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烨儿喜欢你,把你宠上了天,任我怎么劝都不肯听。我本想,他若是开口要将你收房,纳为妾室,兴许我还能睁只眼闭只眼,容忍你留下。”
说这话时,姬氏缓缓走上前,不知是有心抑或无意,就这么踩上了她的手背,佟妍死死咬紧了下唇,不敢哼出声。
“偏偏,烨儿居然开口要娶你当正妻。”见她痛得面色惨白,姬氏才挪开了脚。
“他这样的身份,怎能娶你这样下贱的女子为妻!”
仲烨想娶她为正妻?佟妍睁大了美眸,怔然瞪着慢慢红肿泛开青紫色的手背,惊愕之感已经压过了还未退除的剧痛。
“眼下烨儿这么看重你,我若是动了你,他定会与我决裂,我亦不可能容忍你继续留在烨儿身边。”姬氏淡淡的说着,一旁的管事嬷嬷走来,将她从地上拽起,将装满了银两与几件衣裳的包袱塞给她。
“王妃……”佟妍双目溢满了惊惶,身子却被管事嬷嬷紧紧架住,另一名丫鬟手里端着一碗漆黑的汤药,那气味她并不陌生,是避孕落胎的汤药。
“你先是被妖怪附了身,差一点就害死烨儿,后又迷惑了烨儿,就为了你这样的女子,害得我们母子俩处处不合,我能留你一条活路已属大度。”
姬氏目光凌厉,说话时脸上虽然犹笑,眼中的杀气却震慑人心。佟妍想,若不是真顾忌于仲烨,她怕是活不过明日。
“那特使不仅仅是代传指婚的懿旨,更带来了皇太后召烨儿进皇京的旨令,届时烨儿忙着赴京一事,便也无暇找你,日子一久,念头便也淡了。”
第9章(2)
“不……我不要。”佟妍面色惨白,惶惶的摇动螓首。
“王妃,求求您,我不要名分,什么都不要,只要能留在世子爷的身边,要我为奴为婢都愿意。”
姬氏冷笑一声,“为奴为婢?如果真是这样,那倒也并无不可,毕竟烨儿他父王也收了不少汉女为妾。但是湍王亦清楚,能为我仲氏诞下血脉的,唯有西荒皇裔的女子,他自有分寸,从不让我操这份心。可荒唐的是,烨儿不只想娶你当正妻,更想让你为他生子,既然这样,我也不得不出面干预了。”
“求求您……饶了我吧……”佟妍沉痛的不住央求着。她所求不多,只愿待在仲烨身边,为何这样的心愿却是如此艰难?
笑了笑,姬氏垂下眼,端详起自己那双纤白的玉手,云淡风轻的低道:“喂她喝药,然后送她出府。”
闻声,管事嬷嬷掐紧了佟妍的一双胳膊,任凭她如何扭动挣扎、哀求都没用,端着汤药的丫鬟脸上扬着恶意的笑,步步凑近,一抬手便将碗口抵到佟妍嘴里。
佟妍绝望的闭紧了双目,眼下她没有怀胎,自然不怕喝这药。可仲烨想要她帮他生下孩子,日日为她滋补身子,这药一喝,怕是一切努力将前功尽弃。
孩子呵……喝下这碗药,她便要被送离临川,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事已至此,她竟然还有心思想孩子的事?
心如死灰,她死死闭着眼,下巴被丫鬟紧紧掐住,那气味浓郁的汤药滑入了嘴里,一抹苦涩在舌尖漫开。
咻!一支红羽箭划破了空气,路径笔直,速度之快,犹胜疾风,就这么不偏不倚射中了丫鬟的手背。
“啊!”丫鬟痛叫一声,手里的瓷碗摔碎在地,汤药尽洒。
众人皆是一愣,眼力赶不上那箭射出的速度,一时不明白发生何事,只看见丫鬟抚着手背,痛得瘫坐于地。
再定神一看,那丫鬟的手背异常红肿,手腕前弯的弧度甚是骇目……姬氏上过战场,一眼便瞧出丫鬟的手骨尽碎。
再垂目看向地上那支专门在宴席上,让宾客们用来游戏比划的红羽箭——为免伤了和气,这红羽箭的箭头是特意磨钝的,不至于在嬉戏中伤着人。
红羽箭伤不了人,却射碎了丫鬟的手骨,可见射出这箭的人臂力之大,箭术之精湛敏捷……姬氏一凛,转身望去。
远远那头,一抹颀长的玄色身影,手中紧握着弯月长弓,月辉照映出他俊丽的五官蒙上了一层森寒,那双银蓝色的眸子却在黑暗中闪烁着欲焚毁一切的怒焰。
静,四下陡然悚静,唯独众人的惊喘声,及丫鬟的痛哭哀嚎在耳边回荡。佟妍睁开了眼,看见伫立在曲廊那端的仲烨,怔然又喜。
他……他怎么会……蓦地,她瞥见了一道身影在仲烨身后的半空中浮动。是风煞!竟然是他向仲烨通风报信!
“箭。”仲烨将手伸向身旁流了一身大汗的安墨。
安墨肩上背着箭筒,先觑了觑那一头的湍王妃,再汗涔涔的望向主子。
“世子爷,这不好吧……”
“箭。”这一声下得极重、极冷,教人身心俱寒。
安墨抖着手,抽出红羽箭递进仲烨的手,他握紧了箭,拇指一扳,便将磨钝的箭头折断。
断裂的箭头尖锐如刺,一箭射出,如中要害,必当夺命。
“世子爷饶命,世子爷饶命啊!”见状,那些管事婆子与丫鬟齐齐跪了一地,身子全紧紧伏在地上,瑟瑟发抖。
佟妍霎时脱了困,僵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的呆怔着。
“烨儿,你这是做什么?”姬氏气得浑身发抖。
“就为了这个汉女,你不惜念母子之情的威胁我?”
仲烨无动于衷,极目以对。
母子之情?他本是修罗,后为地狱阎罗,不过是藉这个肉身转生为人,于他而言,浩瀚三界之中,他本就是孤独的存活着,既没有过去,亦没有未来,早已超脱了生与死。
他唯一在乎的,只有那个女人。哪怕天下尽毁,三界沦灭,他在乎的,只有她。
“甭管是何人,谁要敢再动她一发一毫,我手中这支箭便会要此人的命。”嗜血的杀意在银蓝色眸子内闪现,仲烨将断箭拉上了弓。
那箭,分明是瞄准了她!明白到这一点,姬氏当下气红了眼。
“烨儿,你竟然……莫非你真要为了她与我反目?”
“只要母妃不再伤她,不再让她因我而受苦,我依然是仲烨,湍王府的世子,仲氏的血脉,母妃引以为傲的儿子。”
闻言,姬氏当真气极。他这是明目张胆的警告她,若是还想要他这个儿子,便得放过佟妍,别再插手他的事。
仲烨的心性虽是孤傲不驯,却也不曾说过这样的重话,姬氏不傻,自然明白在这节骨眼上,她若是执意撕开了脸,不过是伤了母子之情,有害无益。
“烨儿,你当真伤透了母妃的心。”这口气只能忍下,姬氏两眼泛红,冷冷的说罢,愤恨难平的拂袖离去。
一群吓得魂魄俱散的仆妇丫鬟,颤巍巍的起身尾随,那碎了手骨的丫鬟还瘫坐在地上,也没人敢去扶她。
她一见仲烨朝这方走来,犹如撞见了黑夜中的恶鬼,霎时惊骇不已,握着已痛至失了知觉的手,痛哭失声的爬起身逃离。
所有人皆惧怕眼前这个一身玄黑衣衫,几与黑夜融为一体的高大身影,就连安墨也抖瑟瑟的屏着气,不敢吭上一声。
唯独佟妍呆立在原地,怔怔望着他快步走来,眼中冷冽的杀气仍盛,英挺的五官蒙着一层冷峻,身上流动着肃杀之气,彷佛一尊俊美的修罗。
这样的他既是迷惑人心,却也教人心惊胆寒,可古怪的是,她却觉得这样的他,反而让她感到无比熟悉心安,彷佛这才是真正的他。
怔忡间,她已被嵌进宽阔坚实的胸膛,那双为了她拉紧弓弦的强壮手臂正紧紧圈住她的腰身,小脸贴在他的心口,听见他剧烈跳响的心律。
“是我不好,差点让那些人伤了你。”凶悍不再,杀气尽退,他这声自责的沉吟似水温柔,教她鼻尖泛酸。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她抬起苍白的娇容,美目盈满了迷惘。
“我不懂,我有什么值得你这样对我?”
要论美貌,王府中不乏比她更出挑的女子;要论才情,她这等出身,除了深谙琴筝乐律,再没别的了;要论身世,她……根本不配。
“因为是你。”他深沉的眸光似藏了许许多多的话,可最终只是吐出这一句。
“小妍,因为是你。”
因为她,他甘愿犯下擅自离守的罪,从孤寒地狱来到人间,只为一偿千年的思念。
如她记起转世前的种种,可会怨他这个修罗太过自私?
“烨?”瞥见他眼中的沉痛及内疚,佟妍不禁怔然。
“有你,便有我。无你,亦无我。”沉哑的嗓音朗朗喟叹,他将她嵌进心口,恨不能将她融进自己的骨血。
“烨……”她的疑惑始终得不到答案,布满迷惘的小脸只能依偎在他怀里,任由他将自己紧抱,温暖渗进了她的肤骨。
纷扰的一夜将尽,天方微熹,佟妍原是睡得极沉,直到一阵震晃驱散了睡意,她睁开两道眼缝,瞧见自己被仲烨抱在怀里,坐进了马车里。
她惊诧的睁亮了眼,纤手揪住了仲烨的襟口,茫然不解的问:“我们这是准备上哪儿?”
话刚问出口,窗口的锦帘被风吹起,她移目眺去,瞧见前方尚有另一辆马车,以及一批随行护卫的死士。
安墨就站在那匹马车前,躬着身子与一名穿着利落骑装,身形修长气质飒爽的女子交谈。
她亦瞧见女子身后的女随从,手中捧着两卷明黄色锦帛书卷……那女子分明是远自骥水皇城来的太后特使。
一只大手拉下了翻飞的帘子,阻断了她惊诧的视线,仲烨抚着她的颊,俊颜沉静似止水,眼里却仍是掩不住的心疼。
他待她当真极好,俨然将她当成罕世瑰宝一般的疼宠着,好得让她心生赧惭,几度反问自己——她,当真值得他这样对待吗?
“你才睡了几个时辰,再歇会儿。”仲烨摸摸她的发,顺势将她按入怀里。
“你还没说,我们准备上哪儿?!”她仰着迷惑的小脸。
他垂下眸,灼热的呼息拂动她的眼睫,心口荡起了一阵酥麻。
“去骥水。”
闻言,她僵了下,随即从他怀里坐起身。
“去骥水?!”她长这么大,从来没离开过临川,骥水……何等富庶繁荣的皇畿,她连想都不敢想。
“怎么了?你不喜欢那儿?”瞧出她眼中的慌乱,他攒住她的纤手,放柔了嗓音低问。
她摇首道:“我没去过骥水。”不曾见过的地方,何来喜欢或讨厌。
“那里不比临川差,你会喜欢那里的。”
“好端端的,为什么突然要去骥水?”而且还是天色未亮便急着出发。
仲烨微微一笑,“我去那儿办点事。”
“是……准备进宫吗?”她想起湍王妃曾提及,此次宫中特使亦带来了皇太后召见他的懿旨。
“是。”他毫不避讳的说道。
“是为了指婚的事?”她略带迟疑又问。
“是。”他瞬也不瞬的微扬嘴角。
“你……打算怎么做?”她不敢奢想真能成为他的妻,但她不明白,如果他这一去是为了复命,那又何必带上她?难道他不怕惹怒了皇太后?
“你只要好好照顾身子,其余的不必你来操心。”他不愿让她知道太多,刻意淡了这话题,欲敷衍带过。
“烨,告诉我,你究竟想做什么?”娇柔的小脸浮现一丝执拗,她坚持想弄清楚他的盘算。
他默了片刻,方道:“亲自向我的皇祖母退婚。”
佟妍闻言愕然。退婚?懿旨一下,焉有退回的可能?!即便他是太后的皇孙,这样触犯皇威的大不敬之举,难保他不会被责罚啊!
“为什么要退婚?是为了我吗?!”她怔怔的问。
“今生今世,我的妻只能有一人。”大掌捧住芳菲容颜,仲烨目光灼灼,坚定若盘,眼里只映着她的身影,起誓一般的沉声道:“那就是你。我的妻只能是你,这一世只有你。”
佟妍心口一阵酸软,整个人、整颗心已融进他柔情万千的眸海,想说的话全噎在喉头,被哽咽冲散了。
“我只要你一个,如果没有你,就算给我整个天下,我也不要。”
“烨……别对我这么好,我……我不值得。”
“不,你错了,只有你值得。”
将眼圈与鼻头泛红的人儿拥进怀里,他抱着她,爱怜地吻着她,吮去她眼角的泪珠。
“我……真能当你的妻吗?”她倚在他的胸口,幽幽地问。
“这一世,我只有你这个妻。”他斩钉截铁的道,在她背后轻抚的大手无比地温柔。
哪怕只是不可能实现的诺言,她亦已心满意足。佟妍垂下眼,伸手回拥着他,耽溺在这一刻的美好之中,即便下一瞬便死去,心中也无缺憾。
仲烨轻抚着她的发,下巴叩贴在她额前,于沉思中,眸色寸寸深沉了下去。
神佛虽允诺了这段情缘,但是并未承诺他们这一世平顺无恙,举案齐眉,白首到老。
在人间,他不过是一介凡人,除了尚存一双修罗之眼,他不过是血肉之躯,若想守护她,让她一生安顺无忧,必得藉重仲烨这个身份。
人间多少纷扰,为名利,为权势,人心贪得无餍,即便是地狱恶鬼,亦贪恋这座人间。
于他而言,人间不过是另一座炼狱,只是那些血腥的杀戮藏在人心之后,肉眼看不见。
他要她一世和乐,无忧无虑,无病无痛,与他厮守到老,要她为他生养他们的孩子,让那个孩子成为他们这一世相爱过的誓证。
只是在这之前,他必须先将挡在眼前的阻碍一一拔除,方能实现这个盼了千年的心愿。
第10章(1)
晨光洒落在一片琉璃玉瓦上,照得那一排排高耸的红墙益发鲜亮,琢磨得光亮的青石板上,宫人们脚步整齐划一的小碎步走过。
这里便是骥水的西瑶宫殿。
当年西荒人大败汉人,取得中原之后,为了削弱汉人民心,大举迁都至此,花费了数年光景,重新修建了这座簇新的宫殿。
数十年前,燕皇身上带有沉病,因而英年早逝,皇后虽然立了二儿子为皇帝,如今亦已贵为皇太后,可朝中政事、后宫大小事,无一不经她手。
祥宁殿素来是皇太后戈氏接见朝中要臣的议事之所,往往天方微熹,已有大臣在殿里候着,等着禀报复命。
今日,祥宁殿的金漆大门一反常态的紧紧关上,殿外的宫人分立两旁,个个眉眼低垂,静候差遣。
殿里,只见铺了狐毛大毯的紫檀木玫瑰椅上,端坐着一名梳着白发高髻,身穿梅色绣大红牡丹宫装的老妇人,她上了薄妆的面容清瘦,眼角与嘴角透出被岁月爬网过的纹路,此刻因为僵冷着表情而显得严苛。
她端着吉祥如意青花茶盏,手中的茶盖轻轻拨动茶里的冰菊花叶,姿态看似闲适悠哉,自有一股静静慑人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