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
“杜十娘,杜十娘!十娘怒沉百宝箱,宁舍财宝投入江,也不愿赏负心郎。郎君负心欺了她,人财两失身心伤,十娘两眼泪汪汪,误将狠心看成郎。杜十娘,杜十娘,十娘怒沉百宝箱,江水一去下复返,十娘心寒殡入江。”
街边的小孩唱着童谣,伴随着孩子们童稚歌声与嘻闹声传上了楼来,吵得姬水晚无法好好睡午觉。她睁开眼,望向雕着芙蓉花的窗棂,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温和地映了一地光亮。
紫檀木梳妆台上的珠宝箱熠熠生辉,在阳光中闪耀着光芒的是她睡前摘下搁在梳妆台上的银凤尾簪子,此时正闪耀得她无法直视。翻起身,已无睡意的她,走到桌边拿起了沉沉的大算盘,“啪啪啪”的声响跟着响起。
“六月……盈收五两八……”
“水晚,你起来啦!”听见算盘声响,春迎打开房门,端上一盘精致的小糕点,有红的、黄的、绿的、紫的。
“这么色彩缤纷的糕点,怎么还有紫的?”她可是第一次看到春迎做紫色的糕点。过去她做过各种乱七八糟的糕点,什么黑的、灰的,连蓝的都有!
“知道你最爱吃芋头,所以我特地弄了芋香水晚盒,里头可是满满的芋泥跟小鲜虾呢!”春迎一边望着姬水晚微弯的嘴角,一边努力地想透过那无故大算盘看看帐簿……
不过偷瞥了半天,除了算盘上的珠子外,什么都看不到!那一撇、一横、一竖的压根跟她不熟。
“好个芋香水晚盒……”姬水晚伸手拿了一颗,毫不客气地大口咬掉了一半,“明明就是虾米,还鲜虾呢,说这么好听,骗我啊!”
“它曾经是鲜虾。”春迎尴尬地笑了笑。鲜虾可不便宜!要是用新鲜的河虾来入馅,那可得挖出她的私房钱啊!
“别看了,你们三个依旧一人一两二十文,就这样。”姬水晚把剩下的半颗塞进嘴里,满足地咀嚼着那浓郁的芋香味。
“水晚,拜托你!上回调月钱都是一年多前的事了,怎么到现在还是没涨咱们的月钱?求求你看在我特地为你做了芋香水晚盒的份上……”
姬水晚瞥她一眼,“你也可以做芋香春迎盒、芋香夏临盒、芋香秋艳盒,或是芋香冬磷盒来纪念已不在人世的冬怜,都比做什么芋香水晚盒来得实际。况且我没跟你酌收使用我闺名的钱,你就要偷笑了,还想加钱?”
她伸手要再拿红的那一块时,春迎竟然没像过往般气得跳脚,并没收剩下的糕点,而是一副打算继续抗争的模样。
“嗟!我们三姐妹才不适用那糕点的名。”
“为什么?”怎么这么看?看来这块红的一定好吃!
可当姬水晚张大了口用力咬下去——嗯,很好,是朝天辣椒酥!
这死春迎竟在外头用猪油加葱花去擀的面皮,强压过了里头的呛辣味。还好她早发现不对劲——也应该说被春迎整太多次——所以她只用牙咬,没馋到拿舌头去舔到内馅,真的是还好。
“要用鲜嫩多汁的鲜虾,才配得起咱们三姐妹丰富的“内涵”;干瘪瘪的虾米是专门用来配你的,所以芋香水晚盒给你再适合不过。”春迎话完,眼睛就往姬水晚那不怎么丰满的胸部看去。
水晚真是越来越精,越来越难整到她,看来下一回她要用“尸变的虾子”来对付她了。“你……”
“掌柜,快下来,有贵客到,他还指名要找你呢!”夏临突然推开房门,阻止了二人未完的抬杠。
“贵客?等会儿再跟你算帐。”姬水晚一手拿着帐簿,另一乎拎着裙摆往楼下走去。没想到一下楼看到夏临口中的贵客,竟然是……
“晚儿,近来可好?”一名身着锦绣青衫,气度儒雅的俊美男子,带着两名随从站在客栈门口,一副高官名上的模样,难怪夏临会大喊贵客到。
不过这贵客并不是姬水晚眼中的贵客,而是她的眼中钉、肉中骨。
““进来”不好,最好是给我滚出去!”一看到来人是秦尚节,她刚才被春迎给弄得三分旺的火,此刻更是旺到快把自己给焚烧殆尽。
秦尚节尔雅一笑,“晚儿,我找你找了好多年,才终于在杭州打听到你的下落。”
“你少放屁,这种鬼话,去讲给你自己听吧。”姬水晚好笑地摇了摇头,这人说起谎来脸不红气不喘的。
“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秦尚节往前走了一步,却被眼前突然出现的美人们给吓了一跳。“负心汉?”秋艳走到姬水晚的身后,好奇地打量着来人。
“不像,我倒觉得比较像是小白脸,你瞧他生得白白净净又干又瘦的,一点都不可口……”从楼上下来的夏临也跟着来凑热闹。
“水晚那么枢,怎么可能养男人?应该是……”手里还捧着糕点的春迎,姿态婀娜地缓缓走来。
“一两十文,再多嘴就只发一两!”姬水晚冷冷地说完这句话,随即往门口走去,“你给我滚,我再也不想看见你!”她的眼眶己悄悄泛红,但倔强如她,是绝不可能在秦尚节面前落泪的。
“晚儿,我从应天府赶来,是想重提咱们的婚……”
“重提婚事?呵,我这个被退了亲的人,哪高攀得起当今状元郎?”她刻意贴近他身边,语带嘲讽的说。
“晚儿……”秦尚节边说边伸手欲搂她,却被姬水晚给狠狠推开。“滚出去!我们今儿个不做生意,秋艳,关店门。”她转过身,朝身后那三位艳光四射的美人儿说着。
“大人?”秦尚节的随从看着主子被人给撵出门,随即上前准备护驾。
“算了,咱们改天再来吧。”秦尚节看着姬水晚纤弱的背影,微皱了皱眉后才转身离去。
直到听见秋艳将门给关上的声音,姬水晚才终于忍不住掉下眼泪。五年了,没想到在她好不容易搬离了伤心地,强迫自己淡忘那段不堪的过去后,他竟然又再度出现。
“水晚,你没事吧?”春迎原打算争取那被无端扣掉的十文钱,可是当她准备化怒火为唇枪舌剑,大动口舌干戈时,竟然看到姬水晚落一下了——眼泪?!
落泪?哭泣?这根本不是她认识多年的姬水晚!
“天!他不会就是……就是……”将门给上了栓的秋艳,赶紧来到她们身边,因为她亦从姬水晚颤抖的肩,发现了她的哭泣,“是,他就是秦尚节。”姬水晚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将激动的情绪给压抑下去,但停不下的泪水,却无法掩饰她内心的激动及脆弱。
“原来就是他。水晚别哭,春迎姐给你抱抱。”方才还怒不可遏的春迎,温柔地伸出纤纤玉臂,轻搂着姬水晚单薄的身子。
“没事了,别再想过去的事,以后咱们四个女人也可以很快乐的,不是吗?”
一旁的夏临也伸手抱着两位好姐妹,随即秋艳也加入了拥抱行列,四个女人就这么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四个有着心酸故事的女人,一个个地哽咽了起来,如果不是她们身上穿着五颜六色的衣裙,不知道的人还以为这是四位孝女哩!“咳!咳……”一旁传来的咳嗽声,让四个哭得起劲的女人吓了一跳。
“有、有鬼……”秋艳看着眼前空无一人的座位,害怕地抖了起来,怎么会突然传来男人咳嗽的声音?
“你刚才关门前,是没把场子清干净吗?”依旧汨眼汪汪的春迎,看着秋艳身后的一张桌子——那儿还坐着一位一脸尴尬、被茶水呛到脸色涨红的男子。春迎一把将秋艳那梨花带雨的脸,给转向她的身后看个仔细。
说到这个秋艳,她还真不是普通的少根筋,迷糊到了极点!
“什么鬼?大白天哪来的鬼?你只顾着看眼前的座位,竟漏了后头还有客人,怎么会有这么傻的人啊?”夏临也忍不住伸手轻点了她的额头一下,受不了这个好姐妹的傻气。
“客倌,不好意思,小店招待不周,让您……”擦去眼泪的姬水晚,走到那名被她们忽略的客人面前准备赔罪,不过当她看到那位刚顺好气的客人时,竟让阅人无数的她瞬间说不出话来。
呃,这男人也长得太诡异了吧。一身深蓝粗布衣的他,生了一张俊美无双的帅脸……
没错!真的相当帅;浓淡适中的剑眉,一双让人移不开目光的深邃眼眸,再加上那俊挺的鼻,白净的肤色,以及——浓到弯起来的两撇八字胡及山羊胡?怎么这么年轻英俊的脸上,竟然长了三撮完全不搭的胡子?
“让我怎么了?”齐晓锋早习惯这些日子来,众人看着他的胡子发呆的情形,他还伸出手轻拈胡子,让八字胡翘得更高,“让您胡子……不!不是,让您坏了用膳兴致。这一顿饭菜就让本店招待,以表歉意。”姬水晚将视线从胡子转移回客人的眼睛,有礼地点头示意。
“没差这一点钱,还劳烦掌柜先结帐,不然我在这儿,你们也没办法尽兴地哭。”齐晓锋拿出了钱袋,准备等着付钱。
不过等了半天,却不见姬水晚开口报价,他起身准备催促她结帐时,发现她脸色惨白,额上渗出颗颗汗珠。
“水晚……秋艳,快点把柜子上的药拿来!夏临,你先斟一杯水给我。”春迎率先发现姬水晚的不对劲。看到她久未答话,春迎便意识到她的身子出状况了,否则她怎么可能没有马上收钱?
春迎小心地将姬水晚扶到一旁的椅子让她坐着,一手用力压着她的人中,另一手轻扶着她的头,倚在自己的胸口。
“来了,来了。”秋艳打开瓷瓶倒出一颗药丸,准备送进姬水晚的嘴里。“且慢!”齐晓锋拦住了秋艳的手,不让她喂药。“这是什么药?”他凑近闻了闻,仅感觉到一股扑鼻的清凉香甜,却没有药丸该有的药材味。
“水晚的药呀!您别问我了,再不给水晚服药,她会晕过去的。”秋艳急得抽开手,一时手劲没控制好,就往夏临斟茶的手挥去!
“匡”的一声,杯子被摔落到地上,茶水与碎片散了一地。
“秋艳扫……扣五文钱……”姬水晚无力地举起手,比出了个五的手势。
“你这个财奴,命都要没了还在那边扣什么钱?”她连这时候都还记得要扣钱!春迎摇了摇头,对这个财奴实在是完全没法子。
“啊,再扣下去我就剩一两五文钱了。”秋艳皱起眉头,一张美艳的脸皱成了一团。
“还好掌柜的英明,没扣到我……”
“夏临三文,记……记在帐上……下回……”
齐晓锋捡起掉在地上的那颗药丸,将其给捏开来,放在鼻前嗅了嗅。“这药根本没什么用,只能暂时让她清醒些罢了,几乎不具任何的疗效。或者该况,这根本不是药,而是一般的醒神丹,就是用薄荷加一点香料罢了。”
“你怎么知道?这可是大夫开的药。”性子较直接的春迎,毫不客气地问着那名被秋艳当成鬼的男子。
哇,这胡子男还真高!她的视线从他的身子一路飘到脸上,总算明白方才水晚为什么会愣了一会儿,那三撇胡子还长得真是……诡异!
“因为我也是大夫。”齐晓锋点点头,另一只手又往他的八字胡捻去,一脸的得意。
“大夫?!那正好,您快来帮我们掌柜的看看,她这样子多年了,每一次季节更替,或是情绪起伏较大时,就会犯起病来。每一次犯病就会脸色惨白,‘上去不能下去’!”一听见有大夫在此,秋艳也顾不得被扣钱的事,赶紧拉起姬水晚的手放到桌上准备给齐晓锋把脉。
“上去不能下去?”这是什么病?畏高症?
“是上气不接下气。”夏临忍不住摇摇头,纠正着乱说话及乱答话的秋艳及胡子男。齐晓锋没有伸手把脉,反而俯身看着面无血色的姬水晚。
按他的行医经验,再依她的肤质、发色、身形看来,这名女子最多不超过二十五岁,如此花样年华的岁数,气血竟是虚弱如老者一般?
“她打小就体弱多病?”他问着一旁的人,需要再了解更多。
“唔,不……十八岁……后……突然……开始不舒服。”气若游丝的姬水晚,努力地说着自己莫名其妙出现的怪病。
齐晓锋执起她的手,仔细观看着微微泛紫的指甲,出乎他意料的是,指甲上并没有出现白色的横条纹。
看样子,这个下毒的人颇厉害,不是用常见的砒霜来害人,而是用了奇毒异药,一般大夫根本无法查出病人压根不是生病,而是被人下了毒,这么做自然也能避掉被官府追查的可能性。
这女子是跟人结了什么仇怨?竟让人用这种下微毒的方式,来一点一点害死她、折磨她?
还是她得罪了什么高人?让那人决定用这种让她死得不明不白的方法来加害于她?
当他将视线转向她的五官,细细打量时,发现她也不是长得很惹顾人怨或是令人作呕,甚至还长得挺柔美娴雅,细长娟秀的眉,搭上长长的眼,还有薄唇,让她看起来有着浓浓书卷气息。再加上她穿着一身珍珠白的衣裙,在另外三个红衣绿衫的女人里,更衬得她气质出众。
“她可能是中了毒,只是是中什么毒,我一时也无法准确地判断出来。且待我为她把个脉,开些药来调理她的气血、排掉体内部分毒素后,再来深究如何将毒给彻底清干净。”齐晓锋执起她的手,手指轻搭在她的脉上。
“中毒?”姬水晚有气无力地念着这两个字。原来这些年来的病痛,是有人对她下毒……呵,除了“他”,还会有谁呢?
“大夫,你要不要拿根银针来验验看是什么毒?就像说书先生讲的一样,每一次有人中毒死了,仵作不都拿根银针扎进去,就知道是什么毒了。”秋艳一脸认真地问着眼前这位看起来很厉害的大夫。
“这……”扎针?听到这两个字,齐晓峰不禁打了个冷颤。
“对对对!大夫,你快帮她扎个几针吧,说不定就好起来了。”夏临说出自己的看法,不过她没发现齐晓锋把脉的手微颤着。
“先让她服下我的温玉丹,待她较舒畅后再说。”齐晓锋收回手,要是再这么抖下去,他还把什么脉啊!
他转身将椅子旁的包袱打开,拿出一只精美的银色瓶子,倒出一颗约黄豆大小的温玉丹,放进姬水晚的嘴里。“含在舌下即可,不需服水或是嚼碎。”
看着眼前单薄脆弱的女子,齐晓锋生起了一股怜香惜玉之情,这么弱不禁风,楚楚可怜的佳人,怎有人忍心夺走她的生命呢?突然间,他想起了方才这女子才跟一个男人起了冲突,难不成是那男人下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