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喊师父,表示她跟着济生堂的大夫学医?谁?不会是温大夫吧?可能吗,温梓恒性子倔强固执,选徒弟无比挑剔,她有何长才能入了他的眼?
而被他否定的可能就是答案……他看见温梓恒的大徒弟墨然正摸着她的头,亲密地与她对话,她眉开眼笑,墨然也弯了嘴角,明显的她在这里很吃得开。
所以,这小丫头真是温大夫的徒弟?
济生堂的东家是温梓恒,多年前他刚进京城就治癒庄亲王沉痾,一举成名,自那之后,京中贵人都想寻他治病。
他的医术高超,连御医也自叹不如,太医院几番招揽,甚而愿以太医院院使相聘,可人各有志,他对进宫不甚热衷,始终在民间行医。
这些年到济生堂求医的人越来越多,温梓恒雇几名大夫坐堂,自己成日在后院研究医术制药,教导几个徒弟,除非是恶疾怪病,否则不轻易出手。
但他一出手必见成效,若非如此,宁承远也不会求到济生堂门前。
可惜他上门求医不但被拒,还被嘲笑一顿,让他原本不大好的心情变得更糟。
只是谁知道,被个小丫头片子摸过之后,心情竟然好转?太奇怪……
「小章鱼快进去吧,师父等着修理你。」墨然弯下腰,掐掐她粉嫩的小脸。
墨然是温梓恒收下的第一个徒弟,眼下挂上号的徒弟只有五个,除章瑜婷之外全是男的,最大的是墨然、最小是章瑜婷,五个师兄都宠爱小师妹,谁让她嘴甜、会说话,不只师兄们,便是师父也常让她哄得团团转。
「师父才修理不到我,昨儿个带回去的医案全背得滚瓜烂熟了。」
「夸大,你昨天带回去的可是十三份医案。」墨然斜眼望她。
「不信?大师兄随我进去。」
「好啊。」墨然拉起她。
宁承远停在门外听了几耳朵,确定她果真是温大夫的徒弟。
原来如此,从小就在男人堆里混,才会不懂礼节,将来长大她爹娘可有得头疼。
他转头离开,边走,沿途一直留意着四周的目光微闪,壁角处的男子、蹲在路边卖鱼的大爷、春风楼上往下探的女子……一个个都不是表面那样的寻常。
他长叹,这种日子要过到什么时候?难不成,真非要逼他出手?
咬牙,他第无数次告诫自己,只要忍过去就会结束。
通常在厌烦到极致、恨不得对某些人出手的时候,他就会设法转移自己的心思,通常是想一个人、一件事或某个场景。
然而今天,首先跳入脑海里的不是人、事或物,而是感觉——一份软软的、香香甜甜的感觉,那只小手就那样光明正大地贴在自己的额头上……
许是脑袋突然变得清晰的感受太深刻,因此一瞬间他的心平静下来了,紧接着小丫头的笑、小丫头的天真无辜,小丫头被墨然掐住脸颊的娇俏模样全入了心。
墨然叫她小章鱼?为什么?因为她像章鱼般喜欢巴着人?
小章鱼是第一个,在他心头烙下印子的女人,虽然年纪很小。
许是心平静下来,紧绷警戒的心神也放松了些许,动作随之缓和,手负在身后,他一路走一路看着久违的京城。
距离上次返京整整三年,事实上打出生后,他留在京城的日子屈指可数,但他却对京城的一草一木、人事布局全都了如指掌,不是因为野心,而是因为生存。
嗖!一枝羽箭从宁承远身后疾射而来,若在平时,他定能轻易闪过,但他心里正想着一只小章鱼,想得过度专注,以至于忽略了。
眼看箭就要插入他的后背,右边铺子里斜飞出一颗球,眼看球就要打上在街边买菜的孕妇,他下意识侧身、踢开球,同一时间,箭从他身侧飞过,死死钉在前方的马屁股上,引起一阵骚动。
好险!宁承远心中暗道,倏地转身,视线对上屋顶的黑衣人,一击不中,黑衣人迅速逃离,宁承远看着,嘴角边渐渐流露寒意,就……这么害怕他吗?
「小人!嫉妒!坏蛋……」章瑜婷一面痛骂四师兄,一面使力,把扛在手臂上的包袱一荡,荡到后背。
考试顺利过关,四师兄白景不信,非要和她比赛。
过去她的脑子浑沌,每回比默书都被修理得奇惨无比,但这半年来,脑袋像被刷子来回刷过,整个人通透得很,现在比默书,连四师兄都比不过她。
白景今年十三岁,大伯是礼部尚书,父亲是工部侍郎,他自小就有神童称号,照理说这样的家世、这样的孩子,绝对会往仕途上走的,可偏偏他迷上医药,非要追着温大夫习医。
眼看前途大好的儿子,怎能让他往医道上走,长辈自然反对到底,幸好他爹摸透儿子脾气,知道不能硬着来,与他做下约定——要家里支持他习医可以,但他必须在十岁考上秀才、十三岁通过乡试,最晚十七岁过会试。倘若哪关没过,就停止习医。
白景记忆力特好,读书对他根本是小菜一碟,他自然想也不想便应下。
十岁那年,他府院试都过了,拿到名符其实的小三元,而去年乡试更是轻轻松松就夺下解元,在这种条件下,别说学医,就算他想学化妆跳舞唱大戏,他爹也会点头同意。
这一路顺风顺水,让白景从小骄傲自负,他的经验中只有赢、没有输这个字,但接连输给小师妹之后,竟然气到忘记自己过去老说「小章鱼是本少爷罩的,谁也不许欺凌」,自己欺负起小师妹。
像这回,两人就是又因为比赛起争执,而章瑜婷之所以生气,是因为温梓恒见不得师兄妹阋墙,各打五十大板,罚他们背三十份医案,还要抄写二十份药经,这一抄……她得熬几个晚上啊?
气不过,她朝着白景猛吐舌头做怪脸,看得墨然、宫翌笑弯眉毛。
二师兄宫翌拍拍白景问:「下回背医案,还要再比吗?」
白景揉揉鼻子,「谁要跟个丫头片子比,胜之不武。」
墨然、宫翌、梅鑫捧腹大笑。
「有没有说错,这两三个月来,你好像还没胜过小章鱼。」梅鑫道。
章瑜婷得意扬眉,挥手回家去。
白景气闷,一跺脚往后头走。
见状,师兄们又笑成一团。
梅鑫问:「小章鱼好像突然变聪明了?」
宫翌同意这话,「不知道吃了什么灵丹妙药?」
宫翌话停,墨然和梅鑫同时想起一件事,异口同声道:「会不会是金针刺穴?」
四个多月前,师父得到一本古籍,里头有一套金针刺穴手法。
古籍是真是假没人知道,师父想用己身试针,然而无知者无畏,小章鱼跳出来,高举双手对师父说:「试我、试我、试我!」
当时她整颗头插满金针,然后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梅鑫恍然大悟,一拍手往后走,「我也要让师父试针。」
墨然望向宫翌,宫翌连忙摇手,「我的运气向来不好,不试!」师父说过,这针刺下去会变得聪明还是痴愚很难定论,他很满意现在的状况。
墨然性格稳妥,当时小章鱼想试针,他也劝过好几回。
「万一,三师弟运气没有小章鱼好……」宫翌话说一半。
墨然莞尔,「他本就不聪明,差别不大。」
外人都说温梓恒收徒弟严格,能入眼的,必是资质不凡,可事实上并非如此,收下墨然、宫翌是因为那年瘟疫蔓延,他们成了没父没母的孤儿,温梓恒不忍便带在身边;收下梅鑫则是因为他那个没心没肺的娘是温梓恒爱一辈子的小表妹,也是温梓恒搞到三十岁还没成亲的凶手。
温梓恒的小表妹嫁入梅家,梅家是生意人,旁的不多银子多,小表妹想尽办法要栽培出状元儿子,可儿子蠢笨读不来,只好求到表哥这里,改弦易辙让儿子学习医术。
至于小章鱼……章瑜婷纯孝,她母亲体弱,父亲、祖母不在乎,只有她重视,她打定主意将母亲身子医治好,这才苦求温梓恒将她收下。
大伙儿为啥叫她小章鱼,就因为她的缠功不输章鱼,一旦被缠上,无法全身而退,温梓恒也是百般无奈才将她收入门下。
几个徒弟中,真正有本事,得师父青睐的,大概就是白景了,白景常以此沾沾自喜,认定自己定能接师父衣钵,可惜近来自信频频受到挑战。
墨然道:「去劝劝老四吧,好胜心太强不是好事。」
宫翌摇头,「我倒认为他不是好胜,他只是输谁都行,就是不能输给小章鱼。」
两人相视,了然一笑,慕少艾啊……
济生堂里依旧人声鼎沸,每个坐堂大夫诊间前都排了长长的人龙,突然间,后院传来一句尖叫,吓得病人胆颤,这是怎么了?
墨然、宫翌互看一眼,不会吧,老三真求动师父扎针?
回家去的章瑜婷怎么都没想到又碰上宁承远,一天两回,他们会不会太有缘?
人来人往的京城路边,一个穿着白衣、头戴白花的俏女子,拉着宁承远的衣摆,苦苦哀求,她身前摆着草蓆,草蓆上躺着一个老头,风吹起,把盖在老头身上的白布吹开,看起来刚死不久,还没发出臭味。
「求公子救救我,我愿卖身为奴,只求让父亲入土为安……」
她哭得好可怜,眼泪挂在白里透红的脸颊上,娇艳俏丽得动人心弦,围观的男子都流露心疼之色,但宁承远比梅鑫更没心,他冷冷看着女子,目光越发凌厉。
女子却视若无睹,非要缠上他似的打死不放他的衣摆。
围观者众,有那善心者提议道:「大伙儿凑凑银子,解姑娘燃眉之急吧。」
女子却摇头道:「无功不受禄。」
这钱啊,非要从宁承远的钱袋子出。
眼看女子越哭越哀戚,众人纷纷耳语,竟有人道:「公子心肠这般冷硬?」
宁承远目光嗖地射去,气势迫人,吓得对方立刻闭嘴,狼狈后退。
宁承远心底冷笑,这摆明是个局,就不知这回是谁要请他入局?不过他连猜都懒得猜,只是撇撇唇,视线落在不远处的蒹葭阁。
章瑜婷下意识摊开手,看看掌心上的黑雾,再看看少年额头新生的黑雾,还好,挺稀薄的,不过这人怎么这般倒霉,是家里住了尊霉神吗?
她推开观众,走到人群前头,扯住宁承远衣袖同时掌心飞快滑过他额头,将黑雾收下。
又被摸了?这丫头对他的头这么感兴趣?
宁承远刚要说话,却被她抢了先。
「小哥哥,你身上有没有银子,借我五两行不,我把这位姑娘给买下来。」
想当好人吗?好人可不好当,她坏了人家的局,不晓得背后要怎么被捅刀呢。
宁承远一面暗笑她的天真,却一面从怀里掏出银子给她。
「漂亮姊姊,给,你先把父亲葬了,若你坚持无功不受碌、非要卖身为奴,行!我姓章,家住在葫芦巷口,你随时可以上门。」章瑜婷满脸笑意,态度诚恳。
宁承远淡淡望她,这丫头好像无时无刻都在笑,有什么事值得开心?
事至此应是落幕了,围观者正打算散去,不料那姑娘突把头往石板地上一磕,磕出一块青紫。
「漂亮姊姊,你怎么了?」章瑜婷不解,难道五两不够。
「求公子买下我。」说完,她又连磕好几个头。
还挑买家啊?这会儿章瑜婷也隐约明白了几分,对方是看准了这个少年,要巴着他,而少年大概早就看出对方的目的,这才不松口。
想了想,她说:「漂亮姊姊不想让我买呀?可这位哥哥家里仆婢太多,实在不缺。」
「既然仆婢多,便不差我一个。」俏姑娘道。
此话一出,宁承远眼光变得幽深,章瑜婷也不说话了,似笑非笑望她。
女子慌了,连连磕头、磕得额头变成青紫色,哽咽道:「小女子并非不识好人心,而是小女子生就这副模样,怕跟了寻常主子,会给主子惹祸,是以恳求公子……」
意思是她长得太美,满街都是觊觎她的色鬼?
这话倒真有人觉得有理,目光重新在宁承远身上落定,彷佛催促他庇护一个弱女子。
宁承远将目光甩在章瑜婷身上,这会儿他倒要看看她多有本事。
章瑜婷看着他的眼神,便明白他的意思。让她解决?欺负小孩子啊?幸好她是有担当、有能力的好孩子。
她挂着满脸笑,蹲到俏女子身前,认真道:「姊姊这话有趣。」
「有趣?」
「是啊,你是从哪里看出来,我是寻常主子,这位哥哥不是寻常主子?」
她爹虽然只是小小的七品县官,可章家有钱呐,她爹当官的本事普通,但娶老婆眼光好,她娘一身本领,赚钱如流水,花花的银子全往章家闯。
今儿个她穿的衣服虽低调,可明眼人看得出,那是一尺一两银的雪花锦,至于这位哥哥穿的也不高调啊,怎么俏姊姊认定他不寻常?
俏女子被噎住,一时应答不来。
章瑜婷又道:「再说了,姊姊觉得,是你美还是我更美啊?」
众人早在她说话时就把目光投向她了,此刻听她这么一问,都想着还用说?丫头年纪虽小,可那五官精致,肌肤白嫩,再过几年必是闭月羞花之貌,更别说那通身气度,这会儿便是有人喊她公主,也不会教人太讶异。
「我家人既能护得了我,又怎护不了姊姊?除非姊姊醉翁之意不在酒,今儿个不是来卖身而是来敲诈。」
「你不要污我名声,我只是……」俏女子激动起来,脸庞浮起一抹绯红,升高的体温让她怀里的香囊透出些许气味。
是同欢!章瑜婷飞快将宁承远往后拉开,一张嘴巴仍哇啦啦说个不停——
「想当奴婢,到谁家不能?还挑挑拣拣呢,哪来的道理?何况比起这位哥哥,我这个主子肯定好伺候得多。」
此话一出,百姓中有人点头,可不是嘛,那公子的脸真臭,怎么也比不上笑容可掬的小姑娘。
「好啦,我也不较真,就当你有飞上枝头的心思,我爹是个官儿,家里还有许多哥哥叔叔,往来人家中也有不少青年才俊,你就跟了我吧,说不定会有大造化。」
章瑜婷依旧劝说,但俏女子岂能松口,若无法跟宁承远回去,她背后的真正主子怕是会令她生不如死。
女子想到那人的手段,心一急,体温更高,香囊的味道更被激发,有些鼻子灵或靠得近的人也闻到了,皱起了眉,只见她从怀里抓出香囊,手一掐、药粉疾喷出来,靠得近的百姓们吸进了药粉,眼睛里出现几分迷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