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瞬,她的脑子不能思考,只有一片甜香的雾蒙蒙。
“你要的,我都给你了。”他将唇贴近她的耳边,“我要的,你还没给我。”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充满着磁性。她不由得身子一抖,浑身上下开始了一种无法形容的酥麻。
“我可没忘,也不是不想,只是每天看见你忙得晕头转向,这才暂且放过你……”
自他从马交回到刺桐之后,他们就一直同处一室。
这一个多月来,他当然不只一次表示想对她动手动脚,进行夫妻间交流的意思。他从来都不掩饰自己的心思,但在她未同意前,他还是压抑着保持君子风度。
其实她没有不想给,只是他之前受了重伤,她认为他不宜从事激烈运动而婉拒他。
等他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却又碰上她店里事忙,每天回到家都是累得沐浴洗漱后,头一沾到枕头就呼呼大睡……
说来,他们成亲都大半年了,虽然她还是常常感觉得到他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一道墙,但她发现……就算她偶尔翻过墙闹腾他,他也不气不恼了。
而她呢,一开始只是认命背锅,没想到却渐渐被他那特殊的气质给吸引,甚至不自觉地对他产生了情愫及渴望……
这半年里,他们之间真的起了很大的变化呢,但,他爱她了吗?他从来没给过她任何确切的答案……
她默默地抓住他环抱自己的手,感觉到他那强而有力的双手微微地颤了一下。
“我随时都可以给你……但,你爱我了吗?”
马镇方心头一震,却依然不语。
“我希望你是爱我的。”她说:“因为我已经找不到任何你不爱我的理由。”
“重要吗?”他终于开口,却是无情无绪地,“你我都已经拜堂成亲,爱或不爱重要吗?”
“当然重要。”她的语气听来有点任性,“没有爱,就像是买卖了,虽然我知道一开始也只是买卖,但是……”
话未说完,马镇方将她整个人往侧边转,一手扣住她的颈后,一手捧着她的脸,然后毫无预警地吻住她的唇。
她先是吓得瞪大眼睛,但只消一会儿,便沉陷在他温柔的攻势里。
他从来没对她说过爱,可是此时此刻,她在他的吻里感受到真真切切的爱。
他还在挣扎什么呢?他心里的那扇门、那道墙、那个魔……总有一天她要移除它们。
不知过了多久,他放开了她,小房间里弥漫着甜腻的气息,熏得她满脸娇羞通红……
“所以你跟她已经有段时间没见面了?也没……碰她?”她疑怯地问,眼底有着醋意。
“其实我在外过夜时,不见得都在逍遥楼,就算是,也没碰过露湖或任何一个女子。”他说。
她噘着嘴,“谁信啊?”
“难道要我指天起誓?”他勾唇一笑,“露湖是逍遥楼的头牌,接触的客人非富即贵,我收拢她是需要她帮我打探一些消息。”
“咦?”她一怔,“她是你的细作?”
“也不算。”他说。
“可我看着……她对你不只是那样……”她盯着他,“你这样不是很伤她的心吗?”
“一开始就告诉她不能要,我也给了足够的报酬,是再单纯不过的买卖关系。”
这话听着没什么毛病,她是没什么好纠结的。她很清楚自己身处在什么样的境地里,二十一世纪的那套标准在这里并不适用。
“不说她了。”他结束了关于露湖的话题,从腰间拿出几张对折的单子交给她。
她一脸狐疑地看着他,然后将单子摊开一看。
“书袋两百只、柿柿如意包两百个、丽妍袋三百……”她陡地瞪大眼睛,“这是订单吗?”
他点头,“几位来自西北及东北的客商下的订单。”
“你……你帮我拉客户?”她难以置信。
他勾唇一笑,“不是帮你,是为了我自己。你生意不好,怎么还我钱?我是商人,可不做血本无归的生意。”
赵宇庆感动得眼眶泛着泪光,两片唇瓣拉成欢喜的弧线。
“你这人也挺容易打发,刚才还因为露湖而气得七窍生烟呢!”他语带促狭,“听见有钱赚,眼睛亮了,嘴巴也咧开了?”
她对于他的嘲笑不以为意,伸出双臂便紧紧地勾抱住他的脖子,然后献上自己热情又感激的一吻。
她的主动总让他露出惊羞的神情,总暖着他的心,但只要一想到马赵两家的恩怨,他又……
半年有余了,他若想要她,岂有要不到的道理?
那么,为何至今他还压抑着不曾占有过她?
看着眼前这么眼睛泛着泪光,边哭边笑的小傻瓜,他明白了——
他舍不得。
他珍惜着她,他不愿意伤害她。她说她已经爱上他,她说她……希望他也爱她。
他爱她,但还无法毫无罣碍的爱她、拥有她。
至少,目前还办不到。有些事,他得弄得更清楚、更明白,不余半点遗憾……
为什么那个人回到刺桐至今,还不曾探访过赵毓秀?
是因为他们一点干系都没有?还是因为牵连甚深,反倒特别的谨慎?
第八章 宴席中的试探(1)
总兵府。
书斋里,胡知恩看着刺桐会馆差人送来的八月会邀帖,神情严肃。
虽然因为母亲病重及病故的关系,他延迟至今才走马上任,但在这之前,他早已暗中查访在这刺桐城晦暗角落里曾经发生以及正在发生的种种污糟之事。
前任总兵杜宸借职务之便发灾难财,以官家之名义明里暗里收购着粮食,不顾百姓社稷之苦、哄抬价格,谋取暴利。
除此,杜宸还卖官,那些商户若想子弟有个一官半职,向他奉上银钱便可买得有名无权的闲官。
此人争民之利,以为可只手遮天,没想到却被告发,贪贿之事浮上台面,遭到弹劾查办后,他遭去职并没收田产家宅,大快人心。
然而杜宸底下,都司二员、千总三员、把总四员、外委千总三员、外委把总五员……拉起来可是一串长长的炮仗,可却有那么几个人至今平安无事,顺利脱身。
这些人之中,他最为在意的便是把总之一─高滨松。
高滨松是浦城人,十年前在总兵陈鑫任内便担任把总一职。此人长袖善舞,交游广阔,与刺桐会馆几位在刺桐城里能跟官家说上话的大老爷交情不浅。
知情人士皆知,他虽只是一员把总,却是杜宸之股肱,经常可以左右杜宸的决策,亦常担任杜宸的代理人,负责官商之间的交流跟斡旋,想必他从中也能得到不少的好处。
然而在杜宸遭到弹劾之前,他突然告病返乡休养,更在清算时逃过一劫,如今又在代理总兵任内复职,依旧位居把总。
自己到任十日,并未在人事之上做太多的异动,如今身边是敌是友,是正是邪,还不明朗,为了不打草惊蛇,他文风不动。
身边能信任的都是他自己带过来的老部属,虽不多,但也足矣。
“大人,八月会乃是刺桐会馆三宴之一,您会赴宴吧?”说话的是刺桐新上任的都司许天龙。
许天龙跟了他六年,两人曾一起经历过生死劫难,是彼此都可将生命交托在对方手中的至交。
“当然。”他将邀帖收起,搁在案上,“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总得会会这些人。”
“这刺桐看着明亮,实则混沌,是是非之地。”许天龙感慨不已,“大人每回总是接到烫手山芋。”
胡知恩却神情轻松,“我苦读为官,为的不就是兴利除弊,为百姓社稷谋福?若怯战,如何对得起含辛茹苦栽培我的寡母?”
许天龙蹙眉笑叹,“我只是不舍大人罢了。”
胡知恩眼底有着正气,“江湖未尽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甘之如饴便也不觉憋屈。”
“可大人为了百姓社稷,至今已三十有五仍未成家立室……”许天龙一叹,“属下都已儿女成群,大人却仍是孤家寡人……”
胡知恩开朗一笑,“汝儿如吾儿啊!”
许天龙蹙眉苦笑出声,“蒙大人抬爱,属下固然欢喜,但还是希望大人可早日成亲,繁衍子息。”
胡知恩一派悠闲,转移话题,“咱们谈正事,这都聊到哪儿去了?对了……我让你查的那件事如何了?”
许天龙神情一凝,“大人指的是万海号的马镇方?”
“嗯。”胡知恩神情严肃,“这刺桐会馆的要员,我也都摸了八九分,唯独这个马镇方……”
“大人,这个马镇方精明强干,入刺桐以来,左手翻云,右手覆雨,实非泛泛之辈。”许天龙说起马镇方,眼底流露出的竟也有几许赞赏,“一年前倭盗猖獗,许多小商号都撑不下去,他趁机并吞了不少商家,但却没有人因为这样而影响生计。”
“噢?”胡知恩微顿,疑惑地看向许天龙。
“那些被他并吞的商家店东当然对他多有怨言,甚至认为他趁火打劫,但底下的伙计却是对他十分感佩。”
他续道:“我暗中查访过那些伙计,他们都说先前的店东及老板经常寻机克扣他们的薪饷,可自从马镇方接手后,却对他们相当宽待大方,家中若有子女因家贫而无法求学,他还贴补束修。”
听着,胡知恩若有所思地道:“可此人来历成谜,总觉得有几分可疑……”
“还有件事……”许天龙忽而想起一事,一脸疑惑地开口,“我在石狮塘打听到一两个月前,有艘葡籍商船在铜山外海遭到私掠船攻击,当时有艘设籍刺桐的中型商船经过,出手为葡籍商船解围,还弄沉了两艘私掠船……”
这事引起胡知恩的兴趣,“接着说。”
“随后我便去调了那之前一个月的放关及出入埠的名单,发现万海的浦安号在那之前曾出关前往马交,之后便是沿着铜山外海返航。”
许天龙接着又说:“我查问石狮塘的几个工团,有人说浦安号返航时带了一些七岁到十四岁上下的孩子回来……”
闻言,胡知恩神情一凝。
“我大胆猜测,当日在铜山外海击退私掠船的便是浦安号,那些孩子可能是他从私掠船上救下来的。”许天龙道。
“若然,此事为何不曾传扬开来?”胡知恩疑惑不解,“人命关天的事,正可显马镇方之名,为何他……”
“这个……属下也不可得知。”许天龙撇了撇嘴,“不过这也只是属下的猜测。”
“你说他去了马交?可知道做什么?见了何人?”
“这个属下还未查获。”
“嗯。”胡知恩沉吟片刻,“接着查,这八月会上……我得会他一会。”
江海楼,刺桐会馆八月会。
刺桐会馆在江海楼席开五十桌,一张席面计四十两,用的全是江海楼最好的食材及水酒。两千两的席面,马镇方的万海号便包了一半,出手阔绰大方。
宴上,所有刺桐城上得了台面的商贾及官员都到场了,而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刚刚走马上任的总兵胡知恩。
胡知恩贫寒出身,行事淡定,荣辱不惊。他为官清廉公明,在任上深受百姓爱戴。
他的恩师为当今朝堂上说得上话的户部大臣,以他贤明持重、文武兼通向圣上保荐。
圣上遂下旨,将他派往刺桐以导正先前官员贪贿,并与商贾勾串、夺民之利的不良风气。
席上,胡知恩身边坐着的便是高滨松,高滨松深耕刺桐十来年,这些大老爷们个个与他相熟,便由着高滨松一个个为胡知恩介绍着。
胡知恩是新人,大家仍未摸熟他,自然是行礼如仪,谨言慎行。
一旁看着高滨松与同席的几位大老爷们欢声笑语,谈话的内容包罗万象,就连对方家里的母狗生了八条狗崽子,高滨松都知道,由此可见,高滨松人面多广。
杜宸倒台了,但显然高滨松在刺桐的影响力还是有的,他的亲妹妹嫁给龙溪的谢家,几年前,谢家举家迁往刺桐后便在他的帮忙下开设永新造船,因他之故,还顺利承揽官船的制造。
谢家有这个大舅爷帮衬着,在造船事业上顺风顺水,还跟经营刺桐大商号庆隆记的赵家结了亲。不过就在几个月前,马镇方横刀夺爱,抢了赵家的女儿……
不知为何,胡知恩总觉得这里面有张看不见的网。
“胡大人,”永新造船的谢老爷及其长子谢明礼来到旁边,恭谨地向胡知恩敬酒,“草民与犬子敬大人一杯,预祝大人官运亨通,扶摇直上。”
“本官不胜酒力,就以茶代酒了。”胡知恩举起杯盏回敬。
“胡大人,”谢明礼涎着笑意,一脸示好,“刺桐官府旷了半年有余,百废待举,前任总兵任内汰换了多艘官船,本要补足,却因为那件事而作罢,可官船遇缺,危及的是我朝海域安危,如今大人走马上任,可否优先处理此事?”
胡知恩未说话,一旁的高滨松便道:“明礼,今天是把酒言欢的日子,为何拿此事坏了大人的兴头?”
“甥儿只是忧心我方船只在海上的安危……”
“是呀,大人。”谢老爷紧接着说道:“先前承揽官船制作的便是敝号,大人只要一声令下,人手跟材料都能立刻到位,估计年后就能交船。”
胡知恩淡淡一笑,不疾不徐地搁下杯盏,“如今库银不足,本官会向上呈报,盼上头能尽速拨银。”
这谢家父子可真是沉不住气,第一次见面就急着跟他提此事。
谢家能在杜宸任内承揽此官案,还不是因为有个大舅爷在背后施力。
“大人,”一旁的高滨松拱手一揖,歉然地说:“小人的妹婿及外甥也是因为忧心海疆遭到侵扰,这才急着与大人商讨此事,若有冒犯,小人愿代受过。”
“高把总言重。”胡知恩释怀一笑,“这本是当务之急,本官自当处理。”
高滨松恭谨地继续道:“大人英明,实是刺桐之福。”说着,他跟谢家父子使了眼色,要他们回座。
谢家父子回座,还没沾到椅子,外面便传来些微的骚动。
“好像是万海号的马爷来了……”有人说道。
霎时,胡知恩及高滨松都不由自主地伸长了脖子,引颈朝外面望去。
酒席都吃了一半,也认了大半席面的人……他,终于出现了。
“草民来迟,自罚三杯。”
一入席,马镇方落落大方地取起桌上的杯盏向胡知恩敬酒,一饮便是三杯。
胡知恩看着眼前那有着高大强健的身形,英气勃发,浑身上下散发出强者气质的马镇方,不自觉地暗自倒抽了一口气。
这人一点都不像商贾,反倒像极了布军作战的大将。
若说此人能在海上击退凶狠残暴的海盗与私掠船,他可一点都不怀疑。
此刻,坐在旁边的高滨松也正打量着马镇方。
他从未见过马镇方,可对马镇方却有一种奇怪的似曾相识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