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马镇方神情一凝,正色说道:“葡商席瓦尔先生为了将马交做为转运港及中途基地,即使不愿,也不得不向汪柏低头,年年奉上五百两白银。可虽然每年给汪柏五百两白银,商船在附近海域及马交的安全还是无法得到保障,经常被他国武装商船或是海盗船、私掠船伏击掠夺。”
这些事,胡知恩当然是知道的。
“除了席瓦尔先生,不少葡商及我国海商也纷纷向汪柏输诚行贿,这些白银若是由朝廷接收,便是两方互惠之事。”他续道:“他国商船向朝廷缴交港埠税及地租,可以充盈国库,强大军需,进而巩固扞卫我朝海域。详实登记,有效管理,也能防止有不肖海商或海盗趁机作乱,有百利而无一害。”
听着马镇方这番话,胡知恩只感觉胸口像是被不断冲撞,他感到震惊及佩服,没想到能在马镇方口中听到这般有见地的想法及建言。
“看来,你与这葡商相当熟稔……”
马镇方淡淡一笑,“不瞒大人,草民便是当时在场的通译员。”
胡知恩跟许天龙陡地瞪大眼睛,惊呼出声。
“你……”胡知恩倒抽了一口气,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席瓦尔先生为了通航行商,不得已向汪柏低头,几番想反制汪柏,又担心遭到报复,于是草民便献计,挑在提刑按察布政使来时,当场行贿。”
“这是险招。”胡知恩说。
“奇兵走险。”他一笑,“若席瓦尔先生不想受制于汪柏,只能反将一军。当着布政使大人面前给汪柏五百两白银时,汪柏可吓坏了。”
胡知恩跟许天龙眼底,有着藏不住的佩服。
“我向布政使大人解释,说那五百两白银是葡商在马交的地租,此举不只为收贿的汪柏解围,使他免受牢狱之灾,也同时让席瓦尔先生解套,不再受到汪柏的勒索。”
马镇方目光一凝,直视着胡知恩,“给汪柏的贿款变成缴交给官府的地租后,葡方的商船在附近海域及港口的贸易活动合法化,且受到官衙的保护。同时,朝廷还增加了税收,促进商业发展,可谓一举数得。”
“马老板真教本官惊叹。”胡知恩由衷地道。
“大人,”马镇方拱手一揖,恭谨道:“如今海禁政策不明,非法商船跟海盗在海上横行,不只影响商业的发展及交流,还造成我朝海域动荡及海疆限缩,草民以为大人应该开放商船,进行船籍普调、管理课金,此举不仅可打击海上非法贸易,还可充盈国库税收。”
胡知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本官也同意你的看法,不过……我想知道马老板对把总高大人有何看法?”
马镇方微顿,唇角却慢慢地浮现一抹笑意。
“大人应该知道我在三春楼宴请高大人之事……”
胡知恩眉心一皱,“你……”
“大人对草民有疑虑,草民亦然。”他蹙眉一笑,“草民也怕大人是杜宸之辈。”
胡知恩恍然明白了什么,“难道你……”
“大人,”马镇方神情凝肃,“在这张犯罪的网里,处处都有高滨松的身影,却又看不见与他直接的关联。他是谢夫人的胞兄,谢明礼的舅舅,当初以养病为由离开刺桐以回避杜宸贪贿一案的调查,草民就着各种管道及人脉,却在浦城寻不着他的影踪,直到他赶在大人即任之前回到刺桐,这才曝露了他的藏身处。”
听他说是“藏身处”,必然不一般。胡知恩一副求解若渴的神情,定定地望着他。
“他并没有回浦城,而是避到陕南的一处小庄子。”马镇方说:“而这小庄子的主人正是汪柏的小舅子。”
闻言,胡知恩跟许天龙都惊疑不已,这么一来,一切都说得通、都合理了。
“马老板何以对高滨松如此……”
“他本名高福生,是我表舅。”马镇方眼底闪过一抹愤恨及悲恸,“是我母亲以为可以信任的远房表弟,是害我家破人亡的凶手,是将我塞入酱缸送上再无归期的黑船的人。”
“什……”胡知恩跟许天龙几乎是同时惊呼出声。
“马老板,你……”胡知恩眼底有着惊疑及怜悯。
马镇方深深吸了一口气,唇角再度挂着淡淡的笑意,“大人,我们合作吧。”
第十一章 解开误会(1)
“荒唐!”赵家内院里,赵毓秀坐在椅子上,气得颤抖地指着脸上红肿的赵宇佐。
在场的,除了赵毓秀、赵宇佐、江挺秀,还有马镇方及赵宇庆。
说来是家丑,是丢脸的事,所有的仆婢都被撤走,只剩下贴身服侍赵毓秀的老仆张四。
“你……你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居然敢违法走私!”赵毓秀拍着胸脯,痛心疾首,“我赵毓秀一生奉公守法,撑起庆隆记这块敞亮光明的招牌,如今都让你给污了!”
“爹,我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赵家,为了庆隆记。”赵宇佐仍为自己辩解,不认犯错。
“住口!”赵毓秀怒视着他,“你私运未报关的货物,还敢说是为了赵家,为了庆隆记?今天万幸的是没有什么旁门左道的货,若有,咱们家的人头都要搁在刀口上了!”
“爹,”一旁的江挺秀见丈夫被骂得狗血淋头,忍不住替他说情,“宇佐也是为了替赵家开源呀,他……他不是故意的。”
赵毓秀瞪着她,“看来你也知情!明知他干的是蠢事,你竟然未规劝他?”
江挺秀心虚地低头,不敢再说话。出事是真,罚银也是事实,怎么说赵宇佐都理亏。
“你看看你,都结识了什么狐群狗党?”赵毓秀失望又愤怒。
“爹,”赵宇佐觉得憋屈,不认自己有错,“那谭金虎是明礼的朋友,他也是为了帮我才给我找的门路,明礼他舅父是把总大人,我想着也是安全的,谁知道……”
“你还说得都是理了?”赵毓秀气怒地指着他,“混账!我怎么生出你这种混账!出了事你就躲起来,还让庆儿去扛?要不是镇方及时驰援,庆儿她……你这个废物!”
被父亲当着妹妹及妹婿的面前痛骂,赵宇佐觉得脸面无光,尤其方才在布行,马镇方还揍了他一拳,想着,他越觉心有不甘。
他恨恨抬起羞恼愤懑的眼,“爹,我才是您的亲儿子啊!”
“是,你是我的亲儿子,就因为这样,更是痛心。”赵毓秀倒抽了一口气,缓缓靠在椅子上,调和着激动的情绪。
“儿子不成器,我还有女儿……”他一字一字幽缓地吐出。
闻言,赵宇佐心头一震,隐约察觉到什么而瞪大了眼睛,“爹!”
“我决定了。”赵毓秀目光一凝,神情坚定,“我要将庆隆记交给庆儿。”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震惊不已,包括……马镇方。
“爹!”赵宇佐跟江挺秀几乎同时大叫一声,“您这是糊涂了吗?宇庆是出嫁的女儿,她怎么可以掌管庆隆记?”
“是呀,爹。”江挺秀哭喊着,“您这么做,宇佐他往后还怎么在刺桐做人呢?您这不是要他去死吗?”
赵毓秀心意已决,“庆儿虽是出嫁的女儿,可她身上同你一样是流着赵家的血,为了赵家跟庆隆记的永续,我得做出正确的抉择。”
“爹,”赵宇庆忧疑也忐忑,“您这是……”
“庆儿,”赵毓秀打断了她,语重心长,“庆隆记不能毁在我手上,那不只是咱赵家的,也是马家的,我不想日后在九泉之下,无颜见你马世伯。”
听到赵毓秀沉痛万分地说出这番话,马镇方的胸口像是被狠狠地撞了一下。之前虽然听宇庆提过赵家跟马家的事,但他听到的跟他所认知的有相当大的出入。
如今亲眼且亲耳听见看见赵毓秀那般悲愤的说着这些沉痛的话语,让他几乎可以认定当年的灭门血案,根本是高滨松嫁祸给赵毓秀的。
刚才赵毓秀痛斥赵宇佐违法损了他一生诚信守法的名誉,显见他是非常在乎名节声誉之人。再者,当他听到赵宇佐说是谢明礼介绍谭金虎给他认识,才让他摊上这事时,他也没有那种震怒的、遭到背叛出卖的反应。
若他与高滨松同流合污,又怎容得了高滨松的背弃离叛?
现在,他居然要将庆隆记交到出嫁的女儿手上?
“镇方……”
就在马镇方想得出神之际,赵毓秀唤了他,他回过神,有点无措地看着赵毓秀。
“庆儿虽有能耐,但毕竟还是贸易上的生手,往后……还请你多担待帮忙。”赵毓秀说着,慢慢起身,竟向他作揖,“无论如何请你帮庆儿扛起这块招牌。”
“别……”他上前一步,托起赵毓秀的手。
这是他第一次碰触到赵毓秀,内心竟激动无比。
赵毓秀眼底泛着泪光,语带恳求,“有劳你了。”
迎上赵毓秀的目光,他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只是不自觉地点了头。
“爹!”这时,赵宇佐情绪完全崩溃,激动地吼叫着,“您是老糊涂了吗?咱赵家的家业怎能落在外人手里!”
“你住口!”赵毓秀气怒吼道:“庆儿不是外人,镇方也不是外人。”
赵宇佐瞋瞪着双眼,愤怒在他的眼睛里化为两只红蜘蛛。他颤抖地指着宇庆跟马镇方,咬牙切齿,“好呀你们,居然这样就偷走了庆隆记……”
“大哥,你冷静一点,不要再说了。”赵宇庆不想在老父亲面前上演兄妹相杀的剧码。
“你这贱丫头,看你平时乖顺,没想到心地如此深沉阴狠,居然联合着外人来侵吞娘家!”赵宇佐已经失去理智,开始胡说八道。
“你真是越说越过分了!”赵毓秀气恼不已,“来人,把大少爷带回院里!”
“大少爷,”张四趋前,好言相劝,“如今老爷正在气头上,你就少说一句吧。”
赵宇佐狠瞪他一眼后,一把将他推开,然后突然冲向赵宇庆。
“都是你!都是你!”他一把抓住赵宇庆,想把她往地上砸。
见状,马镇方一个箭步上前攫住了他的手。未免在岳父面前对赵宇佐动粗而弄伤了他,马镇方收敛了几分力气,岂知赵宇佐不领情,奋力地挣扎。
“你这个贼!你们这对贼男女!”他歇斯底里地乱吼乱叫,并攻击着马镇方。
“住手!你给我住手!”
“你别伤了我丈夫!”
“大少爷,姑爷,别……别啊!”
顿时,花厅里乱糟糟也闹哄哄,谁都听不清楚谁的话。几番拉扯,马镇方终于下了重手,一个扫腿再加上压制,便将情绪激动的赵宇佐制伏了。
赵毓秀一点都不心疼,只气恨地大叫,“张四,叫人!”
张四点头,到外面叫来了几名小厮,几人联手将疯了似的赵宇佐拉了出去。
江挺秀见状,也哭哭啼啼地跟在后面走了出去。
赵毓秀摇头叹息,颓然坐了下来,“家门不幸,家门不幸……”说着的时候,他眼尾余光瞥见眼前地上有块青白色的圆形物体。
定睛再看,他陡然一震。
那是白玉同心结,当年他跟马家口头订亲时送给马安海的信物,虽是十多年不曾再见的物品,可他却还是一眼就认出。
怎么可能?那已随着马安海消失在火海之中的白玉同心结怎会出现在眼前?他颤抖着站起,本能要往前走。
此时,马镇方像是发现了,迅速弯身拾起,紧握在手心中。
抬起眼,迎上赵毓秀那激动、震惊、不可置信又夹带着狂喜的泪眼,他的心一揪。
赵宇庆也发现他们有点不对劲,疑惑地看着两人。
“镇方,那是……”赵毓秀慢慢走向马镇方,抓住他的手,颤抖地掰开他握紧的拳头。
马镇方神情凝重,没有抗拒。他没想到随身的白玉同心结会在跟赵宇佐拉扯时掉出,更没想到赵毓秀一眼便认出那久违之物。
看着老泪纵横,眼底充满各种情绪及感情的赵毓秀,他已然明了了一切。
“这是我当年给安海的信物,怎么会……”赵毓秀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马镇方,声线沙哑而颤抖,“难道你、你是……不,怎么可能?”
听见父亲这么说,赵宇庆猛地一震,也意识到什么了。她惊疑地看着马镇方,微微张开了嘴巴,却发不出声音。
“当年庆儿满月时,我与拜把兄弟马斌为庆儿及他的独子安海定下婚约,我以白玉同心结相赠,大嫂则将傍身的双鹊戏云玉扣送给庆儿做为信物……”赵毓秀紧紧抓着马镇方的手,“同年,马家惨遭奸人所害灭门,这白玉同心结从此未再出现,为何你……”说着,他抽颤着,两只眼睛巴巴地、深深地端详着马镇方,泪问:“你是安海?你是安海?你是安海吗?”像是无法接受眼前的事实般,他一连问了三次。
赵宇庆在一旁已震惊到说不出话来。马镇方是马安海?是马家当年葬生在火海之中的独子?天啊!这是什么戏剧化的安排?
马镇方紧抿着双唇,眼底有着挣扎,他转头看了宇庆,而她也正用茫惑的眼神看着他。
“你……你真是……”赵宇庆秀眉一拧,“你真是马安海吗?”
马镇方长长叹了一口气,稳定了声线,“是,我是马斌之子,马安海。”
赵毓秀的院里,所有人都被撤离,不准接近院子半步。
内室中,他用颤巍巍的双手捧出一只木匣子,轻轻摆在桌上。
这木匣子看着有些岁月了,表面亮晃晃地,可见经常拿在手上。
马镇方跟赵宇庆坐在桌前,两人没有说话,神情都有点激动。
她不时偷瞄着马镇方,不解他若是马安海,为何不与他们相认,而且之前还那么对待她和赵家,还说什么要毁了她、破坏她……他对赵家有什么误解吗?
打开匣子,赵毓秀先拿出被他妥善收着的双鹊戏云玉扣,小心翼翼地交到马镇方的手上,“这是你娘亲的随身之物,你看看。”
马镇方接过玉扣,胸口一阵起伏。是的,这是他娘亲的物品,是他娘亲出嫁时外婆送给她的。他娘亲一直随身带着,所以他一点都不陌生。
“这只玉扣本来一直都让庆儿随身带着的,后来她跟谢家二公子定了亲,我觉得不妥,才将它收了回来。”赵毓秀说着,又取出匣中信件,“这只匣子是在你父亲出事前来访时放的,我发现的时候已经……晚了。”
他疑惑地接过,打开一看,信纸泛黄,墨迹已淡,但他依旧可认出是他父亲的字迹。
“这是……”他不解地看向赵毓秀。
“你自己看。”赵毓秀说。
马镇方迅速又仔细地将信上的文字逐字逐句地读了一遍,脸上同时变化着各种不同的情绪及反应——震惊、愤怒、悲伤,懊悔,还有……歉疚。
他父亲写给赵毓秀的信里简单扼要地说明了高福生的犯行,以及他不想却又不得不揭发的挣扎。他父亲当时一定是念在亲戚一场,以为规劝高福生后能有转圜之地,是希望高福生自首,才会私下跟他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