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我的人生就这样了吗?」
变美如何?变瘦又如何?皇上于她们姊妹只有歉意、没有感情,她们是一群被囚禁在高墙里,不得自由的犯人。
「娘娘慎言。」
「不说便没事吗?人人都想粉饰太平,可被粉饰的我……母亲可曾为我着想过?」
「事已至此,忍得便忍、忍不得也得忍,你要记住自己的身分,你不是一般女子啊。」
贤妃闻言,忿忿甩袖推开母亲,她冲动地跑开,冲动地躲到无人的亭子里,为自己茫茫的未来伤心。
突地,一方帕子停在眼前,洁白干净,上头没有绣上任何图样,只有带着淡淡的皂角香,贤妃顺着拿帕子的那只手,慢慢抬起头。
她对上一张英俊黝黑的笑脸,他笑嘻嘻地露出满口白牙,有点憨、有些傻,但这样的笑容,却安抚了她的哀伤。
「你是……」
「我叫孙长青,是个三品将军,有谁欺负你吗?我帮你讨回公道。」
他又笑了,爽朗的笑晃了她的眼、她的心……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贤妃、淑妃与外男私下相会,东窗事发。
他们被送到皇帝跟前,双方家主也跪在皇帝跟前,眼看皇上面色如乌云笼罩,恐惧上身、冷汗直流,谁都不晓得自己下一刻会变成怎样。
宁承远一语不发,只用沉痛的目光,来回在众人身上扫过,就在有人开始怀疑自己会被吓到心疾发作之时,他终于开口了。
「此事违逆朕心、伤极朕之颜面。」
这话说得多重啊,可有错吗?没有!
皇上的面子何等重要,身为妃嫔的她们不守妇道、不知规矩,竟还挑了皇太后寿诞在后宫做出这等无耻事儿,这让大家不得不怀疑,她们的脑袋里头装的可是甘蔗渣。
身为犯妇家属,大臣们只能频频磕头,把地砖磕得砰砰响,一句接一句,重复喊道:「皇上恕罪,臣教女不当,臣罪孽深重……」
这话一出,摆明心里已经有计较,他们准备牺牲几个人、几份前程,来维护皇家颜面,维护整体家族。
没想,皇上竟然说:「就算淑妃、贤妃犯下天大地大的罪过,朕也不能降罪郑、吴两家呀,朕永远不会忘记,当初如果不是诸位爱卿全力拥护,朕岂能安然坐上这个位置?」
郑、吴两家的家长感激涕零,泣不成声了,皇上竟是如此记恩、如此重恩义?不效忠这样主子,要效忠谁?回去后,他们定要告诫子孙,此生此世定要尊皇上所言、为皇上效命。
「臣有过。」两家长辈又比起磕头来了。
「你们的功劳不该为这种过错抹灭,何况你们是朕忠实的伙伴、是朕想要重用的人呀。」
这句「忠实的伙伴」加上「想要重用」,让两家人心里灌入蜜汁,再多的言语都不足以形容他们的感谢,只能磕头再磕头。
为了让对方面子里子都好看,宁承远亲自赐婚,他令贤妃、淑妃改名换姓,以全新的身分出嫁,甚至亲自下旨,让孙长青和陈训官升一级。
至于宫里,安排了替身,她们日子照过、过得舒泰安宁,只待合适的时机,再生一场假的病,直至病殁。
任谁都没想到,事情竟会这般圆满解决,皇后吃惊、贵妃讶异,而章瑜婷……懂了,这是皇上要给她的安心。
短短两个月里,郑氏、吴氏陆续出嫁,之后进宫谢恩,皇后、贵妃看着她们容光焕发的样子羡慕极了。
皇后经常召她们入宫,听她们说婚后与丈夫的生活,有滋有味、甜蜜和美,心头那点火苗渐渐旺盛。
之后,一次偶遇、一个机缘,皇后与贵妃觅得另一个春天。
脑子混乱、心更乱,章瑜婷整个人混乱到不知该怎么办。
从永安宫出来,一路上她低头疾走,皇后的话像针,不断往她脑袋里戳,她不觉得愤怒,而是酸涩……
在贵妃觅得良人出嫁之后,皇后也要离开了,临走之前,皇后让章瑜婷去一趟永安宫。那是第一次,皇后对她开诚布公,如果没有那番对话,她会一直沉浸在自以为的幸福里,不知自己将要坠落。
她很幸福,早朝之前,宁承远亲亲她的额头,道:「你母亲有孕了,想回去看看吗?我陪你。」
他是皇上啊,每次微服出巡,就要耗费大量人力物力,还有隐藏的危险,谁晓得哪个不长眼的御史会不会为此上奏,把他骂得头疼欲裂,当皇帝没有想像中那么自由。
她很幸福,因为在确定皇后愿意出宫那天,他将她锁在怀里说:「一生一世一双人是你要的吗?我允你。」
她很幸福,因为他曾经勾勒过一夫一妻、几只小家伙绕膝笑闹的场景,他说向往。
她很清楚,是他一点一点的布置,让她有了想要的生活,这是她最大的幸福。
真的,她真的认为自己很幸福,并且会一路幸福下去,她觉得上天收走玉瓶,却给她这样一个男人很公平。
可是,皇后的一番话让她知道,一切竟然不是她想像的那样……
她头晕、她想吐,她觉得天突然黑了,世界突然变得晦涩。章瑜婷摇摇晃晃地走到长春宫,长春宫像过去一样热闹。
星儿几人正忙得热火朝天,抓鸡的、钓鱼的、拔菜的……竭尽全力准备好一顿午膳,好迎接下朝的皇上,所以大门没人守着。
章瑜婷进门,快步往屋里走去。
正在摘菜的月儿发现她,本想出声招呼,却发现主子脸色不对,正在钓鱼的小阳子放下钓竿,想上前请安,却被月儿制止。
她知道小阳子和月儿想问自己怎么了,但是这个时候,她没有力气回答,她摆摆手,两人只好保持沉默,跟在主子身后。
她走得太快,快到屋内的留公公猝不及防,那双翻动衣柜的手还停在门把上,他没想到主子会突然回来!
就这样,两人面面相觑,一切顿时凝滞。
「是你,对不?」
留公公顿住,月儿、小阳子吓到。
月儿连忙问:「留公公,你在主子屋里做什么?」
章瑜婷冷冷看着对方,许多猜测开始浮现。
留公公是纯妃身边的人,曾经远赴北疆在宁承远身边伺候,所以他的举动……是宁承远授意的?他想要找什么?
当一个男人对女人的好是因为怀有某种意图时,那种好,就并非出于喜欢,所以她推论,宁承远并不爱她。
见皇上进来,方氏连忙起身,说过几句话后,抱起儿子顺势告退。
宁承远把岳母送到门口,他的殷勤让方氏感动到无以复加,她只是一介民妇呀,竟能得皇上如此看重,这恰恰可以证明皇上对女儿有多偏宠。
方氏千恩万谢地离开了,宁承远重新走回屋里,拉起小章鱼,紧抱,深吸一口她身上的气味,虽然现在他身上也有这股味道了,但他还是喜欢她身上的。
「这么开心?发生什么事?」
「今天我下令开仓赈灾,派游至伟、林三鸿带两队人下去巡视水涝灾区,然后荷包里的玉瓶震动不停,猜猜,回御书房后,我倒出多少玉瓶浆?」
游至伟、林三鸿是有名的铁面无私,身为御史,他们劝谏皇上的次数数不胜数,派他们下去调查赈灾官员,他不信谁还敢贪污。
「多少?」
「整整一罐子。」
「看来,这次会有无数百姓受益。」权位越高者能造福越多的人,一个好的政令便能帮助无数百姓,玉瓶在他身上才算是有大用处。
「没错,上次砍了裘立达的脑袋,也得到一大罐玉瓶浆,可见得贪官越少,百姓才能过得越好。」
「你打算怎么处理那一罅玉瓶浆。」
「送到济生堂制药,大水之后必有瘟疫,用它们制药效果必会更……」话说到这里,荷包里的玉瓶又震动起来。
他低头,章瑜婷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两人都紧盯他腰间的明黄色荷包,震动得这么强烈、这么久,他们相视一眼,笑了……
宁承远相信,身为皇帝只要以百姓为重,大宁王朝将会千秋万代。
握紧她的手,将小章鱼揽进怀里,亲亲她的额头,他满足叹息。
谁说他是没人要的孩子?即使母妃早早离开自己,却给他留下最美好的礼物……
番外 玉瓶的来历
伊纯打开玉瓶,一股沁人心脾的甜香气味迎面而来,她很开心,因为啊……又做好事了呢,所以瓶子里又冒出许多浆液。
仰头、喝一口,那滋味简直是棒到不能再棒!
满足地把玉瓶浆咽下,舔舔舌头、回味无穷,她塞上瓶子,剩下的要带回去孝敬师父。
闭起眼睛、迎着风,这座山她太熟悉,哪里有树、哪里有石头、哪里有花草溪流,她熟到闭着眼睛也能走回家……
家?口误了。
她没有家,她是个孤儿,师父捡到她,带她回山上教养。
说到她家师父啊,师父仙风道骨,会法术、医术、武功、奇门遁甲,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好像,这世间没有什么是师父不会的。
百姓都说师父不是凡人,而是天上的神仙下凡修炼。
师父是神仙吗?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师父比百姓想像的更厉害,只是有这么厉害的师父,她却天资鹫钝,连师父的一成本事都学不来。
那她会做什么?她会……做做菜,对了,她还学了点傍身武艺。
师父疼她,总是安慰她,做菜不易,有人花一辈子功夫也没有她的三成厨艺。
这种话听多了,她便也慢慢自信起来。
六岁时,师父给她一只玉瓶,说它会冒出很好喝的浆液,她花大把功夫才找到玉瓶生出浆液的原因及规律,然后她就卯起劲到处帮助别人。
她想啊,如果哪天自己能做出和玉瓶浆味道一样好的菜,那她的厨艺肯定就能称得上非凡了。
推开竹门,伊纯跑进屋里,献宝似地把玉瓶递到师父跟前,笑咪咪说:「师父,请喝!」
蒲团上,李叙缓缓睁开眼睛。
他将近五百岁了,却始终维持二十岁的容貌与身形。
修仙的路非常漫长且寂寞,因此他经常觉得收养伊纯是最正确的决定,依纯身上的烟火气会给他带来人世间独有的淡淡幸福与喜悦。
他平和的目光在看见伊纯额头隐隐的红光时掀起波澜,掐指一算,心沉了下来。
还是躲不过吗?自己细心娇养的孩子,终究脱离不了命运摆布?他已经把她带到杳无人烟的山里,却依旧要和命中注定的人相遇。
「师父,您怎么了?不高兴吗?」
李叙的表情并无变化,微微改变的只有目光,但心细如她已然感受到。
他没回答,却反问:「告诉师父,你今天碰到什么?」
「我遇见一个男人,他不只额头上有黑雾,整张脸都被黑雾占领了,从这里到这里……多可怕呀!」她比手画脚,从头顶指到脖子。「我想那人死定了,如果我不出手相救,他肯定活不了太久,所以我就收下他的黑雾。」
她凑到师父身旁,拉起袖子,「师父,您看看我的手,好恐怖哦,竟然一路从掌心黑到手腕,我已经倒了一次霉,结果黑雾还没全消呢,这几天我哪里都不去,就待在师父身边,师父……帮我化解霉运好不好?」她撒娇地吐吐舌头。
李叙失笑,「你也会怕。」
「怕死了,上次五雷轰顶……整个人烧焦的滋味不好受。」
她皱皱鼻子,拿起茶杯,将玉瓶浆往里倒,这一倒……天呐天呐,好多哦,一个杯子倒不完,六只杯子全都倒满,玉瓶里还是满满的,她索性把茶壶里的水倒掉,空出茶壶来装玉瓶浆,好不容易在茶壶将满时,终于倒完。
从她熟知的规则来看……天呐,她救下的不是普通人,而身分无比高贵的男人?
看着徒弟惊慌的表情,李叙失笑,知道害怕了吧?是啊,招惹上那样的男人,有几个女人能够全身而退?既然躲不掉,就只能正面迎上了。
「伊纯,记不记得为师说过,你命中注定有一劫难。」
「记得。」
「现在它来了,你下山去吧!」
「既然是劫难,当然要跟在师父身边才安全。不去不去、我哪里都不去,就要待在师父身边。」说着,她往师父身上靠去。
他也不舍啊,可是……缘分既尽,勉强无益。
摸摸依纯头发,他柔声道:「这是你必须经历的,为师帮不了你。」
「可是……」
「听话,师父要你牢牢记住两件事。第一:除了亲生儿子,绝对不能告诉任何人玉瓶的秘密。」
「为什么?」
「秘密需要被得到玉瓶的人自行发现,否则就不算真正拥有,便也代表那人与玉瓶无缘。」略略停顿,他继续交代,「第二:你能把玉瓶送给任何人,独独不能给你的丈夫,不管他对你再好都不能给。」
「为什么?」
看着伊纯,李叙眼底浮上淡淡的怜惜,他不想告诉她,将来,那男人待她远远不如她待他,那人的心太大、装的东西太多,她只占他心中一小部分。
无法对依纯全心全意的人,有什么资格得到他的东西?
「不要问什么,只要牢记为师的话就行,去整理行李吧。」
她闷了、蹶起嘴耍赖,「不要不要不要,我就是要在师父身边,哪里都不去。」
「依纯……」
「别说服我,这辈子我跟定师父了,师父在哪里我在哪里。」
「依纯……」
「不听不听,我半句都不听,我去给师父做好吃的。」
丢下话,她一溜烟跑得不见人影,见徒弟如此,李叙摇头,这孩子……
伊纯一口气做十几道好菜想哄师父,让师父忘记要她下山那档子事。
大大的托盘里摆满小小的盘子,每道菜都少少的却精致无比,她挂起笑容、推开门,一路走进师父的寝房。
然而屋里空荡荡的。
师父人呢?恐慌陡然升起,她放下托盘到处寻找,但师父凭空消失似的,每间房、每个屋子都找不到师父的踪迹。
她越找越害怕、越找越徨恐,房子还是那个样,屋里的一桌一椅、屋外的一树一花,都是她熟悉的样貌,但师父不在,它们竟换上猫狞面容……
她回到师父屋里,抱着师父的棉被,企图寻找师父的气息。但师父连一丝气息也不留下,环顾四周,不知为何,她竟然觉得陌生。
最终,她发现被压在托盘底下的纸条。
那是师父的字迹,龙飞凤舞的两个字——走了。
师父走了,再不会回来了。
她傻傻地坐在床上,愣愣看着天空,然后她开始生病,发烧、呕吐,她觉得自己成了孙悟空,被炼丹炉烧得体无完肤……
好几次,她都觉得自己快要死掉,幸好她知道喝掉玉瓶浆。
慢慢地日子过去,病渐渐痊癒,但她还是天天躺在床上,看着日出日落,她都不记得自己到底躺了多久,终于有一天,夜半醒来,顿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