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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字五号房  第3页    作者:绿痕

  颗颗一点也不晶莹、色泽黝黑甚至带着恶臭的汗水,再次自她的两际滑下,站在大街上的开阳,头昏脑胀地抬首看了看顶上的无垠穹苍,就在这时,一名走向她的老汉,在路经她身旁不意嗅到了她身上浓浓的臭味时,连忙以掌心掩住口鼻,嫌恶的目光更是毫不掩饰地直戳向她全身上下。

  已经挺习惯他人此等神情与举动的开阳,举起右臂低首嗅了嗅这件三日前她自路旁检来,破烂脏污到压根就分不出这是什么颜色,且臭气冲天的衣裳,再搔了搔她那头沾满泥垢落叶几乎掩去她整张脸的乱发,一点也不在乎在老汉后头走来的人们在见着了她后,也纷纷仿效老汉,不是快步走过,就是避开她走得远远的。

  其实,只要不被人认出来、只要能保住小命,那么无论再臭再脏再邋遢,她都可以忍也都无所谓,毕竟面子事小生死事大,而她这人向来最不在乎的,刚好就是她那本来就可有可无的面子。

  空气中的暑意徘徊不去,脚下的路面依旧烫热得吓人,举步绕过大街来到市集的开阳,才一踏进市集狭窄的街道上,便被迎面而来的人潮给挤得无法动弹。自认体力不济没本钱与人争先抢道的她,虽是很不想一直被挤过来撞过去,可一想到与其落单似地只身在大街上徘徊,还不如挤在热闹的人潮里来得安全些,她也只好咬着牙一路挤下去,想说待会若是运气好的话,或许她还可以在两旁的商家要些东西吃。

  但就在她这么想着时,不知怎地?她突地觉得,眼前的世界逐渐歪斜倾倒,缓缓地,鼎沸的人声自她的耳际远去,灿眼的阳光斜斜地自一角射进她的眼底,大街上行人来往所携来的沙子,粗砺地磨抵着她的面颊,而一双双朝她走来的鞋,则是几次险些踩着了她。

  迷迷糊糊之际,在身旁来来去去的双脚中,她见着了一双异于旁人,干净簇新得像是刚买来才穿上的鞋。神智已不是很清楚的她,在那双鞋的主人就要自她的身旁走过之时,想也不想地,奋力挤出全身上下最后一丝的力气,像是再也不能逮着下一棵浮木般,一掌用力地巴上去。

  「饿……」开阳微微抬起脸庞,虚弱地自口中逸出这句低吟。

  走在人群中,一心只想回家,却被众人挤得寸步难行的斩擎天,在一脚冷不防地被拉住时,先是防备地停下了脚步,就在他低首看清了脚下的阻碍物之后,他大大地怔了怔,而后瞪大了两眼,一脸不可置信地瞧着她。

  深怕对方下一刻会一脚踹开她,开阳伸出双臂,紧紧地扑抱住他的一脚。她仰起头来,勉强自杂乱如草的发丝缝隙里,见着了一张因逆光而看不清楚的脸庞,她试着想看清楚来者面上的神情,但一阵晕眩却捡在这时措手不及地袭上她的脑际。

  「好饿……」一把话说完即晕睡在陌生人脚上的她,紧抱住的两掌,在她不知已晕到哪一殿去时仍是紧攀着没有放开。

  不顾杵挡在街道中会妨碍他人行走,硬生生站在原地不动的斩擎天,紧敛着的两道朗眉几乎连成一线,因他脚边的东西,实在是臭到不行又脏到一整个令他发指的地步,行走江湖多年,他还是头一回见着这等脏到就算是专业行乞的乞儿,也不可能有法子敬业到如此走火入魔的程度。

  这是在挑战他的忍耐极限不成?

  「斩盟主?」不小心撞着他的一位老翁,在看清了他的样貌后,满怀欣喜地扬高了音量,「这不是咱们的盟主大人吗?」

  ……没事喊出他的名号做什么?

  遭人认出身分,满心怨念直冲天际的斩擎天,在市集里往来的城民们欢喜地朝他这边靠过来,并在下一刻看清了趴在他脚边的不明物,因而大大地沉默了下来时,当下一个最坏的预感立即自他的心中闪过。

  他,堂堂一名现任,还很可悲的可能得一路连任到老的武林盟主,即使私底下再怎么热爱低调、不喜欢出风头,更不想因善行之故名扬整座江湖,但在这等情况下,他恐怕还是必须得……

  怀抱着一丁点的期望,斩擎天缓缓地抬起头,迎上了众人热切期待、万分崇敬的目光后,这辈子,他从没这么恨过自个儿在外头做人为哈这么成功。

  噩梦啊。

  安安静静的市集内,来自四面八方的目光,整齐地停驻在斩擎天那张莫可奈何的脸庞上,任由他无声地站在原地挣扎了又挣扎、抵抗了再抵抗,仍是一心一意的众人,就是不肯轻易放过这个难得能亲睹武林盟主当街行善的大好良机。

  纵使再不愿,迫于众人变相威胁逼迫的斩擎天,最终也只能僵着招牌笑脸,认命地弯下身子发挥身为武林盟主的标准风范,一把将手中根本就看不出是人还是泥的玩意儿给扛上肩头,而后在众人的欢呼声中,万般忍耐地朝城的另一头迈出步伐,准备将肩上的东西给扛回客栈。

  如雷的掌声有若潮水,在盟主大人的身后一波接一波地持续了很久很久,热闹的大街也因此沸腾了好一阵子;却无人听见一步步远去的斩擎天,此时心底满坑满谷的抱怨。

  好怨,好恨,好无奈……

  他当年没事干哈按照什么祖训,想不开的去当个武林盟主?

  被肩上臭味重一得不得不屏住呼吸的他,在一路走回客栈之前,不知还有没有剩下一口气在?他会不会就直接被这股子浓浓的异味给黑挂在路旁,日后有人在路边帮他立个义碑来纪念他的义行?为什么他只是被迫行个侠仗个义,却还得冒着这种莫名其妙被臭死的风险?

  愈走愈沉重、愈想愈自怜,很想在眼眶里含着两泡清泪的斩擎天,不禁在心中深深长叹。

  倘若,上天真能够不再对他记仇,大方对他网开一面,奇迹式地实现他一个心愿的话,那么,此时此刻,他只想对上天说……

  他想转行。

  第2章

  风闻天字五号房房客将会在今日返栈,这一日大清早,就已先行进栈抢位子的街坊邻居们,与千里迢迢慕名而来想一赌武林盟主风采的江湖中人们,未到正午时分,早已将营业用的客栈大厅给挤得水泄不通、一位难求。

  身为天字一号房房客的上官如意,亦属于朝拜团新进一员的她,此刻正窝在柜台内边帮忙翻天的东翁记帐,边不时地仰首看向栈外,就盼能早点见着那个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牌邻居。

  听东翁说,他们家名扬天下的盟主大人,一年到头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外头比武或是应邀主持各式武术大会,以及忙着主持武林正义,四处行善救人。与同是住在这客栈里恶名昭彰的众房客相比,最是格格不入的一尊房客,非盟主莫属,因他不仅在江湖上有着崇高的名望,私底下亦受百姓热烈爱戴,放眼各届武林盟主,还真找不着半个人能与他德高望重的声誉相提并论。

  忙到无暇的东翁,在见着外头又来了一批想挤进栈内朝拜武林盟主的贵客时,终于忍不住朝挡在外头斓人无力的鞑靼大吼。

  「鞑靼,我警告你,别再放人进来了!」到底是哪个内贼把盟主大人的回家时间泄漏出去的?害得他没来得及调足人手帮忙的下场,就是里头的人多得快将房顶给挤掀掉。

  「多赚点钱不好吗?」上官如意瞥了瞥外头的人山人海,总觉得天字五号房这一号住户,光只是放个风声说要回家,马上就能为这问客栈带来无限商机。

  东翁没好气地指着一屋子的人,「就连站的地方都快没了,妳是要外头的人进来站在桌上,还是排排蹲在屋檐上?」

  「咱们的盟主大人每次回家都是这种盛况?」看样子今儿个赚完这一单,东翁就可以歇业三日不必上工了。

  「今儿个的还算少了。」东翁朝天翻了个白眼,下一刻又扭过头去,拉大了嗓门强力指挥起栈内的交通,「那些靠窗边的,再往里头挤一挤,别尽站在道上人挡人!」

  随着远处街上阵阵鼎沸的人声愈来愈近,外头的人群也开始鼓噪起来,已对这情况驾轻就熟的东翁,放下手中的算盘,以指点点上官如意的肩头,要她往外头瞧。她会意的转首看去,但就在她的目光穿过人群见着了那一道徐徐分开人潮、大步朝栈内这方向走来的人影时,她忍不住揉了揉双眼。

  客栈内,原本等待许久,期待的心情已凝聚到最高点的众人,皆哑口无言地张大了嘴,愣看着他们心目中的盟主大人,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地踏进栈内,不搭理任何人也不停下脚步,笔直地往本馆的方向大步走去。就在他一走过后,阵阵令人作嗯的恶臭,马上令全客栈的人们动作一致地捂住口鼻。

  差点被重一昏过去的上官如意,满心诧异地瞪着斩擎天肩上那个脏得根本就认不出原样的物体。

  「东翁,那个挂在盟主大人肩上的东西是什么?」

  「……人吧?」许多年没被这么吓过的东翁,愣愣地瞪着斩擎天的侧脸,一时片刻间还没回过魂来。

  太不可思议了……

  平常只要衣裳上头有了一点点脏污,随即就洗衣晒衣;只要住在家中,就天天洗刷打扫天字五号房;只要乱了根头发,立即就去找来妆镜打整自个儿的门面;甚至为了不让脚下的鞋沾染太多的尘土,不惜狂练出草上飞功夫的某人,跟眼前这一尊愿意直接以手触碰那团颇像是掉到泥沟里的垃圾,还将它扛在肩上的人,真是他所认识的同一位房客吗?

  那家伙是对脏乱的忍耐度增强了,或是开窍了不成?

  上官如意直皱着眉,「你不是说过,咱们的盟主大人生性爱洁?」全栈里的客人只差没死的死、逃的逃,那位老兄他是怎么有法子隐忍着把那个东西带回来的?

  「岂只是爱洁?他的洁癖简直就是种连蔺言也治不好的病。」猛然清醒的东翁用力哼了哼,「我想他肩上的那个,八成又是他一路行善行到后来被迫带回来的。」

  「我不懂。」她愈想愈不明白,「既是如此,为何我听其它房客说,天字五号房向来杂草丛生,也从没见丹、心命人去整理过?」

  他凉凉地道:「那是因为某位盟主曾说过,除了他本人外,任谁都没法把五号房给打扫干净,因此他家所有家务他从不假手他人。」从没看过哪个男人爱洁到像他那种程度的,就连所有大小家事他也都要跟丹心抢。

  「可他成年都在外头不回家,他家要怎么办?」

  早就死心的东翁两手一摊,「盟主大人有交代,不许任何人趁他出门时动他家一草一木,否则他回来定找我算帐。因此,任凭荒废。」

  「了解。」

  全然不知身后留下了多少耳语,一径朝着天字五号房前进的斩擎天,在回到自个儿已多月未归的家中后,首先所做之事,即是一骨碌地将肩上之物往客房的床上扔,而后打开房一昙的所有窗扇通风透气。

  就在这时,接获东翁通知,自家走失房客已回栈,特地来此打声招呼的丹心,一脚方踏进客房内,即被眼前不可能出现的异象给怔住,备受惊吓地退至墙边以背紧抵着窗扇。

  「盟主大人?」

  「妳来得正好,命人准备一大桶热水,就摆在客房里,快!」已经被臭得嗅觉有些失常的斩擎天,决定在拯救这名饿昏者的胃袋之前,先拯救一下自家环境的空气。

  丹心怔愕地瞧着那名破天荒地出现在这向来一尘不染,洁净到有若仙境的盟主家中,打破所有盟主立下规矩的陌生客,就在斩擎天剥葱头似地开始剥下陌生客的外衣时,一股臭得让人刻骨铭心的恶臭,即浓浓地充斥在整间房一昙,逼得她不得不赶紧屏住呼吸。

  「丹心?」斩擎天扬高了手中的脏衣递往身后,想直接交给丹心去处理;但在他手中的衣物迟迟没人前来接下时,他不解地回过头。

  「盟主大人,你不会是打算……」被臭得脸都快绿掉的丹心,颤抖地伸手指向床上脏得看不出原样的陌生人,满心害怕地问。

  斩擎天把心一横,「在喂饱他的肚皮前,我要先把这家伙洗干净。」反正好人他都已经做一半了,干脆就送佛送上天来个整套的。

  「我先把话说在前头,在把热水送来后,我绝不插手帮忙!」嗅着阵阵刺鼻无比,类似猪圈味也像馊水的异味,丹心边说边自保地躲得远远的,一点也不想热情地参与他伟大的清洗工程。

  「知道了,快去快去。」他摆摆手,继续与打成死结拆解不开的脏衣奋战。

  深怕一大桶热水恐会洗不净天字五号房中的客人,丹心一口气命人抬来了三只大浴桶,注满了热水后整齐地摆放在客房内。在奉命抬来木桶的佣人们都因臭味而逃出门外时,丹心一手掩着口鼻,努力地克制住腹里阵阵翻绞欲呕的冲动。

  「盟主大人,我就在外头候着……水若不够的话再叫我!」飞快地将话说完,丹心即一溜烟地跟着冲出门外避难。

  忙得一头大汗的斩擎天,在手中的衣裳怎么也解不开没法顺利脱下后,被重一臭得脑际有些恍惚的他,索性脱去了自个儿的外衫并挽起两袖,一骨碌地抱起带回家的客人,直接置进了第一桶热水里,打算连人带衣一块洗以节省时间。

  结结实实地饿昏过去好长一阵子,正在梦中做着满桌山珍海味美食大梦的开阳,冷不防地遭水给呛进了口鼻后,随即速速被周公给踢下餐桌。犹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的她,甫睁开两眼,就见一整桶热呼呼的黝黑污水正环绕在她的四周,而一双由上朝她探下来的大掌,则是在她还来不及看清来者是谁前,使劲地搓洗起她一头纠结的脏发。

  「……哈?」一兀神还未完全归位,她皱眉地仰起了脸庞,想搞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岂料那一双大掌的主人,却在这时一鼓作气地将她的脑袋给压入水中。

  差点被一桶污水给淹死或是臭死的她,虽是奋力地在水下挣扎,却怎么也敌不过清洗者的力道。不小心喝了两口水的她,在以为自个儿就将莫名其妙地死在一桶污水里时,原本强压着她的两手,忽地探进了水底,一鼓作气地将她整个人给捞出水面,趁着她呛咳得昏天暗地之时,再接再厉地将她往旁边第二个浴桶里扔。

  再次落水的开阳,忙不迭地自水里探出头来,急着抹去满面的热水;然而在一桶水花激荡所制造出来的声响中,属于衣帛的撕裂声,在她耳里听来,令人觉得格外地突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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