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一整夜都没睡?可以先回去休息了。」
「妳确定?」安德烈出于保护朋友的立场,使眼色说:「妳的未婚夫不太……」
为避免挑衅,安德烈没有把「不太正常」四字说出口,但舒柏昀听出了他的意思,把他请到门边,催促他离开。
「回去吧,回去休息,晚上还要值夜班。」
「妳真的确定?」安德烈已踏出门外,仍不放心地回头问。
「我确定。既然他已经知道我是谁,那么他想揍我的话,应该早就动手了。」
「好吧。」安德烈不再坚持,离去之前不忘提醒:「如果有任何地方需要帮忙,记得打电话给我。」
「嗯。」舒柏昀微点着头,目送安德烈离开之后,关上公寓的雕花大门,转身面对岑子黎。
在她送安德烈离开这段时间,岑子黎以锐利的眼神环顾室内;干净的空间,新颖的电器设备,精致小巧的布置,大到沙发家具、落地窗帘,小到抱枕、书柜摆设,甚至墙上的抽象画,都可以看出舒柏昀的品味。她选的每一样物品都衬托着她的背景,一名外表清丽、气质出众的女心理医师。
岑子黎从没有到过舒柏昀的公寓,一如舒柏昀去过他家族的老别墅用餐,却没有参观过他私人的领域。在外人眼中,他与她是一对奇怪又疏离的未婚夫妻,对他而言却非常正常,毕竟婚约一开始就只是商场交易的一项筹码。
「你需要喝什么吗?」舒柏昀送走安德烈之后,礼貌地问岑子黎。
「不需要。」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订婚后一个礼拜。」
「过了快两个月,你为什么不拆穿我?」舒柏昀颇感惊讶地问。
「我想知道妳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听她这么回答,岑子黎几乎要笑出来,眼神有如猎豹般凌厉,却玩味凝视着舒柏昀,彷佛她是脆弱瘦小的羚羊或是花鹿。他这般残酷的眼神,舒柏昀只有在Discovery野生动物频道才会看到。
「妳说得很好听,什么都不要,却让我平白损失一千万。」
「我已经向你道过歉了,你如果还要我道歉,我可以──」
「道歉对我来说不痛不痒。」
「那么你想怎么样?」舒柏昀耐着性子问。
「没有人敢欺骗我,我不知道妳胆子居然这么大。妳猜我会想怎么样?」他微瞇起双眼,不动声色反问。
舒柏昀猜测不到他的想法,他的心思实在太过深沉。悠扬的音乐蓦然停止,整座空间变得异常静寂,舒柏昀不安地盯着他,她开始担心他的要求会太过离谱,欺骗他的下场该不会很凄惨吧?
「我不知道。你直接说吧。要我登报道歉吗?」她主动提议一些自己可以弥补他的建议。「或是你需要我向你所有的家族成员郑重道歉,解除婚约错全在我,你完全是无辜的。」
「不需要。」
「那么──」舒柏昀流露疑惑的神情。「你需要我赔偿你金钱上损失吗?」
「不需要。」
「那么,你需要?」舒柏昀疑惑地继续看着他。
「妳只要继续当我的未婚妻就可以了。我不打算取消婚约,按照计画,三个月后正式结婚,一切没有改变,只要在喜帖上改回妳的名字就可以了。」
岑子黎随意翻阅茶几上的医学杂志,语气轻松地宣布他的打算,却吓坏了舒柏昀。她明眸中有着无法置信的惊惧。
「你是开玩笑的吧?」
岑子黎抬眼,直勾勾地盯着舒柏昀,面无表情反问:
「妳看我像开玩笑的样子吗?」
「我不懂──」向来以口才见长的舒柏昀也有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她不懂岑子黎到底在想什么,他完全脱离她预测的结果,照理来说,他应该会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的要求,而不是继续履行那个根本造假的婚约。
岑子黎没有要解释的打算,他看了看餐厅红墙上的投影钟一眼,颇欣赏这样的创意设计,他从沙发站起身,只说:
「我八点半要回公司开会,妳不用送我了,继续享用妳的早餐。」
「慢着。」望着岑子黎径自走向大门的身影,舒柏昀忍不住叫住他。「如果我不同意呢?我想主动解除婚约呢?毕竟和你订婚的是应可柔,不是我。不,和你订婚的不是应可柔,是我,可是我不是应可柔……」
情况乱得无法控制,连向来理智的舒柏昀都无法说清楚。
「我的意思是说──」
「我很清楚知道在订婚宴上我吻的是谁,就当订婚喜帖上的名字印错,只要把名字改过来就可以了。」岑子黎的语气自然平静,彷佛在跟她谈天气。
「现在不管是印错还是怎样,我都想解除婚约。」舒柏昀认真地问他:「我可以主动解除婚约吧?」
握着门把正要离开,听到舒柏昀的问话,岑子黎转过头睥睨着她,几乎冷笑起来。
「那么妳最好有心理准备,别想继续在台湾当心理医生。」
岑子黎竟然敢威胁她!舒柏昀毫不畏惧地直视着他,并纠正:
「事实上,我是精神分析科医生,不是心理医生。其实台湾并没有心理医生的专业执照,很多人会把这两种职业搞混。」
「对我来说确实没有什么差别。妳明白我的意思。」岑子黎冷漠地说。
「其实,我不太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一个专门欺骗感情的女骗子凭什么治疗病人的心理疾病?」
「感情?」舒柏昀强忍住情绪失控的冲动,辩白说:「我不记得我们之间有任何感情存在,我想你应该是哪里误会了吧。」
「不,我想误会的是妳,这并非我对妳的指控,是妳的前男友,如果妳已经不记得他了,我可以提醒妳,他是T大医学中心附设医院的小儿科医生范廷桦。」
「他去找你?」舒柏昀眉宇深蹙。
「否则妳以为我怎么会发现妳真实的身分?」
「他到底说了什么?」
岑子黎毫无表情地平铺直叙:
「他说妳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诱使他外遇就算了,还不幸让他爱上妳;他为妳离婚,而妳竟然拒绝他的求婚。现在妳竟然又对我伪装成应氏集团总裁遗产的第一顺位继承人,看来妳是骗婚的惯犯,说谎对妳来说是一种习惯吧。」
既然在他眼中她是如此的恶行重大,舒柏昀凝视着他,心里充满着疑问。
「那么你不是更应该解除婚约才对?」
「我不打算这么做,我对妳另有安排。」
岑子黎没有多作解释,留下满腹疑问的舒柏昀,径自转身,拉开大门离开她的公寓。
第二章
星期一,T大医学中心附设医院精神科门诊爆满。
整个早上,等候看诊的病人多达三十几个,平均每个病人和舒柏昀对谈的时间不超过五分钟,想在限时五分钟的短暂时间判断病患的心理症状,对任何一名医生来说都不太可能。
下午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病患一个接一个,连续不断进到看诊室,如果不是因为岑子黎带给她极大的心理负担,舒柏昀也不会对看诊感到疲累。
结束医院的工作之后,舒柏昀正要离开医学中心大楼,走进地下停车场准备开车,皮包里的手机响了,是岑子黎的秘书罗涵打来的,竟是询问她生日要什么样的礼物。
舒柏昀一口回绝,表达自己什么都不要。罗涵就以催缴帐单的制式语气说:
「我会列一张详细的礼物清单寄到妳的电子信箱,里面有大到珠宝小到鲜花等多样选项,请您在下个星期四之前回信给我就可以。」
「我已经说了我不想要。」
「抱歉,舒小姐,这是我的工作,我必须达成岑总裁的要求,如果我没有收到妳回信,我会随机勾选三样送给您。不好意思打扰了妳,再见。」
「不必麻烦了,我──」舒柏昀话说到一半,只听见手机传来已断讯的声音。
舒柏昀懊恼地坐进汽车里,心想岑子黎的秘书罗涵怎么和他一样,缺乏感情般顽固,血管里流淌着的彷佛是冰冷的钢铁,而非温热的鲜血。
如果不是二十年没有见面的父亲打电话给她,舒柏昀恐怕到现在还弄不懂岑子黎想继续维持婚约的用意。说穿了,他到底还是一个以「利」为考量的男人。
舒柏昀的父亲是百货巨子舒擎峰,母亲费珍珍曾是二线连续剧演员,在青春貌美、花样年华的岁月里,曾经参与过几部脍炙人口的戏剧演出,不过都是演陪衬主角的女配角,始终红不起来。父母很年轻就闪电结婚,却也在极短时间内以离婚收场。
费珍珍是在离婚之后才知道自己怀孕,拿了赡养费独自生下舒柏昀之后,很快就恢复戏剧演出,直到上小学以前,舒柏昀都是和外婆一起生活。外婆去世之后,舒柏昀开始跟着母亲过着居无定所和不断更换继父的日子;母亲身边的男人从来没有断过,但关系始终无法维持长久,第三个继父林傲军甚至是舒柏昀生命中挥之不去的恶梦。
五岁那一年,她和舒擎峰见最后一次面;那天舒擎峰带她到百货公司九楼的儿童游乐场,她记得那个午后她玩了咖啡杯旋转座、太空船和碰碰车,还拿到红气球、彩色笔等礼物,那是她生命里最快乐的一天,她以为这样的快乐会持续到永远,却没想到会在日后的记忆里褪色成不连续的光影,像一张老照片或是一部老电影……
之后,舒擎峰离开台湾,带着再婚的妻女到加拿大定居,并且经营连锁大卖场。舒柏昀左心房上父亲的位置就这样永远缺席了,父女唯一联络的方式,变成一张张从国际航空邮寄而来特定节日的卡片,或是一些包装精美却不太实用的礼物。
岑子黎完全没知会她一声,径自通知舒擎峰他们正式订婚的消息。舒擎峰二话不说,将最近刚买下、专门制作高尔夫球杆的公司送给岑子黎当作结婚礼物。公司老板因为其它投资失利,濒临破产边缘,公司本身的营运倒是非常正常,工厂设在中国大陆,拥有低廉劳力资源,产品一直有稳定的通路行销至世界各国;整体营运数字颇丰,公司经过重整更名之后上市,股票将由岑子黎和舒柏昀两人共有,岑子黎不需花费任何资金,甚至连提供公司改造和技术长才都不需要,就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获利,条件仅只是将原来未婚妻的名字「应可柔」改成「舒柏昀」即可。
这就是岑子黎无意取消婚约的原因。
想起岑子黎锐利的眼神、冷笑的眸子凝视着她,舒柏昀有一种自己挖了一个陷阱,又逼自己往下跳的感觉。
舒柏昀正在苦思办法,她必须解除婚约,挣脱岑子黎设下的困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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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乐是舒缓人心的,而空气中正飘散着摩洛哥玫瑰、苦橙花、橙花的馨香。
这是一间十坪大、位在敦化南路国父纪念馆附近巷弄里,芳香诊疗师巫心宁的个人工作室。舒柏昀曾经是巫心宁的心理医生,巫心宁因右脑长了恶性肿瘤,无法开刀处理,因而服用类固醇等药物控制病情,却因此水肿胖了好几公斤。
长肿瘤的压力加上水肿后的自卑感,曾造成巫心宁重度忧郁。在诊疗的期间,舒柏昀发现巫心宁的嗅觉特别灵敏,甚至可以用气味来记忆人事物,于是在舒柏昀的建议下,巫心宁开始研究芳香精油,不仅成功治疗了自己的忧郁症,还成为专业的芳香诊疗师。
巫心宁在按摩油里加上五滴摩洛哥玫瑰、四滴苦橙花、两滴橙花精油,可以治疗舒柏昀沮丧的心情。心情沮丧不仅是因岑子黎带给她的压力,还有她对舒擎峰的失望。
舒柏昀感觉自己像个标上价格的商品被交易了出去,从小缺乏父爱就算了,天底下有哪个父亲会不问女儿的感受,只写一封e-mail通知她,三个月后的结婚典礼他会回国参加。
「放轻松,妳的肩膀很紧绷。」巫心宁边按摩边说。
舒柏昀半裸上身,背朝上,躺卧在一张长椅上,试着放松身体,维持均匀的呼吸,享受难得的清闲时光。
结束按摩之后,舒柏昀和巫心宁喝着花草茶边听音乐边聊天。
巫心宁叹了一口气,忽然说:「我最近开始作化疗了,妳有感觉我的头发比以前少吗?」
「没有呀。」舒柏昀关心地问:「安德烈怎么说?」
巫心宁的主治医生是安德烈,他担心肿瘤有蔓延变大的现象,怕是渐渐压迫到她的视神经,有失明的可能。
上个星期四,她在帮一名女客户做芳疗,莫名其妙眼前一片黑,还差点昏倒。
「医生建议我开刀,可是开刀的风险不低,成功率只有五成。要是化疗无法控制病情,我才会考虑开刀。」巫心宁说。
一半的机率等于是将一个铜板往上抛,猜测人头或数字的机率,说来轻松简单,却是一个二十五岁生命继续存活或死亡的机率。舒柏昀凝视着巫心宁平静的神色,忽然问:
「蔡钧彦呢,妳有和他商量吗?」
「没有。我们协议暂时分手。」巫心宁似乎不想提起这个比自己小五岁,还在大学念书的恋人,决定换个话题问:「妳呢?冷酷无情的总裁先生这个麻烦解决了没?」
所谓「冷酷无情的总裁先生」是舒柏昀和巫心宁对岑子黎取的别称。
「还没。不好处理,他有着难缠的个性。」
「妳对他解释清楚了吗?他是不是很生气?」巫心宁问。
「我解释得很清楚,他却把事情弄得更复杂。」舒柏昀将整个情况详细说明。「他竟然完全不想解除婚约,还硬说就当喜帖上的名字印错了。」
「妳真的对他一点感觉都没有?」巫心宁只是随口一问,却令舒柏昀眉头深锁。
「一点感觉都没有绝对不是正确的说法,岑子黎一直都带给我很强烈的印象,只是里面的感觉不全都是好的,负面的部分也很多。」
「有好的?说来听听。」巫心宁还以为岑子黎把婚姻当作交易筹码,除了冷酷无情之外就没有别的了,没想到他竟然还有优点。
凝视巫心宁好奇的表情,舒柏昀开始后悔开启这个话题,她略显羞怯地犹豫着。
「这真不知道该怎么说。」
「喂,快说,不要吊我胃口。」巫心宁追问。
「他很会接吻。」舒柏昀想起订婚宴那天,她以为岑子黎只会蜻蜓点水地吻她一下,没想到他的吻既深刻又缠绵,还带着说不出的柔情。
巫心宁瞠大双眼,一副「妳确定?」的神情,只见舒柏昀一脸的懊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