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育岷回府的时候,看见满桌布料和裁开的布片,看见忙碌的童心和丫头们,童心在纸上勾勾画画,嘴里一下子说:“这里加上两个褶子可以修饰腰身。”一下又说:“这个红红得不纯粹,有没有更合适的布料?”
黎育岷不明白,不过就是个红色,怎么还有纯不纯粹的问题?
但他很高兴,童心有了点女人的样子,母亲说,童心最近经常过去陪她和祖母聊衣服首饰。
他很清楚,童心身上穿的、戴的都是紫袖和紫裳张罗的,她根本不需要费心,所以她会与母亲和祖母讨论,只有两种可能——不是把他的话听进去,准备开始和那些交口称誉的贵夫人们打交道,替自己挣几分好名声,就是想融入黎家、讨好长辈,扮演好媳妇的角色。
不管是前者或后者,都是好的开始。
童心的改变让他心情愉快,原以为征服她需要花上大把功夫,没想到她如此讲道理,仅一席深谈便降服她的脾气。
童老爷小看他的说服力,更小看自己女儿的适应力,他有足够的把握,相信聪明睿智的童心只要乐意,一定能够很快被贵夫人们接受。
“还在忙?近午了,要不要先用饭?”黎育岷满面春风的进屋关心问道。
紫袖几个看见主子回来,飞快递上帕子、新茶。
听见黎育岷的话,童心不禁皱了眉头,现在吃饭成了她最痛苦的事儿,无论如何她都没办法把那些恶心东西给塞进嘴里。
紫裳只能安慰她,“小姐,再忍忍,等酒楼开张,奴婢天天上酒楼给小姐捎饭菜。”
不愧是童心带出来的人,阳奉阴违这件事做得很到位,只要黎育岷在跟前,所有人都是一口一句四奶奶,但黎育岷一踏出屋子,她们就自动自发把四奶奶改回小姐,从来没出过差错。
“嗯。”黎育岷开了口,童心只得勉强应声道:“紫袖,把东西收收。”
“是,四奶奶。”她飞快把满桌子的布料拾掇好,不多久紫裳、紫襄就将饭菜端上来。
菜一上桌,童心忍不住蹙眉,悄悄向紫裳使个眼色,紫裳下去,再回来时,袖子底下藏着一小碟子腌菜,那是紫裳去童府要来的,道些天童心全靠它撑日子。
“今儿个怎么这么早回来?”她开口问,试着将黎育岷的注意力引开,好让紫裳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那碟腌菜给摆上桌。
“这是好事,表示国泰民安、四海升平,朝堂无大事。”
黎育岷喜欢和童心对话,不管是言不及义的无聊话,还是国政民生,她都能侃侃而谈,若非真有见识,否则无法办到。
这就是男人的矛盾了,他们既希望女人是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又希望她们能理解自己的心情想法,但两者哪能兼备,于是他们娶大家闺秀为自己持家,再到外头寻找红颜知己。
“确定?不是臣官怠惰,置百姓于水火之中?”她边说边替黎育岷布上几筷子菜,然后端起碗换上新筷子。她无法忍受那些味道,光看见汤面上浮着的那层油,她就反胃。
“我在你心里评价这么差?”置百姓于水火之中?她还真敢说,这话若传出去,马上得罪满朝文武百官。
童心挤挤鼻子忖度,当然差,要不是臣官怠惰,怎么开设港口说了多少年,只见静亲王一个人在那里扑腾,却迟迟不见任何动静?
她心里这样想着,嘴巴上却说:“哪是,在我心里,夫君可不是一般臣官。”
“不然呢?是怎样的臣官?”他斜了眼看她。
她谄媚着脸,不必吸大气、不必伤脑子,话便出口,“是忠君为民、爱家爱百姓、孝敬长辈、友爱兄弟、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好官。”
阿谀的话她随随便便就能说出一箩筐,爱听吗?反正现在的她大门不能出、二门不能迈,只能当乖巧媳妇,偶尔复习一下言不由衷、口蜜腹剑、言行相诡,为日后的东山再起做准备,也不是坏事儿。
“你说谎话都是这样脸不红、气不喘,不需半分思考的吗?”他直接戳破她的话。
“如果说谎话还要经过思考,就太不入流了。”她嗤地一声道。
“谎话还有入流的?”他看着自己的妻子,佩服她的奇言怪语。
“当然,脸不红、气不喘只是入门基本功,真正厉害的人能够把谎话说成真理,并且激发人心,让所有人都乐意跟随。”
第十章 养刁的胃难征服(2)
他起了兴致,“这么高明?要不要举个曾经说过的高明例子来听听?”
“记不记得你的妹婿平西大将军攻打梁国一事?”
“记得。”
“当时童家捐粮米一万石,军袍五千,皇帝还亲书一块牌匾‘义商’赐给童家,家父把它挂在大厅正中,请许多友人来家里,回去后,大家纷纷慷慨解囊,那场战事朝廷得民间捐银二十万两。”
“这件事我知道,然后呢?”他认真听、点头,他喜欢她说话时的神采奕奕、神情飞扬,他见过的女人多数羞涩有礼,很少像她这般笃定自信,自信得仿佛所有状况都掌控在她手里,只要她乐意,可轻易令所有人对她低头。
她是个特殊、与众不同的女子,而他越来越满意有这样的女子为妻。
“当时我父亲用‘覆巢之下无完卵,唯有大齐好,百姓富了,商人才有钱可以赚’这类大义凛然的旗帜,说服他们从口袋里掏出银子,捐给朝廷。
“可事实是这样吗?并不,我父亲一直希望能够加入开挖矿产这一行,而梁国的矿产丰盛,若这场战事赢了,父亲捐出大笔银子,皇帝必定心存感念,将矿产开发权交给童家。事后证明,我父亲的投资是正确的。”
她骄傲地朝黎育岷投去一眼,现在童家自大梁山区开发的铁矿越来越多,总有一天获利不会输给票号,重点是,这个获利不会引起别人的眼红。
“你这是在骄傲岳父的谎言够高明?”黎育岷微扬眉轻轻问了句。
那不是父亲的谎言,是她的!是她给父亲的建议,是她想到用朝廷的匾额来钓其他商家,但她不会告诉他。
“谎言本身并不高明,其高明处在于充分利用周遭环境,你以为说谎的只有我父亲吗?”童心缓缓摇头道:“皇帝说:攻打梁国是为保护百姓,不受异族所欺。而真相是皇帝想要扩充疆域、要矿产、要梁国俯首称臣、要名留青史。
“那些献银商人真因为一句覆巢之下无完卵而慷慨解囊?错,他们眼红童府能得皇帝的看重,也想从皇帝手里得到这样一块牌匾,后来,当他们看到越来越多人捐银,害怕自己落于人后、会遭朝廷点名,便争先恐后地掏银子。
“再说说威震四方、保家卫民的平西大将军,和那些为战事牺牲性命的士兵吧,试问,他们当中有几个是真的爱国爱民?而不是想要封侯拜相、替自己或家族争取荣耀?
“我认为,他们才是最大且最勇敢的说谎者,他们连自己都要骗,哄得自己愿意用性命去赌一场荣华富贵。
“这场战事中,所有人都在说谎,对自己、对百姓、对上官、对下属说谎,并且企图从中得到想要的利益。而能够看清一切,串联起所有的谎言,从中牟利的,是最高明的。”说到最后,童心还是忍不住狠狠夸奖了自己一把。
“你真大胆,连皇帝都敢编排。”黎育岷觑她一眼。
她无所谓,笑得像朵花儿。“我不过是个实诚人,把谎话全摊出来。”
最大的说谎者却说自己实诚,这样谎言要是不高明,还真的找不到比她更高明的人。
话说完了,饭也吃掉一小半,放下碗筷,童心结束这顿午膳。
她以为聊天聊得很愉快,以为自己卖力表演,他的注意力会全数被话给吸引,忘记她一桌子菜都没夹的事实。
没想到黎育岷不是个容易被忽悠的,他笑着把每样菜往她碗里夹一点,“你什么都不吃,身子怎么吃得消?上回祖父还问我你是不是住得不习惯?连岳父也说你消瘦不少。”
“我方才吃过点心,不饿。”
“是吗?厨房说,没往这里送过点心。”简单一句话就打破她的谎言。
事实是每回厨房送点心来,才到门口,童心就直接让丫头给退回去,惹得厨房的吴大娘心情很糟,还悄悄让她那口子来问自己,是不是她的手艺不地道,入不了四少奶奶的眼。
吴大娘那口子是替他赶车的车夫,在黎府照顾车马二十几年了。
他悄悄问过院里的二等丫头,这才晓得不只点心,就连厨房送来的饭菜,四少奶奶只留下半碗米饭,剩下的全赏给紫丫头们,那群紫丫头一面吃还一面批评:这种东西小姐怎么能入口?
她们不知道,那些二等丫头看几个大丫头天天有鱼有肉可以吃,有多眼红。
而他在发现桌上多了一盘酱菜,童心的筷子只往那里伸时,心底便清楚这些日子她是靠着什么在撑了。
就这么挑剔,半点都没办法妥协?不过是吃食,又不是什么天大地大的事,就不能忍一忍,说不定吃过几顿,就能慢慢习惯吴大娘的手艺。
“我让紫裳出门买的。”
“什么时候?”他不肯罢休,再问。
“当然是早上,隔天的点心还能入口?”童心直觉回答。
说谎,他又逮到了!
黎育岷缓缓摇头,既无奈又宠溺地望向童心,什么都不吃怎么办?真要把自己饿成瘦皮猴?真要靠童府的酱菜过一生?
“护院说,今天康园里没人出过门。好好向岳父学学吧,有心说谎,就充分利用环境,说个高明、能够鼓动人心的谎言。”他用她的话反将她一军。
得意忘形了!童心暗骂自己一声,怎么老是忘记他是对手,不能轻忽大意?
“这个……我是真的不饿。”
她的筷子在碗上头盘桓许久,始终不敢让筷子沾上其他菜的味道。连筷子都不肯沾,她怎敢让自己的唇齿去沾,这真的不只是强人所难,会要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