往不爱碰的油腻五花肉,有得吃就很幸福,没有五花肉,一碗白饭撒盐她也能多吃半碗。

  她变得不娇柔纤弱——  并不是指她的身形,而是她的精神——  向来不曾提重物的玉荚,可以扛起一大篓瓜果。

  她现在连替熟鸡拔毛,都可以不再尖叫发抖。

  目前正在努力适应的,是被柴房小虫子咬得又红又痒的红痘子、被削得像狗啃的白萝卜、少了婢女帮忙便永远绑束不好的及腰长发,以及七天来没见到尉迟义出现在厨房半次的沮丧感。

  「你动作太慢了!」

  李婆婆数落她添柴火的速度,一旦她加快,李婆婆又嫌火势太旺。

  「我说过多少回!燕窝去毛!海参去泥!鱼胆不能破,破了整条鱼就毁了!」

  李婆婆一板子直接打上沈璎珞的手背,怒斥。

  不,你没说过……我是头一回听见这些教训。

  沈璎珞没顶嘴,默默在心里记牢,燕窝去毛……海参去泥……鱼胆不能破……

  「锅子没洗干净!」又一板子落下。

  「还不能休息!去仓库搬冬瓜、豆团,以及笋子!」

  刚洗完几大盆衣裳,回到厨房都还没喝口水喘气,马上又被派遣工作。

  「晌午要煮绿豆苍仁,你去将绿豆挑挑,坏的丑的全要捡出来,一块儿下锅会坏了滋味,小当家嘴很挑。」

  来回几趟,搬完冬瓜、豆团和笋子,李婆婆给了她一盆绿豆,她伸手去接,露出衣袖的手腕和手掌布满虫咬和刀伤,在白哲肌肤上更是骇人可怕,李婆婆露出一抹复杂神色,匆匆回到灶前去忙,好似无视那些伤势。幸好接下来的工作都不用碰水,那些菜刀划出的小伤口,虽然不深,但不断沾水,导致它们很难痊愈,有几处化了脓,不至于疼痛难忍,总是不方便。她捧着一手的绿豆,一颗一颗仔细剔选,动作认真却不迟缓。挑绿豆应该是最轻松的工作了,有得坐又有得歇脚,她珍惜得来不易的小小休憩时间,一早醒来便觉得头有些沉重,在接踵而至的工作追赶之下,她忽略掉它,现在双脚停下,所有倦累浮现,压在她肩头,连吐纳都得多费好一番功夫。

  是紧盯着小绿豆太久了吗?晕眩戚突然袭来,她赶紧闭上眼,忍下它。

  「奇怪!柴房里怎么会有这种东西呀?是要拿来当柴烧吗?」汉子扛柴到柴房去堆放,看见一旁有个死人牌位,一样是木头制。一样丢进灶里也能烧得旺盛,还以为是谁想省柴薪哩。他不识字,看不懂牌位上的人名。

  他很顺手就要将沈承祖的牌位抛进灶火里。

  「等等!那是姓沈的!」李婆婆第一个看见,连忙要阻止。

  好不容易甩开昏厥感的沈璎珞,只隐约听见耳熟到不行的「姓沈的」,直觉以为是李婆婆要吩咐她做事,一抬头,看见自己爹亲的牌位被灶火吞噬!

  「爹!」

  一盆子绿豆全散撒在地,啪沙声如雨点倾落。

  沈璎珞飞奔上前,徒手伸往灶里抢救爹亲牌位。素手捞出牌位,也捞出些许烧红的炭火,牌位一角被熏黑,一丝火苗在那儿窜着,她慌张用手掌拍熄它,顾不得自己衣袖被烧得更严重。李婆婆迅速舀来清水,朝沈璎珞手上泼,一手忙不迭替沈璎珞拍灭衣袖上的余烬。

  「愣在那里干什么?去拿药来呀!」李婆婆对汉子嚷。

  「呃……哦!」汉子匆匆跑去,迎面与尉迟义撞个正着。

  「阿土,你在瞎忙些什么呀?连路都不看!」尉迟义还没问完,汉子已经不见踪影,尉迟义也没再追问下去!当他看见厨房内一地的豆子,和抱着牌位蜷跪在灶旁的沈璎珞,便无暇去管阿土在忙哈。

  「发生什么事?」尉迟义上前,听见沈璎珞咬紧唇,强忍下呜咽,他转向李婆婆,她则是一脸歉然,他吼着问:「到底发生什么事?沈璎珞?沈璎珞?!」

  「她可能被烫伤了,阿土去拿药了……」李婆婆不由得音量放小。

  「她的房间在哪里?我抱她回去,等会儿阿土拿药来,直接送到她房里。」尉迟义一把抱起她,惊讶于比抱袋白米还更轻。

  「呃……」李婆婆一时语塞。

  「她房间在哪里?」他没空闲耗,快说!

  「……柴房。」

  「什么?」他听错了吗?

  「……柴房。」

  「她睡柴房?!」从他进到严家这么多年,未曾见过柴房里有人睡!「我不是要你好好照顾她吗?你把她照顾到柴房里去?!」

  「这……」

  「李婆婆,你欠我一个解释。」但此时不是索讨解释的好时机,他必须先看看她的伤势。

  尉迟义当然不会将沈璎珞抱回柴房去,他房里有伤药,距离厨房不算远,以他的脚程,咻咻几步就到了。他不再多留,赶着奔回房,把她平放在榻上,她一沾床,立刻充满防备地蜷曲起身子,双臂环在胸前,长发披散,覆住半张脸蛋。

  他翻箱倒柜找出烫伤药,坐回床边,拉过她的手,要替她上药。

  她马上抽回,碰都不让他碰,继续缩成一团。

  「我帮你擦药!」

  「……骗子。」

  小小的指控,和着抽噎,从她咬得泛白的唇间硬挤出来。

  他听见了,那两个字,骗子。房里只有他和她,那两个字冠在谁的头上,连猜都不用猜。

  「你说严家全是好人,骗子……你说要我别担心、别害怕,骗子……」

  他说有空会来看她,却七天不见踪影,骗子骗子骗子……

  「严家真的都是好人,我没骗你,睡柴房的事,应该是有误会!」他硬要去捉她的手,烫伤最难痊愈,不快些上药,在姑娘身上留下疤痕就不好了。

  她的力量终究不敌他,左手沦落他的掌握,方才还在说着误会的尉迟义噤声抽息。

  他对她手掌的印象停留在软嫩细腻,七天前握住时,他曾悄悄喟叹,姑娘家的柔黄都像她这般无瑕柔软吗?七天后握着时,他几乎以为他握到了一块干掉的粗抹布。

  那只手,手心有刀伤烫伤水泡和脱皮,食指的割伤最严重,伤口已经化出淡淡黄白的脓,伤处隐约可见泥沙卡在里头,手背有满满蚊虫叮咬的肿包和使劲抓痒留下的道道红痕……

  手掌传来的炙烫热度,显示着她正处于高烧状态而不自知。

  睡柴房是误会?屁啦!连他都不相信这种说词!

  严家从来不兴那套欺陵新人的戏码,每个进到严家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段故事,谁也不会嘲笑谁、谁也不会看轻谁,他不敢相信这样的情况,会发生在沈璎珞身上。他不过是被严尽欢派出去办事七日,情况怎会变成如此?他还记得他将她留在厨房时,她目送他离去的目光,以及唇畔微扬的浅笑,七日不见,她竟然沦落至这样……

  尉迟义放开她,重新回到药柜前翻找,取出更多药罐,涂刀伤的、涂蚊虫咬伤的,再回到床边,将她已经藏回胸前的手又逮出来,分别在应该上药的地方涂抹药膏,挑净泥沙和脓液,涂完左手,再与她固执的右手做对抗,一并拖出来料理。

  右手情况有比较好吗?并没有,同样一个「惨」字形容。

  尉迟义脸上完全失去笑容,连他都觉得自己像个骗子,欺骗她乖乖留在严家吃尽苦头!

  沈璎珞在双手一获得自由后,又交迭抱紧爹亲牌位,背对他,不发一语。

  蜷伏的背影,更加瘦弱。

  只有偶尔忍不住的吸鼻声,压抑传来。

  他的床太软、枕太香,她迷迷糊糊掉着眼泪,头开始感觉到昏沉,闭上双眼没多久工夫,缓缓睡去……

  第3章(1)

  「我尉迟义到今天才知道,咱们严家也玩那套凌虐新人的把戏。」尉迟义粗臂交迭,右脚啪挞啪嗟在地板重拍,力道之大,地砖几乎要被他给踩破,向来总是爽朗咧笑的粗犷面容,极为难得地阴鸶起来。他无法不生气。

  沈璎珞的情况太糟糕,她烧到意识不清,梦呓中强忍着啜泣,喃喃在说「抱歉……我马上去做」,除了一双布满伤痕的手之外,他在她腿肚上看见更多的虫咬痕迹,他不带邪念地纯粹为她上药,裙摆一路往上撩,双膝膝盖的深紫色淤伤在在控诉她是如何跪着做事。

  他不敢置信,对她做出这些事的,是他视如亲人的严家大伙所为!

  「她到底犯了什么大错,要让你们一个一个接着一个欺负她?」

  尉迟义没察觉自己咬牙咬得多使劲,字字沉犹,像只发怒中的野狼。

  「她到底是多顽劣难驯,惹得你们一个一个接着一个看她不顺眼?!」

  音量越来越大、越来越大,到后来转变成咆哮,吼向站在他面前低头忏悔的李婆婆众人!

  「她到底是多罪该万死,非得让你们一个一个接着一个将她当成杀父仇人在对待?!说呀!说出来我也听听呀!让我决定是不是要加入你们,陪着一块儿教训她!」

  「这……」几个人面面相觎,谁也没敢先作声,他们没见过尉迟义暴怒的模样,他总是嘻皮笑脸地与众人交好,大刺刺的豪迈性子,极好相处。

  最后,还是李婆婆被推上火线,回答了他:「是小当家说……要整死那个姓沈的……」他们也很不愿意呀!好几次她都想直接求沈璎珞别再拿菜刀削自己的手,她比沈璎珞更害怕菜刀削下的,会是她葱白玉指;好几次她都良心不安地啾着沈璎珞的背影在念「阿弥陀佛」,深深觉得自己死后一定会下十八层地狱;看见沈璎珞任劳任怨的荏弱模样,她都差点想端鸡汤给她补补!

  但,小当家的命令,谁会不从呢?

  会令小当家深恶痛绝地摇下「整死某某某」的狠话,代表当事人绝对有教人难以原谅的事迹,虽然沈璎珞外表完全看不出来有此迹象,可小当家永远是对的……

  于是,每个人都恪遵小当家的号令,对「姓沈」的沈璎珞……

  「小当家说要整死她?」尉迟义浓眉挑扬。

  「嗯。」大伙猛点头,当时他们皆在场,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找到始作俑者!严、尽、欢。尉迟义忍下怒气,不将它发泄在无辜众人身上,真正该死的是那只姓严的小没良心!他方才才在前厅向严尽欢呈报七天来的「成果」,相信严尽欢人还在前厅赖着,尉迟义急步杀去,果然看见严尽欢正悠哉嗑瓜子。

  「严尽欢!」

  铺子里,敢直呼她全名的家伙不多,数来数去五根指头就数得完,而且通常三个字一块儿喊时,代表有人要上门来找她拌嘴!只有在盛怒之际,他们才会连名带姓吼她。

  这回是尉迟义呀?

  「干嘛?吞火药啦?」严尽欢佣懒美眸瞟向他,以及他后头一大串看热闹的闲杂人等。

  尉迟义一把提起严尽欢的衣襟,将娇小的她拎高,另只手与欲上前阻止他的夏侯武威拆招。

  「阿义!你做什么?放开她!」夏侯武威投鼠忌器,担心全力出手会误伤尉迟义身边的严尽欢。

  「你才该问她做了什么!」尉迟义人在气头上,出招不若夏侯武威的绊手绊脚,打夏侯武威打得毫不留情,完全忽略被他拎在手上的严尽欢悄悄伸出两根指头,趁其不备戳向他的眼窝!这一招,是儿时尉迟义教她对付坏蛋的使俩,他说,用两指就能令坏蛋痛得满地打滚。

  若这招无效,还有下一招,也是儿时尉迟义教她的,更狠哦,她一直很想找机会试试呢,不知道用膝盖狠撞男人的胯下是哈滋味?

  「唔!」尉迟义惨遭偷袭,捂眼痛叫,眼泪从指缝中狂窜出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没被戳过眼!

  痛,爆痛!

  「原来这招拿来治坏蛋真的还满有用的耶,谢谢义哥教我,又以身作则地让我磨练磨练。」严尽欢甜笑,审视自己两指,就怕修得漂漂亮亮又涂有粉色檐丹的美美指甲会有损伤。

  「你!」尉迟义龇牙咧嘴,忿忿抹去不代表懦弱或悲伤的眼泪,纯粹是被她戳中要害的疼痛飙泪,差不到半寸他就会被戳瞎!

  「说吧,气冲冲过来找我,所为何事?」严尽欢坐回椅上,这回没忘记拉着夏侯武威挡在自个儿面前,省得尉迟义这个鲁莽家伙又动手动脚偷袭她。

  对,尉迟义想起了前来的目的,眼窝的疼痛被轻易甩掉,他重新摆出恶狠凶样:「你干嘛找沈璎珞麻烦?她与你有过节吗?为何非整死她不可?」

  「沈璎珞?」这名字有些陌生,又好似在哪儿听过。

  「沈承祖的女儿!前几天你才去没收她家宅邸!」年纪轻轻就老人痴呆!

  「哦……姓沈的嘛,我记得呀。但,我有找她麻烦吗?」严尽欢非常努力回想,这几日来,她安安分分、乖乖巧巧,没去做坏事、没去整治谁,更别说是见过沈家女儿,尉迟义的指控她不接受哦。

  「你命令大伙欺负她,目的不就是要活活弄死她吗?何必呢?!你自己也曾经是落魄千金,你比她更懂人心的丑恶,结果你非但没有同理心,更没有同情心!她没有你幸运,身旁无人帮她,所以她很害怕,你看不出来吗?!她连说话都在发抖,你听不出来吗?!你不体谅便罢,还落井下石,欺陵一个弱女子!」尉迟义愤怒说道,想起沈璎珞低敛着眉宇的模样、想起沈璎珞被他留在厨房时一脸欲言又止的凝望、想起沈璎珞蜷抱身躯,可怜兮兮的无助、想起沈璎珞的伤痕累累,他胸坎就熊熊燃着一把怒焰,烧得霹雳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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