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时分了。”她说。
他已许久不曾在这里留宿,甚至……许久都不曾碰她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对了,是在他成亲以后。
“我让人给马爷备膳,今晚就留下来吧?”她光滑的双臂缠着他,软软地道:“露湖好久没侍候你了……”
未等她说完,他已经把她从自己身上拉开,神情有点懊恼,“文成呢?”
露湖有点悻悻然地退开,原本替他擦身的帕子也扔到一边去,“在楼下。”
“衣服……”他坐在床缘,手指着挂在屏风上的衣裤。
露湖起身走向屏风,取下他的衣裤,“让露湖侍候马爷穿衣吧。”
他没拒绝,站了起来。
露湖侍候着他将衣裤一件件穿上,再取来他的腰封,突然一只荷包掉了出来。
露湖拾起后注意到这是个款式、质料及针法都十分精致特别的荷包。
“好别致的东西。”她说话同时,注意到马镇方的神情跟眼神都有点深沉。
“哪儿买的?”她走到他面前,笑视着他,“我的荷包旧了,正想买个新的呢。”
他眉心微微一拧,像是担心那荷包被抢走似的将它抽走,紧捏在手里。“府里织房做的。”
露湖小小年纪便在逍遥楼讨生活,男人她见得多,也拿捏得透澈。她只一眼便觑出马镇方眼底那压抑地、不想被发现的情感。
“既然是府里织房做的,那送给我吧。”露湖说着,伸手便要去拿他捏在手中的东西。
他下意识避开她的手,眼底深处有着更深浓的懊恼。
她挑眉一笑,“上回马爷不是问我想要什么打赏吗?当时我想不到,现在我知道了……”说着,她将掌心往上一摊,“马爷就把荷包打赏给我吧。”
马镇方也不是愚钝之人,当然看出露湖那故意的心思——她不是在寻衅,而是在试探。
“只不过是个荷包罢了,马爷不是小器的男人吧?”她勾唇一笑,媚眼一瞥,“莫非对马爷来说,这是很重要的、很珍贵的东西?”
闻言,他忽地感觉那捏在手里的荷包像是团火球,灼热得他掌心发烫。
很重要?很珍贵?荷包能值几个钱,就算是金丝银线交织而成,对他马镇方来说都不值一提。他知道这不值几个钱的荷包后面代表的是什么,它的价值来自于那个亲手缝制它的人——赵宇庆。
她很重要?很珍贵?不,她不是,也不应该是。
她合该是一颗棋子,等他下完了这盘棋便可丢弃,就算不丢弃也就该是继续摆着,不再值得他的任何关注,这只荷包是个烫手的东西,就跟赵宇庆一样。
他已经被她的光照昏了头,他看着她时,甚至常有那么一瞬会忘记他跟她爹的仇……
“我可能已经爱上你。”
想到她说的这句话,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眉眼一冷,他将荷包递给露湖,“你喜欢就拿去吧。”
露湖拿着那荷包,露出胜利的微笑。“多谢马爷割爱打赏。”说着,她将荷包搁进那黄花梨木柜子的小抽屉里,再走回他身边帮他绑上腰封。
此时,门外传来文成的声音——
“马爷,您起身了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着急。
“起来了。”他淡淡地问着,“怎么?”
“海丰让人来通报,说是夫人落海昏迷,现在送回府里去了。”
闻言,马镇方胸口的空气像是瞬间被抽光,教他喘不过气来。
落海昏迷?她怎么会落海?她跑去哪里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门口的,当他稍稍回神时,自己已经打开了房门。
门外,文成神情忧急,“马爷?”
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赵毓秀会伤心欲绝吧?说不定就这样再也起不了身,跟着心爱的女儿去了。虽说便宜了赵毓秀,但他的仇……也算是报了吧?
明明是这么想着,可恐惧的阴影却像海上的浓雾笼罩着他。他脑海中出现了她的脸,她的笑、她的嗔、她的逗……他彷佛听见她的声音在说着——“我可能已经爱上你。”
他从来没想过“失去她”这件事会教他如此惊慌失措,心生恐惧。
“回府。”他低沉沙哑的声线隐隐颤抖。
马车还未完全停下,马镇方就已经从车上跳了下来。
他迈开步子,恨不得自己背上长了一对翅膀,能教他立刻飞到院里去。
文成神情严肃地跟在他身后,一语不发。
他看得出来此刻马镇方一颗心正悬着,他从没见过他脸上有那样的表情——恐惧。
他知道马镇方的来历,他知道马镇方的伤痛,也知道马镇方的恨意是多么的张扬。
仇恨像是一株千年的大树,盘根错节地紧紧抓着他的身心,他无时无刻都想着复仇的事……他在马镇方脸上及眼底看过太多的恨意,但从来没见过恐惧,一瞬间,他彷佛明白了什么。
“马爷,”他在马镇方身后轻声地,“夫人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
马镇方像是听不见他的声音,两条修长的腿奋力地往前迈。
他意识到自己在颤抖,恐惧从身体某个幽黑不见光明的深处蔓延开来,恐惧的寒气让他的心脏几乎快要麻痹,也让他的脑子无法思考。
冲进院里,他听见屋里传来的声音——
“小姐、小姐!您醒醒,醒醒啊!不要丢下玉桂一个人……”
听见玉桂哀泣的声音,马镇方再也无法强自镇定。他跑了起来,疾奔至门前,砰地打开房门。
屋里的声音戛然而止,花厅里三双六只眼瞪得大大的盯着突然冲进来的他,其中一双眼睛便是赵宇庆的。
她坐在桌旁,正捏着一块杏花酥饼要往嘴里送,看见他,她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不动了。
玉桂跟海丰原本是坐着的,看见他进来,两个人咚地弹起来,恭谨又敬畏地站在一旁。
文成在马镇方身后稍稍探出头来,狐疑开口,“海丰,这是怎么回事?”
“嗄?”
“你不是派人来说夫人落海昏迷吗?”他问。
海丰愣了一下,“夫人是落海昏迷了一下子,但很快就醒了……”
马镇方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赵宇庆,像是要将她彻头彻尾、从里到外都看个清楚仔细般。她看来无碍,除了额头上缠着一圈纱布。
他深吸了一口气,方才那在他身体里漫开来的寒意慢慢消散了。
迎着马镇方那沉默的、彷佛酝酿着什么的深沉黑眸,赵宇庆开始有点不安。
他的脸看起来惊慌而苍白,他的气息急促而紊乱,他……他是赶回来的?是为了她?
这想法闪过她的脑海,一种说不上来的喜悦及欢愉在她心里闹腾着。
“你……”马镇方说话了,“还能吃?”
她怯怯地回答,“我……饿。”
马镇方浓眉一皱,像是要说什么又吞了回去,然后两只眼睛凌厉地直视她。
他恼极了,可又……感到如释重负。
“马爷,夫人没事,那真是太好了……”一旁的文成感觉到气氛僵了、冷了、冻结了,假装若无其事地打着圆场。
“玉桂,”马镇方目光一扫,吓得她都快尿裤子了,“你家小姐无恙,你刚才在哭什么?”
“我……”玉桂紧张得不知所措。
“马爷,玉桂她、她只是让夫人知道她当时有多害怕,多惊慌……”海丰很义气地帮玉桂回答。
马镇方瞥了他一记,“你是怎么跟的?跟到夫人都落海了?”
“我……”海丰以求援的眼神看着赵宇庆。
“不关海丰跟玉桂的事。”身为主子,她怎能让底下的人遭罪,“是我自己跑远了。”
马镇方听着,神情凝肃,不发一语地看着她。
须臾,他声线低沉地道:“都出去。”
那么深沉低哑犹如野兽低咆般的声音,文成、海丰跟玉桂都听见了,文成在他身后跟海丰及玉桂使了眼色,两人急忙走向门口跟着文成出去了。
他们出去后,赵宇庆意识到自己手上还捏着那块杏花酥饼,见他脸色不好,她疑怯地问:“你要吃吗?是黄三嫂做的……”
马镇方眉心一拧,神情懊恼。她还问他要不要吃?她没发觉他已经七窍生烟、火冒三丈了?
“你又干了什么蠢事?”他尽可能稳定声线,“怎么落的海?怎么受的伤?”
她意识到自己头上缠了纱布,恍然一笑,“这个呀?是被推下海的时候不小心撞到的,我就是因为这样昏了一下,不碍事的……”
闻言,他陡地一震。被推下海?是谁推她下海?
他快步上前,站在她旁边,伸手便端起她的脸。
他突然的欺近教她心跳漏了一拍,仰望着神情严肃、眼底带着惊忧的他,她忍不住露出娇羞的眼神。
“谁推你下海?”他沉声问。
她压住害羞,迟疑地说:“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他板起脸。
“就是……我做的那些东西卖得很好,几家杂货铺子都跟我追加寄卖的数量,我想着手边的人手可能不够,得再多找些人来做事,可人一多,在马府的出入难以管控,所以我才想着要找个地方开设工坊。”
她续道:“我想起庆隆记在码头边有座闲置的船屋,或许能利用,就让海丰绕了过去,没想到居然让我撞见人贩子强拉秋英跟萃儿,我就冲上去阻止。”
冲上去阻止?她以为她有三头六臂?这么柔弱的身躯居然敢……他倒抽一口气,若她也被那些人贩子拉走,后果会是什么……
他脑海中出现许多过往的记忆,那些可怕的、残酷的、惨无人道、惨绝人寰的画面一幕幕地在他眼前掠过,她根本不知道那是多么可怕的事情,所以才敢冒险出手吧?
“后来海丰跟玉桂赶来,那些人贩子为了脱身,就……”看着他脸上冷肃的神情,以及他眼底深处不断涌着的各种情绪,她有点心虚,“他们就把我、秋英跟萃儿推下海,我只是撞了一下头,有点晕而已,没事的……我、我还把萃儿给拉扯上岸了呢!”
马镇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心里却是千回百转。
这愚蠢又可恶的女人!她把这事说得轻松,显然根本不知道严重性。
她不知道当他听见她落海昏迷时,他的心跳都快停止了吗?
她不知道他这一路上回来,已经被脑海里那些可怕的画面杀死多少次吗?
她不知道一想到再也听不见她、看不见她、触不及她,他就……该死!她什么时候对他已是如此的要紧?
她在他生命里之所有重要,是因为他要借由她去惩罚报复赵毓秀,她的存在就只是如此而已,就算没了、失去了,也不会感到可惜。
可如今,他居然因为害怕失去她而……
内心的爱恨拉扯让他痛苦极了,浓眉一皱,他狠狠捏住她的脸颊,眼底精芒迸射,恍如利刃般射向了她。
迎上他尖锐却又痛苦的目光,她只觉得呼吸窘迫。
“你这个蠢货,如果可以,我真想亲手杀了你!”他咬牙切齿,“让你从此消失在我的生命里!”
听见他这两句话,她呆住了。他为什么想杀了她?他不是只想破坏她吗?
可他明明撂的是如此冷酷又充满仇恨的话语,她却感觉到……爱?这是关心则乱吧,他真的关心她。
再说,她是冲动且不顾后果了些,可做的却是好事呀,如果她当时没及时出手,秋英跟萃儿就被掳走了呢!
他应该不是真的想杀了她,只是气疯了才说出这种可怕的话,他若恨不得她消失,根本不会管她的事,不会气喘吁吁、脸色惨白地赶回来。
这个男人表现出来的跟说出口的,都像是小说里的别扭男主,明明心里爱得要命、担心得要死,说出口的话却是字字句句都不动听。
突然,她觉得这样的他……好可爱。
“你……”她慢条斯理地放下手里的杏花酥饼,抬起眼望着他,眼底含笑,“才舍不得我死呢!”
“什……”他陡地愣住。
“你一听到我出事就匆匆赶回……”说着,她反手揪着他的衣襟,将他拉近,然后在他身上嗅闻了一下,“你身上有香粉味,是从逍遥楼赶回来的吧?”
她的举动及她古灵精怪的表情让他顿时不知如何反应,只是瞪着双眼看着她。
“如果不在乎我,你就不会露出这种表情了。”
“你……”他本能地想推开她。
她却冷不防地伸出双手,一把将他抱住,他挣了一下,她却将他抱个死紧。
她看不见他脸上那惊慌失措的表情,只感觉到他强壮的身躯竟然隐隐的、不明显地颤抖着。
“你一定不知道有种动物叫做刺蝟吧?”她用力抱着他,声音却柔软温和,“它们在受到攻击的时候就会竖起全身的刺,让敌人无法靠近它,你就像是刺蝟一样……”
刺蝟?那是什么东西?
“就算你浑身是刺,我也要拥抱你。从今天起,我要勇敢无畏的拥抱你,直到你的心得到平静及安定。”
她身上的温度穿透了衣服,缓缓地传到他身上。她的温暖熨贴着他的胸口,让他那荒芜一片且暗无天日的心田瞬间变得明亮温暖。
就算他浑身是刺,她也要拥抱他?她不怕?她一点都不担心他会伤害她吗?她真以为她可以温暖他、可以消弭所有的恩怨?她以为她可以拯救他吗?
他多想推开她,郑重地告诉她——你休想!你做不到!
可不知怎地,他全身软乏,别说是推开她,就连动都办不到,他就那么定定地、木木地任她抱着。
这可恶的女人!看似无害、看似不妨事,却一点一滴的穿透了他的心。
而他,竟不自主地迷恋着这片刻的温暖及放松,想灭了那光的他,此时此刻竟然沉沦了。
“我不知道你受了什么伤,我也不管你受了什么伤,总之……我们拜了堂成了亲,谁也逃不了谁,所以……”她往后一退,两只眼睛深深地注视着他,像是在立誓及承诺似的,“我要疗癒你。”
马镇方听到冰湖裂开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于他心底深处,他清楚地知道他冷硬的心出现破口了。他没想到这短短的五个字,竟让他欢悦得快喘不过气来。
他快窒息了,他得赶紧逃离这里。
拿开她的手,他旋身走了出去。
第五章 落海事故见真心(2)
西街,龙兴寺。
大殿上,一名青袍男人正跪在蒲垫之上,双目紧闭,神情平静,专注祈求。
殿外,一名约莫二十七八的男子进到殿内,默默地站在男人身后,未予打扰。
此人正是永新造船谢家的长子,也就是谢明洁的兄长谢明礼。
蒲垫上跪拜的是他母亲的兄长,刺桐把总高滨松。
前任刺桐总兵杜宸因为屯积粮秣,趁大旱欠收哄抬粮价,又收受贿赂,遭到弹劾拔官。高滨松乃杜宸左右手,为免遭难,事前听到风声便抹除相关证据,以回老家养病为由离开刺桐避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