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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言在先  第6页    作者:华甄

  她发现,他并非她以为的木讷呆板的人。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很健谈。而且他知道的事情很多,当他说起喜爱的事物时,不但口若悬河,语气也较为活泼,那自然轻松的神态使得他的容貌更显俊朗出色。

  听他如数家珍般地数着家具的样式、木材中硬木、软木的特点,她纳闷地再次问他。“你是读书人,为何对家具木材如此感兴趣?”

  听她又问起这个,他本不想回答,但转念又想,既已成亲,让她对叶府有多些了解也好。于是放下手中的书,指指身边的凳子。“想知道答案就好好坐下。”

  歆怡听话地挨着他坐下,侧着头望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表现得如此温顺,叶舒远感到十分诧异,也很满意。这是个好的开头,也许他以后应多与她交谈,那样不仅能改善他们之间紧绷的关系,还能教导她改变语言方式,就算成不了贤淑女子,起码能学着文雅些。

  歆怡与他并肩坐在窗下,倾听他说着已经与她的生命密不可分的叶府。

  明末清初,手工业发展神速。宫廷贵族和富商巨贾们对华丽家具的需求急遽高涨,擅画的文人们标新立异,亲手设计各种物什,聘用能工巧匠制作出能满足个人喜好的家具,形成一个个具有特色的家具作坊,叶氏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叶氏是家学渊博的书香世家,祖先早在明朝就致力于苏作家具的设计和制作,成为以家具制作为业的江南望族。当时的家具主要产于苏州、广州和北京,形成著名的“苏作”、“广作”和“京作”三大风格,而“苏作”大多出自叶氏作坊。

  “那你也会画家具图吗?”听他说完后,歆怡兴趣浓厚地问。

  叶舒远点头道:“会。”

  “你也会识别家具的材质吗?”

  “会。”他的回答很干脆,表现出一种无庸置疑的自信。

  歆怡期待地问:“你会为我设计一件家具吗?”

  她巧笑倩兮,眉飞色舞,美丽的笑容十分灿烂,叶舒远的心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笑容牵引,嘴角也绽出一个小小的笑纹,可是他的语气仍多有保留。“那得看你的表现是否令人满意。”

  歆怡小嘴一噘。“你是我的夫君,为我做件事都不愿意,真是个小气鬼!”

  她的娇嗔并未惹叶舒远不快,还笑道:“圣贤说过,‘先学耐烦,快休使气,性躁心粗,一生不济。’”

  “瞎说,哪有圣贤说这话?”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笑容,歆怡脑袋有点迷糊。

  “看看,又不守妇言了吧?是你自己孤陋寡闻,却要随意指责别人。这可是前朝吕氏父子《小儿语》中的名句呢,难怪圣人曰:‘古有千文义,须知后学通,圣贤俱间出,以此发蒙童。’”

  “谁是‘蒙童’?”歆怡急了。“你一会儿拿《小儿语》说教,一会儿又把我比做‘蒙童’,你这无礼的家伙……”

  “休得胡言。”叶舒远轻斥道:“哪有贤淑女子像你这般说话的?”

  歆怡毫无悔意地说:“嘴巴不就是用来说话的吗?我口发心声有什么不对?再说我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女人,你别想改变我。”

  叶舒远转身面对窗外,双手作揖道:“老天在上,此女愚顽,却是不才之妻,恳请示下,不才要如何让愚妻谨守妇言,夫唱妇随呢?”

  老天无言,身边的“愚顽之妻”则哈哈大笑起来,趴在窗舷边模仿他的动作对着天空说:“老天在上,此郎迂腐,竟不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小女子不愚不钝,只因嘻笑怒骂皆由心生,若要禁言,不如让河水倒流,让日月无光……”

  说到这,回头迎上叶舒远茫然的目光,她又忍不住笑弯了腰。

  那银铃般的笑声在河面上回响,击向叶舒远的心窝,在他心海引起一波震荡。他承认,要在她欢笑时生她的气很难。于是叹息道:“你真得要学学说话,否则回家后,人们一定以为我此番上京功名没考上,倒是从大街上捡回个乞儿当老婆。”

  “乞儿?我可是堂堂德硕王府的格格耶!”歆怡抗议。

  叶舒远丢给了她一个严厉的眼神。“进了叶家门,人们只知道你是叶府大少夫人,可不会惦着皇家格格。”

  这个不愉快的提醒让歆怡快乐的心情变得压抑,想到江南不是京城,她将面对的都是陌生人,也许都是像叶舒远一样不喜欢她的人。而叶舒远迫于皇上的威严不得不容忍她,到了叶府,有谁会因为她是皇上的孙女而对她另眼相看呢?

  轻声叹了口气,她问:“我真的很不讨人喜欢,是吗?”

  叶舒远怔住,他规范她的言语,并非要扼杀她的快乐。见她神情落寞,便想安慰她,可不善此道的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人,只好简单地说:“不是这样的。”

  “可是你就不喜欢我。”她委屈地说。

  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叶舒远一时有点意外,道:“我没那么说过。”

  可你用行动表现了。她很想对他如是说,但强烈的自尊让她没有说出口。

  叶舒远当然明白她想说的话,但是在连他自己都还没弄明白对她的感觉时,他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喜欢她?似乎还谈不上,可是他讨厌她吗?看着她,他在心里自问,不,他不讨厌她,当她规规矩矩地坐在这里,温温和和地跟他说话时,他非但一点都不讨厌她,反而感觉到一种淡淡的宁静、温馨和快乐。

  可是,她会一直这样乖巧听话吗?

  看着她生动活泼的眼睛和洋溢着蓬勃朝气的身躯,他相信,她也许是个能给人带来活力,给悲伤忧郁的人带来安慰的快乐女人,可是作为妻子,她缺乏稳重与优雅,既不安静也不温顺,而那正是他最需要的女人的特质。

  想到这,他原本开始畅快的心情再次转为沉重。

  歆怡也因他的沉默而更加确定他一点都不喜欢她,并因此感到难过。

  就在两人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时,康嬷嬷带着丫鬟们送饭来了。

  然而,这段不甚愉快的小插曲并没产生太大的影响,由于两人有了第一次令双方愉快的交谈,加上船上空间有限,为他们的独处创造了机会,因此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多。想当然尔,话多必失,话说得多了,歆怡的言词便频频令叶舒远的眉头打折,导致两人口角不断,但也促进了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当夜晚降临时,她与他都感觉到两人的相处自然多了。

  第四章

  为了赶路,船队昼夜行船,没有停歇。

  对头次乘船远行的歆怡来说,所有的感觉都是那么新奇。白天,她四处探索;夜晚睡在轻摇缓摆的船舱内,她总是很兴奋地把探索的结果和感受说出来,与叶舒远分享,直到瞌睡虫将她催眠入梦。

  这晚,正当两人昏昏欲睡时,她的一句惊人之语让叶舒远当即白了俊脸。

  “万一我们睡着后忽然刮大风、起大浪,把船打沉,我们会不会被淹死?”

  “闭嘴!这样的话在行船中是大忌,得避讳!”他斥道。

  对他的惊骇她很不以为然。“我就是担心在不知不觉中葬身鱼腹嘛。”

  “还说?”他阴郁地看着她。“真不知道有这样一张嘴,你是怎么长大的!”

  “我的嘴怎么了?你就这么讨厌我的嘴吗?”

  讨厌她的嘴?

  叶舒远的目光落在那张形状完美的嫣红樱唇上,那是他从揭开盖头起就难以忘怀的地方,怎会讨厌它呢?可是,每当粗鄙的言辞从那里吐出时,他确实讨厌它。就像现在,他既讨厌它,又渴望它,一如对她整个人的感情。

  他虽然是通晓礼仪的读书人,但也是正常的男子,当他身边躺着一个娇美的女子,而这女子还是他的妻子时,他不可能无动于衷。然而,他却不能碰她,除了他自己许下的承诺外,也因为她的“利嘴”。

  “你真的很讨厌我的嘴吗?”见他迟迟不答,她沮丧地抚着自己的嘴追问。

  “我讨厌的不是你的嘴,是你的胡说八道。”他猛地将目光从那乱他心智的红唇上收回,定了定神。“睡吧,别再乱说话了。”

  歆怡被他厌恶的神情所伤,但睡意袭人,她的烦恼也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当她沉睡梦乡时,叶舒远仍张着双眼为她的“恶习不改”大伤脑筋,也为自己的情感波动困惑不已。

  经过几天的相处,他对歆怡单纯的个性已多有了解,可是叶府乃江南有名的书香世家,历来注重女子的道德,重视礼义廉耻,他很怀疑他心直口快、皇家出身的新娘,是否能带给他安宁与平静。

  想到这,他的睡意消失无踪。起身下床,倚在敞开的舷窗边眺望船外。

  初夏的夜空,繁星闪烁,气候宜人,虽已是深夜,但运河水面依旧繁忙,往来的船只在月色中穿梭,行船时激起的水花“哗啦啦”地响着,与涨潮的水声相互应和,给宁静的夜晚增加了无穷的活力,也让他的心情渐归平静。

  二十多天后,歆怡刚上船时的新鲜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对陆地的渴望。虽然蓝天秀水及迎面而来的风让她身心舒坦,可是被困在有限的空间里,每天面对同样的景色、同样的人,加上叶舒远并不是一个很好的旅伴,因此她越来越不能忍受这种单调的行船生活。

  而当她失去耐心时,口中说出的话就更不中听了。因此,她被叶舒远训斥的次数也随之增加,弄得她更加烦躁,这两天,她甚至开始躲他。

  “格格,今天风大,你在这甲板上走了好半天了,别吹出病来,不如去找额驸说说话吧?”这天午后,当秋儿陪着她在船舱外散步时,见她一直闷闷不乐,不由关切地说。

  歆怡生气了,停下脚步啐道:“你这奴才,离京不过几日,就连陪我一会儿都不乐意了?明知那人讨厌听我说话,还要我去自讨没趣,你是不是皮痒了?”

  “格格冤枉奴婢了。”见她生气,秋儿赶紧解释。“奴婢知道格格心情不好,额驸有学问,会逗格格开心,给格格解闷儿,因此奴婢才要格格去找额驸。”

  “他那么恨我,成天只会板着一张脸,哪会逗我开心?”歆怡烦躁地靠在身后的桅座上,哀怨地说:“一天到晚只知道说教,开口礼教,闭口家法,说不上两句话就要我‘修口德’。他不担心咬到舌头,我还听得乏味了呢。”

  “其实,额驸那样做也是为格格好啊。”秋儿小心翼翼地劝她。

  歆怡不高兴地说:“好什么好?他那是嫌弃我,想把我烦死才好呢!”

  “这可是格格任性了。”从前舱走来的康嬷嬷接过话,对歆怡说:“额驸待格格有时是严苛了点,可用心倒也不坏,格格不可因此冷落了额驸。”

  “康嬷嬷,怎么连你也偏袒他了呢?”歆怡这下更加不开心了。

  老嬷嬷赶紧说:“奴婢不敢。格格想想,叶府是书香门第、礼仪之家,如今当家的是叶老爷、叶夫人,媳妇进了门走一步、说一字都得扣着祖宗礼法,否则,就是违了家规,会受家法严惩。额驸那样做,还不是想要格格进叶府后日子好过些。格格如今离开了王府,没了靠山,奴婢们就算想护主,到了人家屋檐下又有多大的能耐?你自个儿的言行举止得多留神,以求避灾祸,全己身啊。”

  康嬷嬷毕竟是有些人生阅历的老妈子,又是歆怡最信赖的人,说出来的话自然很有分量。

  歆怡沮丧地说:“如果得那样,我不如割掉舌头做哑巴算了。”

  “叶府不是阴曹地府,不会判嚼舌妇割舌之罪。”

  就在歆怡发出激愤之语时,一个冷静的声音从她们身后传来。

  三人回头一看,叶舒远正站在船舱敞开的窗户口,仰面看着她们。

  原来,她们只顾着说话,全然忘记身后就是船舱。

  “君子不隔墙伸耳,你真没风度。”歆怡毫不客气地指责他。

  而他用手指比比窗户和她们站立的位置。“这可不是我选择的,如果你不想让人听见自己惊世骇俗的话语,就不该在这里说话。”

  “也或许,我根本就不该说话。”正在气头上的歆怡反唇相讥。

  没想到她赌气的话立刻得到他的赞同。“那样最好。”

  “你这个虚伪的男人、阴沟里不死的蛆,满身的迂腐味让人讨厌!”气极的歆怡大骂着,猛然抬脚踢在撑起的窗板上,一声巨响,窗板“砰”的一声关了起来,她旋即往船尾跑去,也不管正在摇橹的船工和守卫的侍卫,对着船舷外大喊。“福大人!”

  副船上很快出现了福大人胖胖的身影。

  “格格,有事吗?”福大人的声音温和有礼,让歆怡有种见到亲人的感觉。

  她大声地说:“掉转船头,立刻送我回京!”

  福大人被她突然的要求吓了一跳,惊问:“格格,发生了什么事?”

  “我……我要回家……”歆怡的声音在拂过河面的清风中更加颤抖。

  “格格生病了吗?”

  叶舒远出现在歆怡身边,代她回答道:“福大人无须多虑,格格没事,只是久困舟船,有些烦躁。”

  福大人脸上立刻出现理解的笑容,大声宽慰道:“格格安心,明天上午到了清口,我们的船会靠岸补充食物、用品及检修,格格和额驸也可上岸走走。”

  “我不……”

  叶舒远低声打断她。“你真想继续丢人现眼吗?”

  他冰冷的语气把歆怡镇住,一时只能呆呆地看着他。而他则转头对紧跟在歆怡身边的康嬷嬷、秋儿说:“带她回舱!”

  他的专横霸道把歆怡气得脸都绿了,她甩开秋儿的手。“你没有权力管我!”

  “我有!”他坚定地说。“我有足够的权力管你,不信你试试!”

  “格格,别说了。”见歆怡还想争辩,康嬷嬷示意秋儿,两人硬把她拉走了。

  一整天下来,歆怡拒绝跟叶舒远说话,叶舒远也无意接近她,他们就像两个彼此憎恨的仇人,各守舱房一角,互不搭理,前几天两人间虽有小争吵,但仍算平静快乐的气氛,现在已全然消失。

  歆怡气他不近情理,为人迂腐,对她太苛刻;叶舒远气她不懂事,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可她却把两人间的嫌隙闹得人人皆知。听她站在甲板上对福公公喊的那番话,他心寒地想,就凭她这个性,他与她怎可能有安宁的未来?

  在失望、沮丧与苦恼中,一夜过去,清口码头出现在前方。清口虽然不是运河沿线最大的码头,但仍然十分繁荣。

  当船缓缓驶入码头,停靠在距离闸门较远的桥下时,歆怡看到岸上有多名官员模样的男人在等候,而福公公的船已经先行靠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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