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洁?”这时,前去跟住持师父讨论为谢家先祖做冥福法事的谢夫人高氏走了过来,发现大殿里除了他,还有已嫁作人妇的赵宇庆,不禁心头一惊。
等不及婢女跟嬷嬷搀扶,她快步上前,神情有点阴沉。
赵家跟谢家退了婚,一转头便接受马家的婚书,这对谢家来说无疑也是一个屈辱。虽说她也知道赵家是出于无奈,但既然两家已无缘结亲,为免再生风波,还是保持距离,谨慎一点得好。
那马镇方不是个能随便招惹的人,就连官家都顾忌他几分。虽说她也有个当把总的大哥在后面撑腰,但她大哥先前才避过一场祸事,如今还是沉潜低调一点比较实在。
“谢夫人近来可安好?”赵宇庆见高氏来了,不疾不徐向她行了个礼。
高氏来得好,正可以将她儿子拎走,免得他说出什么更不得体的话来。
“多谢你关心。”高氏不露痕迹地拉了儿子一把,让他退到自己身侧,“你呢?都好吗?”
“多谢夫人关心,宇庆过得还算舒心。”
“那就好。”高氏续问:“令尊的病好多了吗?”
“好多了。”她回答得中规中矩,“日前已能下床,相信不日便可痊癒康复,生龙活虎。”
高氏微微点头,“甚好,我们还有事,先走一步,你要多保重。”
“谢夫人慢走。”她弯腰欠身。
高氏又扯了谢明洁一下,谢明洁虽然想反抗,但终究还是一脸怅然地跟着他娘亲离开了。
如今单子有了,府里那几个人手是不够用的。
再说,她们都是马府的人,也都有各自的分内事要做,不是她赵宇庆可以随便调动的。
拯救繁锦是她私人的事,就算马镇方答应帮她,她也得公私分明,免得将来落人话柄。
虽说为了安全起见,她已经将两家书院的交货日期押在两个月后,但还是得提前做准备,她想,她得自己组一个缝制工班。
一回府里,她就让人叫来丁嬷嬷,打听哪里可以找到精于缝补的人手。
丁嬷嬷告诉她,她有位表妹名叫黄三嫂,住在浣石巷,是专门给人做浆洗缝补的,手艺不错,而且手边有几个能用的绣娘。
于是她跟丁嬷嬷要了详细的地址,寻思着明日一早便去找那黄三嫂。
回到院里,沐浴洗漱后,跑了一天的她仍然生龙活虎,半点睡意都没有。挑了灯,她便在桌前继续画着新样式。
主子没睡,玉桂也不敢去歇着,就坐在一旁打盹。瞌睡虫上身,没一会儿就听见她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赵宇庆抬眼一看,只见她支着脸,歪着脖子,睡到嘴巴张开,口水直流。
她忍不住笑出声来,惊醒了睡眼惺忪的玉桂。
她笑叹出声,“去歇下吧,这儿不用你侍候。”
玉桂抹掉嘴边的口水,小声抱怨,“之前管家要派个丫鬟到屋里来,小姐怎么不要呢?这夜里没人跟我轮着值守,多累人。”
“我不喜欢一堆人在跟前晃来晃去的。你也不必在这儿守着,去睡吧,这马府守备严实得很,连只麻雀都飞不进来,能有什么事?”
“可是……”玉桂揉揉眼睛,“要是姑爷回来看见,会不会……”
“他都不知道会不会回来呢。”她说。
成亲到现在有半个月了吧,马镇方大概只回来五、六回,有时回来也像是蘸酱油似的,看一看、问一问,便又出门了。
其他时间他都在外面的“某处”过夜,至于是何处,她大概也猜想得到。
“别罗唆了,”她赶着玉桂,“你在这儿打呼还吵着我呢!”
玉桂依然有点担心,“要是姑爷问起,小姐可得……”
“他能把你吃了不成?”她好气又好笑,“放心,有什么事都我扛着,你再不走,我可叫你去外头扫地了。”
玉桂一听,连忙起身。“那……那我先去睡了,小姐有事喊我一声。”
“能有什么事?”她手一挥,“去吧!”
玉桂欠了个身,“小姐也别累着,早点休息。”
玉桂出去不久,她又听见开门关门的声音,有人走进屋里了。
她想八成是玉桂又回来了,抬起脸,劈头就问:“你怎么又回……”
话没说完就微微瞪大了眼——进来的不是玉桂,是她以为不会回来的马镇方。快午夜了,他怎么这时候回来?
“就你一个人?”马镇方扫了一下屋里。
“我刚让玉桂去歇着了。”她说。
“主子还没歇下,她倒是躺平了?”他撇唇一笑,“你这主子也算是惯着底下人。”
“我自己的人,我自己惯着,你应该没意见吧?”她问。
“她是你的人,我不管。”他眉梢一挑,“不过你是我的人,我可有意见了。”
听见他这句“你是我的人”,她的心猛地一震。
慢着,这话不会是什么通关密语吧?他大半夜回来,该不是想跟她讨债要她肉偿?
“那个……我、我还没想好。”她举起两只缠着纱布的手,“前两天我们说过的,等我伤好再……”
她话没说完,就瞥见他唇角勾起一抹不经意的戏谑笑容。
“你一副我要吃了你的样子。”他说着在桌边坐下,若无其事地道:“放心,我已经吃饱了。”
闻言,她的胸口毫无预警地揪了一下,教她忍不住皱起眉心。
他已经吃饱了?他是说,他在外面……可恶,他的话让她脑子里有了画面。
不过,这不是她心知肚明,且根本不是秘密的事情吗?他成亲那晚夜宿逍遥楼,而且一去就是三天,总不是在那里泡茶聊天的。
看着她脸上那惊慌失措又假装镇定的神情,他在心里暗笑。虽说她出乎他意料之外是个做生意买卖的“可塑之材”,但在男人跟女人的事情上面她却笨拙得很。
“今天还顺利吧?”话锋一转,他饶过了她,“你的东西都卖出去了?”
提及此事,她立刻眉飞色舞,“包记跟几家专卖杂货跟妇女用品的店家答应让我寄卖,要是客人反应不错,就会考虑跟我继续订货,还有岭南书院跟牧学学塾各跟我订了五十只书袋,预计两个月后交货。”
见她喜不自胜的模样,他挑了挑眉,“看来你的第一步已经成功了。”
“不,这已经是第三步了。”她用感激的眼神直视着他,“第一步是你帮我抢下了那些布,第二步是你让我使用府里的织房丫鬟并完成样品……”
迎上她那真诚澄澈的眸子,他感受得到她真挚地、发自内心的感谢。
如今,她以为他在帮她,可她不知道的是……这是他复仇计划中的其中一步。
原本他也没想到可以这么玩,是她给了他灵感,他会在后面推着她,将她推上庆隆记这座山的顶峰,然后……隔山观虎斗。
这纯粹只是好玩有趣罢了,对他来说,有或没有都不重要。不管如何,他的最终目的是毁了赵毓秀所拥有的一切,并将庆隆记捏在手里。
将来,她会恨他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的心一抽,而他,不想去探究。
“不必谢我。别忘了这一切都是有等价关系的,你终究要还我。”
“我……没忘。”她轻咬了一下嘴唇,露出疑惑的表情,然后抬起眼望着他,“可是我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他神情淡然平静。
“你替赵家还了永新谢家的欠款两万两,又拿出两万两的现银稳下庆隆记底下的十八家各行分号,诚如你说……我是你买的,既然如此,我早就是你砧板上的鱼,你根本不必帮我什么就能对我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可为什么你会答应我的要求?”
“有趣罢了。”他不加思索地回答。
“有趣?”她秀眉一拧,“你是指……”
“你。”他目光一凝,视线炽热地停在她的脸上。
迎上他直接得让人忍不住颤抖的目光,她嗫嚅地道:“我……哪里有趣了?”
“都有趣。”他唇角一勾,伸手轻捏着她的下巴,端起她的脸,“我还没见过像你这么有趣的女人,原以为只是买了个精致的瓷娃娃,没想到竟这般有意思。”
这话是为了将她捏在手里,但也不假。看着她两颊臊红,眼神迷蒙又含羞,他知道他能拿捏她,他讨厌不确定的事物,包括人。
他懂人,也懂女人,他知道如何得到一个女人,不管是她的身,还是她的心。
只要他要,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而此刻,他想将她抓在手中,不管原因为何。
他慢慢欺近她,近到可以感觉到她急促的呼吸,他的指尖甚至可以感觉到她在颤抖。
赵宇庆想发出声音,可是喉咙却干涩且灼热。
她想……他是想吻她吧?成亲至今,别说是圆房,他们连亲吻都不曾呢!
感觉到他可能要吻她,她竟紧张到脚趾都快要抽筋,即便她上辈子交过男友,都不曾有现在的感觉。
“你……”他的脸几乎贴在她面前,她身上的气息香甜得教他几乎想就这么吻上她。
可他心里有个黑影唰地一声飞了出来,瞬间笼罩住他,遮蔽了他眼前的那道光。
“早点歇着吧。”他声线低沉,松开手站起身拉开距离。
她还没回过神来,便见他已经站起并旋身往外走去。
他刚才……不是要吻她吗?
天啊,她还一副“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样子,糗毙了!
“对了。”他走到门口,忽地停下脚步,回头瞥着她,“下次再见着谢家二公子,让他离你远一点。”
她先是一愣,然后恍然,“你……海丰果然是你派来的细作!”
“我看管着自己的财产可是再正当不过了。”语罢,他旋风般地走了出去。
***
第四章 我可能会爱上你(2)
浣石巷,黄家。
这是间老旧的破木屋,到处都是修补的痕迹,看得出来住在这儿的人生活并不轻松。
她听丁嬷嬷说黄三嫂年近四十,是个寡妇,丈夫本是船员,十年前便死在海上,连尸体都没找到。
她上有年老体弱的婆母,底下有四个女儿,大女儿跟二女儿都已嫁人,但平日都会回来这儿做浆洗缝补的工作贴补家用。十五岁的三女儿跟十三岁的小女儿也常到码头去向码头工人或靠岸的船员兜售自家做的吃食,若幸运,有时还能顺道接些缝补的活儿回来。
虽说才四十,可艰辛的生活早已将她摧折得犹如五、六十岁的老妇。她头发斑白、脸色枯黄、双颊凹陷,身形已经微驼,令人不忍。
听赵宇庆表明身分后,黄三嫂十分惊讶,态度卑微,“真是失敬,原来夫人是……是我表姊家的主母?”
“我突然来访,才要请黄三嫂见谅。”
黄三嫂疑惑询问,“不知夫人前来,所为何事?”
“是这样的,”她神情诚恳,说话客气,“听丁嬷嬷说黄三嫂你有一手好手艺,手底下也有几个可用的绣娘。”
黄三嫂眉头一皱,“表姊许是太久没跟我联络,不知道我这儿的事情。”
“此话怎讲?”
“先夫过世后,我为了养家活口,确实有个小工班,底下有几个手艺不差的绣娘,不过前两年南方大旱欠收,托绣的客人锐减,工班早已散了。”黄三嫂说着,叹了一口气,环顾着这破落的院子,“夫人瞧瞧,如今就连浆洗的活儿都没有,我两个未嫁的闺女还得到码头去揽客叫卖……”
此时,屋里传来黄三嫂的婆母号哭叫骂着,“媳妇,你……你死哪儿去了?想饿死老婆子我吗?我命苦啊……儿啊,你怎么放下老母亲就走了?儿啊……”
听着屋里传来的声音,黄三嫂一脸平静,已经觑不见一丝的愤怒或是沮丧,反倒赵宇庆听了有几分的尴尬。
“黄三嫂,你是不是得先进去瞧瞧?”她试探地问。
“我婆母只要醒着就是这样,没事的。”黄三嫂一叹,苦笑着,“她一直怨我没能给他们家生下儿子,到现在还……”话未竟,她揉了揉发酸的鼻头,凄然一笑。
看着黄三嫂,赵宇庆只觉得心情很是沉重。这是什么样的人生呢?三十岁没了丈夫,含辛茹苦养大四个女儿,尽心照顾生病的婆母,可婆母却因为她没生下儿子便怨恨诅咒她,这些封建时代的女人实在太可怜了。
“夫人,很抱歉,让你白来一趟。”黄三嫂歉然道。
赵宇庆目光一凝,心里有了定见,“不,我没白来,而且还来对了。”
黄三嫂木木地看着她,脸上满是疑问。“夫人?”
“我需要一个女工班,凡是有一手绣补缝缀好手艺的,不问年龄。”她深深一笑,坚定地说:“黄三嫂,找齐你以前的人手,明日到马府来找我。”
翌日一早,黄三嫂带着十来个人手到马府侧门求见,其中有三个是她女儿。
她心情忐忑,不知道赵宇庆要她找齐人手来做什么,但心想她是马府的夫人,断不可能没事跑到浣石巷那种破旧脏乱的地方寻她开心,于是赵宇庆前脚一走,她便探完东家访西家地找回之前的绣工班子。
大伙儿这两年都过得不好,一听到有活儿可做,而且聘工的人还是刺桐巨贾马镇方刚迎娶进门的新夫人,个个都是一口就答应了。
来到马府,前去与她们接洽的是丁嬷嬷,她是黄三嫂的表姊,虽说许久不见,但还是亲着。
丁嬷嬷有个孙女名叫萃儿,年方十岁,前年她儿子病故后,丁嬷嬷便将她带在身边,算起来要喊黄三嫂一声表姨母,叫黄三嫂的女儿一声表姊的。
稍稍介绍了一番,在府里也没什么玩伴的萃儿便跟三表姊秋英攀谈起来,两个丫头片子倒挺合拍。
她们十几个人被丁嬷嬷带往织房,赵宇庆已经在那儿候着她们。
赵宇庆先请她们缝制一张帕子,再于帕角绣朵花,以确定她们的针脚够漂亮、绣功够精细。
一一检查审核过后,只有三个人是不合她标准的,其中一个便是黄三嫂十三岁的小女儿,其他两个都是有点年纪、眼力不好的妇人。
赵宇庆也没辞退她们,不能缝绣,剪布总是行的,尽管酬劳没有别人多,但对家里的生计也是不无小补。
赵宇庆依照物件的大小及难易订出工酬,因为是论件计酬,所以她们也可以各自寻找上手或下手做为搭档,以提高工作效率。
每日辰时报到,由小厮引往织房,午时放饭,马府厨房负责供餐,掌灯时分再由马府小厮送离马府,酬劳每三日领一次,按日给付三文钱做为茶水补助。
听到赵宇庆开出如此优厚的条件,黄三嫂等人差点没跪在地上给她磕头道谢。
就这样,赵宇庆的工班子成立了,而且即刻便开工赶制牧学学塾跟岭南书院总共一百只的书袋。
为了生计,也为了彷佛一阵解旱的及时雨般,提供她们工作机会,让她们能养家活口、贴补家用的赵宇庆,黄三嫂等人一坐下来便卯足了劲地赶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