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稍稍观察了一下,发现带头的是一个肤黑精实的汉子,只要搞定他,应该就能解除危机,于是她钻过人群,走上前去。
见她一个姑娘家突然出现在店前,大伙儿疑惑地看着她。
带头的也没问她身分,便朝着其他人喊着,“大家瞧!赵宇佐不敢出来,派他出嫁的妹妹来了!”
发现带头的一眼就识得她,赵宇庆也觉奇怪。虽说她开店做生意不少人都认识她,但她店里的客源毕竟单一且单纯,不太可能接触到码头那边的人。
这人见过她?能一眼认出她的身分,除非他们曾经接触过,可她却不记得自己见过这个人。
“叫你大哥出来!我们要工钱!”带头的继续叫嚣着。
“这位大哥,请问尊姓大名?”她平心静气又礼貌地问。
“我是州仔,是码头工班的头儿,我们知道赵宇佐躲在里面,快叫他出来!”
“州仔大哥,”她依旧沉静地微笑着,“庆隆记在刺桐深耕,一向重信誉,该给的,我们一定会给,我明白你们担心拿不到工资,但我保证无论如何,工资一定能如期发放。”
“骗谁!”州仔一脸凶恶,“谁不知道庆隆记就快完了,你大哥票子都快兑现不了,现在还摊上这等烂事,得罚上两百两银!”
“是呀,快把钱发给我们!”州仔身后的人也跟着嚷嚷。
“各位大哥大爷请听我说。”她微扯着喉咙,好让所有人都听见她的声音,“工资的部分,我会立刻处理,绝不会让各位做白工。”
“你又不是庆隆记的当家,我们为什么要相信你?”州仔吼着,“兄弟们,我们冲进去把赵宇佐抓出来!”
“好!冲进去!”
州仔一声号令,其他人跟着附和,紧接着便步步进逼。
“夫人!”海丰担心她受伤,拉了她的手臂,“先撤。”
“不行。”赵宇庆甩开他的手,挡在门口,“大家冷静!要是你们冲破了门,伤了任何人,都是要吃刑罚的!那是得不偿失!我发誓会在三天内把工资发给各位,请相信我!”
看见她坚毅果敢地挡在门口,又口口声声承诺会发给大家工资,工人们似乎有点被说服了。
“你真的会在三天内给工资吗?”
“是呀!不会骗我们?我家里老的小的可是有七口人,每天张口就等着吃饭!”
大家争相提问,十分吵嚷。
“请大家放心,三天后的中午,我会亲自带着工资到码头去,大家给我三天时间。”她给了确切的时间跟地点。
大家稍稍冷静下来,你看看我,我瞧瞧你,安静了许多。
这时,州仔见大家动摇了,振臂高呼,“大家别被她骗了,她只是在拖延时间好让她大哥脱身,她已经是外人,不会为庆隆记负责,咱们冲进去!”说着,他跟身边及身后十数名工人便往前冲。
这些工人都是心里没个定数的粗人,见头儿带头,就有人跟着冲。十几个大男人一拥而上,吓得赵宇庆紧捱着门板。
海丰跟银江护主心切,立刻冲了上去挡在她面前,可却被一把推开。
赵宇庆跌在地上,眼见着就要被踩踏,突然,一道身影像是疾风、犹如箭矢般窜至她身前——正是闻风而至的马镇方。
看这群工人就要伤了赵宇庆,他怒火中烧,几个大步上前,振臂便将冲在最前面的州仔推开。
州仔撞到后面的工人,四、五个人就那么跌成一团,阻挡了后面还想冲上来的人。
他目光冷厉地直视着他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肃杀的气息。
身后,海丰已将跌在地上的赵宇庆扶起,马镇方看了她一眼,确定她无碍,便目视着前方,“我是万海号的马镇方。”
顿时,工人们鸦雀无声。万海号是刺桐当今最庞大且稳健的一家行号,在石狮塘码头还拥有刺桐最大的仓库,他们这些工人都知道。
“人是你带来的?”他目光一凝,冷冷地看着带头的州仔。
“是……是啊!”州仔狼狈地起身,“欠债还钱!叫赵宇佐出来!”
“有万海号在后面扛着,你们还怕拿不到工资?”他环视面前的群情激动的工人们。
这时,后面有人问:“她说三天后的中午在码头发工资,算数吗?”
“我妻子承诺你们的,我马镇方担保。”他沉声道:“现在全都给我离开,还想闹事叫嚣的,我绝不客气!”
闻言,大伙儿你看我我看你,眼底都有畏色。
“既然马老板开口了,我们就看在你面子上先散了。”州仔见情势不对,立刻叫散,领着一班工人离开。
马镇方转身看着惊魂甫定的赵宇庆,神情严肃又带着微微的愠色,“你就是太大胆了。”
她一脸委屈地解释,“我……我怕他们砸烧布行……”
“要不是我一得到消息就赶来,你知道后果是什么吗?”他说着,狠狠瞪着海丰,“我让你看着夫人,你这是怎么看的?”
“别怪海丰。”赵宇庆立刻为海丰说情,“他哪里拗得过我?”
“你……”马镇方懊恼地看着她,似乎想说什么又打消念头。
这时,店里的伙计听见外面喧嚣散去,疑怯地将店门打开一道小缝。
“他们都走了,开门。”银江对着门里的伙计说。
里面的人松了一口气,这才放心地打开店门。马镇方跟赵宇庆步进店里,只见方掌柜跟所有伙计全一脸惊惶。
“小姐!”方掌柜趋前,“你可来了。”
“我大哥呢?”她问。
“大少爷他……”
方掌柜往里面一指,话还没说完,就看见像只过街的耗子般畏畏缩缩地走出来的赵宇佐。
“都走了?”赵宇佐疑畏地问。
“大哥,你究竟都干了什么?”赵宇庆又急又气地上前质问他。
赵宇佐眼见危机解除,气焰又稍稍张扬起来,“什么我干了什么?我还不都是……啊!”
他话未说完,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让马镇方一拳给揍飞了。
“孬!”马镇方冷然又不屑地吐了一个字。
第十章 开诚布公(2)
数日前,总兵府。
马镇方求见胡知恩,将一大叠的银票搁在胡知恩的案上。
胡知恩跟许天龙陡地一震,惊怒地看着他。
“马镇方,你这是何意!”许天龙怒问。
“这银票面额,一张是五十两银,共有二十张,共计一千两银。”他说:“人人都说胡大人是清官,可草民认为没有钱买不到的人。”
“大胆!”许天龙七窍生烟,“你眼中还有没有王法?”
马镇方一派轻松,胡知恩看着他,也没有说话。两人相视须臾,胡知恩这才开口——
“马老板不像是这般冒失的人。”他语气平静。
“胡大人是可以买的人吗?”马镇方反问他。
忠直护主的许天龙可忍不住了,他一个箭步冲到马镇方面前,一把拎住他的衣襟,“马镇方,你!”
“天龙。”胡知恩沉声阻止,“放手。”
“大人,他……”许天龙气得直发抖,两只眼睛都冒血丝了。
“我叫你放手。”胡知恩沉稳地坚持。
许天龙不甘愿地松开手,但两只眼睛还恶狠狠地瞪着面前一抹沉静微笑的马镇方。
“马老板,”胡知恩淡定地看着他,“本官不是你能买的人。”
马镇方唇角一勾,“那我就放心了。”
此话一出,胡知恩跟许天龙都微顿,不解地看着他。
“马老板这是……”胡知恩狐疑地开口。
“大人,草民已在总兵府后门备了马车,可否请大人移步?”他问。
胡知恩微顿,思索了一下,“看来马老板早有安排……”说着,他站了起来,自案后走出。
“大人?”许天龙忧疑地劝阻。
“无妨。”胡知恩毫无疑畏。
“都司大人,车上有您位置,一起走吧?”马镇方笑视着刚正不阿但性情急躁的许天龙。
许天龙当然不可能放着胡知恩独自前去,立马跟随着主子往外走。
出了总兵府后门,马镇方果然安排了一辆低调的马车在后面候着,马车上驾车的不是文成,而是面生的小伙子,明显就是为了避人耳目。
一行三人上了车便一路往城西而去,马车在一处旧宅子前停下,三人才下了马车,里面便有人前来开门,正是文成。
三人走进宅子,文成立刻掩上大门。
这宅子也不算小,共有三进及左右护龙。院子里晒着孩子的衣裤,为数不少,看着是这宅子里住了一些孩子。
除了这个,胡知恩还发现院里没有做杂活的仆婢,只有一些看似练家子的护院来回穿梭着。这儿若不是有谁需要保护,便是有谁需要看守着。
想着,他心里更是疑惑了。
这时,他们已随着马镇方来到三进院里。院里有五名武装守卫看守着,见状,许天龙不觉绷紧神经。
“都司大人不必担心,胡大人与你都是安全的。”马镇方笑说着的同时,已走向左护龙的一间房门前。
文成打开门上的锁头,胡知恩跟许天龙便随马镇方的脚步进到屋里。
眼前的景象,教两人一惊。
这屋里其实是个大牢笼,以木板隔成三间,一共关押了七名男子。一见马镇方进来,几个人便此起彼落地叫嚷着——
“马老板,你什么时候放我们!”
“是啊,该说的我们都说了,快放了我们吧!”
胡知恩倒抽了一口气,神情凝肃地看着马镇方,“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这些人都是草民从私掠船上逮获的海盗。”他说。
闻言,胡知恩跟许天龙陡然一震,惊讶地看着他。
“私掠船?”胡知恩想起许天龙之前跟他提的那件事,震惊不已,“三个月前在铜山外海沉了两艘私掠船的……真的是你?”
马镇方微微一顿,旋即撇唇一笑,“看来大人知道的事比草民以为的多。”
“这些人真是你逮住的?”许天龙难以置信。
“有一艘船趁乱跑了,这七个人是从烧了的船上抓来的,其他人……都跟着船沉到海底了。”马镇方续道:“除了这七个人,草民还在船上发现十多名遭贩子掳走的孩子,也都安顿在前面的院子。”
胡知恩一怔,“什……可刚才没看见人?”
他一笑,“一早就都送到岭南书院跟牧学学塾去上课了。”
听着,胡知恩跟许天龙更是震惊了。
“你们听着,”马镇方转而跟七名海盗说道:“这位便是刺桐总兵胡大人及都司许大人,你们知道什么,要一字不漏的说出来。”
七人听说进来的是总兵及都司大人,不觉露出惊恐的表情。他们都是杀人越货的海盗,让官府逮了是唯一死罪啊!
“放心,只要你们供出有用的情资,相信大人会免除你们的死罪。”
七人分别关在三个牢房里,除了同牢房的,谁也看不见谁,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大人,介意让草民代劳吗?”马镇方礼貌地询问。
胡知恩颔首同意。
“告诉总兵大人,你们是谁的属下。”
“大人,我们是李兵的属下。”
胡知恩跟许天龙互看一眼,有点惊讶。李兵是海盗集团的头子,手底下有十多艘武装船只在大员、魍港及马交铜山等三不管海域掠夺商船,但官府始终逮不到他们,也不知道李兵背后的资助者是谁。
“你们在刺桐的接头人是谁?”马镇方又问。
“是个名叫州仔的搬运工头,他负责进出非法及未报关的货物。”
“除了走私,还有呢?”他又问。
“还有……还有他会定期地交给我们一些童奴……”其中一人畏却地。
听着,胡知恩跟许天龙都瞪大了眼睛,惊怒交加。
马镇方神情冷凝,“告诉大人,你们是怎么将孩子运出去的?”
“装在酱……酱缸或是木桶里,假装船上物资……运出去……”
“混账!”许天龙忍不住地痛骂,“你们这些丧心病狂的东西!”
“除了这个名叫州仔的跟你们接触过,还有谁?或是你们曾听过任何的名字?”马镇方又问。
其实这些事他都已经问过,也都已经有答案,如今只是让他们在胡知恩跟许天龙面前再说一次。
“还有……还有一个拧?,他会给我们送银子来,有次他提到谢少爷,可我不知道是谁……”
“你们在船上可还听过什么?”
“大约一年前,我们在马交附近碰上一艘官船拦截,头儿没逃,还让官兵登船,官兵带走船上白银,有听他们提到汪副使这号人物……”那全盘托出的海盗一脸卑微讨好,“几位爷,咱兄弟几人该说的都说了,就这么多,没别的了。”
马镇方唇角一扬,“这些也堪用了。”说罢,他以手势及眼神示意胡知恩跟许天龙往外走。
离开三进院,马镇方领着他们进到前头的花厅里。
“不知胡大人有何想法?”马镇方问。
“马老板三个月前便关押了这七个人,想必早就问出端倪,也有收获了。”胡知恩神情一凝,“不如你告诉我吧。”
马镇方一派轻松自若,“李兵是何许人也,应该不用草民说了,先来说州仔这个人。他是石狮塘码头的工班头儿之一,为了抢生意,私下恐吓或暴力胁迫其他工班时有所闻,他也经常出没在番坊跟浣石巷,而那些地方亦是孩子失踪案频传的地方。”
“他是负责帮李兵找货的……”胡知恩说。
“没错,不过他虽是地头蛇,也还是需要有强龙替他打点一些事情。”他续道:“他提到的拧?,咱刺桐也不多见姓牛的,依他的描述,草民认为便是永新造船的其中一位账房牛三春,他口中的谢少爷则是谢家大少谢明礼。”
“马老板何以如此断定?”
“谢家有三个儿子,除了谢明礼,二儿子谢明洁跟么儿谢明皓都未能有权限插手谢家的买卖交易。”
看他十拿九稳,胡知恩相信他一定有相当的把握。
“至于他提到的汪副使,草民判断就是前海道副使汪柏。汪柏在任上贪贿,去职后还是游走在官府跟非法海商之间,利用过往人脉纵放被豢养的私掠船,从中获得利益。”
“马老板似乎对汪柏毫不陌生?”胡知恩眉心微皱,“你海上行商多年,跟他交过手?”
他深深一笑,“是,他每次收贿,草民都在场。”
闻言,胡知恩跟许天龙陡地一震。
“想必两位大人都听说过那年他在收贿时,提刑按察布政使刚好在场之事。”
“没错。”胡知恩点头,“据说当时葡商的通译员说那是地租,可汪柏收贿之事还是传得沸沸扬扬。”
“若我说……当年当着布政使大人面前行贿是葡商故意所为呢?”
胡知恩疑惑开口,“故意?”
“葡商行贿何以挑在布政使大人在场之时?”马镇方深沉一笑,“向地方官员行贿可是犯法之事,葡商怎会犯这么大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