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恶华寻梦  第14页    作者:玛德琳

  晚安,我的命运女神。

  第9章(2)

  酷热的溽暑已过去,河岸边的咖啡座闲置着,香榭丽舍大道上,缤纷的橱窗里已换上初秋的衣衫,宣告着另一个季节的降临。

  霏霏细雨斜斜打上玻璃窗,布利萧太太轻轻合上门,阻绝凉意侵袭,她拢紧了披在肩上的针织罩衫,转身刚要喊一声,却立时让布利萧先生一记眼神阻止。

  布利萧太太蹑手蹑脚,步向布利萧先生观望的方位,探头张望。

  光线昏暗的穿廊上,菲菲正背对着布利萧夫妇俩,听着一通来自台湾的越洋电话。

  她单薄的双肩略显僵硬,迥异于接电话之前的愉悦轻快,彷佛置身于冷冻库,寒气不断袭来,她一只手抓紧话筒,另一手环拥住自己,却依然觉得好冷。

  布利萧先生拉住急着上前的妻子,低声制止。“除非她开口向我们请求,否则贸然伸出援手只会令她觉得不自在。”

  “亲爱的!”布利萧太太显然反对先生的做法。

  布利萧夫妇尚未开始一番论战,穿廊上的菲菲已挂上送来恶耗的电话,神色苍白的朝两人走来。

  “我必须离开一阵子……我必须回台湾去……”

  菲菲双眼空洞,语无伦次的模样,彻底吓坏了布利萧夫妇。

  “菲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布利萧太太试图拥住她发冷的娇躯,却让她连番摇头婉拒。

  “我必须立刻回台湾一趟,不能再留在这里……不能……对不起,布利萧先生,我得暂时请个假。”

  “回去吧,不必担心,这里的大门永远为你开着。”布利萧先生替她取来风衣与提包,给予拥抱与抚慰。

  命运的安排总是仓卒得不让人有任何防备的机会,任你再跋扈,再不可一世,皆要跪倒在它的脚下,任其摆布。

  下了出租车,菲菲带着方才路上添购的行李箱,隐忍着泪不肯落下,返回小公寓,她站在熟悉的位置,愣忡地张望。

  她先看着前两天和夏尔同坐的软呢沙发,再移动脚步来到厨房,幽幽望着今早与夏尔共进早餐的长桌。

  这里,是夏尔一手替她构筑的避难所。

  关于遭受背叛的痛苦,那些盲昧、只看表面不察事情真相的恶毒指控,梦想遭人侵占的难受和煎熬,全都阻挡在外,进不来。

  这里因为夏尔的存在而坚若堡垒。

  全是因为他,美丽又孤独的夏尔,她渴望守护的悲伤独角兽。

  不,不行……此时此刻不是眷恋犹豫的时候。菲菲拭干泪痕,转身返回已成为她小小天地的客房。

  将行李箱平摊在床尾,她迅速拉开乳白色的壁柜,不料,一柜满满的回忆迅速倒落在她身上。

  吊在左手边的,那件枫红色洋装,沾满了与夏尔一起在街灯下共舞的记忆,再过来,那件染上各色颜料的伞状风衣,则是夏尔一时兴起的恶作剧……

  菲菲咬唇闭起泪眸,动作僵硬地将一件件衣物卸下,胡乱塞进行李箱,间接的将两人之间最私密甜美的回忆,叠成一箱甜蜜又苦涩的记忆行囊。

  她拖着重得快压垮馨躯的行李,竭力不让悲伤的情绪留下来,扳动门把。

  “夏尔,难道你不请我进去坐吗?”

  夏尔伫立在大门后方,与门外看不清面容的女人冰冷的对峙。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也不需要你的探望。”

  透过门缝,菲菲隐约看见他握在门把上的手青筋浮冒,几乎将它捏碎。

  菲菲迷惑的略偏着头,换个角度,终于看清了女人的容貌。

  站在公寓门外的,是一位高雅的妇人,她体型纤细,一身低调的香奈儿套装,盘成法式发髻的一头金发光彩耀眼,合宜的薄妆,勾勒出白种人的深邃轮廓,鲜红的丰盈嘴唇透着一丝诱惑。

  她扬起浓密的长睫,深深注视着门里的夏尔。

  那种目光实在太过……太过眷恋、太过渴望,强烈得近乎扭曲了高雅妇人该有的礼貌和矜持。

  “夏尔,你怎能一句话都不说,就擅自跑来巴黎?你知道我们在美国有多着急吗?米克为了找寻你的下落,动用了大量人力,我们甚至聘请了征信社……”

  “我们?”夏尔冷冷打断妇人心慌的告白。“你确定米克还想见到我?”

  “当然呀,你是我们的孩子……”

  “领养来的孩子。”他嘲讽的加上注解,故意撇开视线,躲避妇人异常执着的殷切注目。

  当初,夏尔和毫无血缘关系的楚宁成为名义上的姊弟,却在楚宁为了脱离悲惨身分的磨练过程中,将他彻底遗弃。

  那个曾经承诺永远不会放开他的女人,出于自私,绝情的抛弃了他。

  此后,他又回到社会局被重新安置,直到让一对生活优渥的德裔美籍夫妇领养。眼前的金发美妇正是他的养母,他原以为,一心渴望的疼爱终于能够实现,结果得到的却是……

  “但是我和米克是全心全意的爱着你啊,夏尔,你不要对我无动于衷,我知道你依然还在意那件事……”

  “够了!”夏尔象是蓦然惊醒的兽,怒意勃发,蓝眸恶狠狠地抗拒着妇人的哀求。“我不希罕你们的爱,我也不想当你们的孩子,我从来就不属于你们!”

  “夏尔,我是那么的想念着你,为什么你要用这种态度拒绝我?”高雅妇人轻声掩面而泣,顺势将身体偎近夏尔的胸口,过分亲密的诡谲暧昧正发酵着。

  “请你离开,立刻从我的眼前消失──亲爱的母亲。”夏尔漠然的别开脸庞,冷酷地驱逐她。

  不知因何,菲菲听得出来,他语末的那声称呼格外讥讽,象是刻意提醒着妇人,别越过虚构的亲情界线。

  难道……

  “噢,夏尔、夏尔,我的夏尔,我确实是对你做了很多……世俗的眼光无法理解的事,但那是因为我深深爱着你呀!”

  “是啊,你的爱,就是把一个渴望获得母亲疼爱的孩子拉到床上,让这个可悲的孩子背负乱伦的罪名,遭受众人唾弃与舆论指责,然后自己躲到丈夫身后,伪装成一个无辜受害者──这就是你口中所谓的爱?”

  房门后方,意外成为窃听者的菲菲为之震慑,松开淌满冷汗的手掌,紧紧捂住双耳,不敢也不愿再往下听。

  她瞠着双眸,彷佛一瞬间丧失所有知觉,木然的转身,发凉的背沿着平坦的墙滑蹲下来,将脸埋进曲起的双膝间,放任散乱的意识被复杂的翻搅情绪淹没。

  妇人逾越道德与伦常的骇人告白,透过门缝断断续续的传来,逼得她必须将双耳捂得更紧,才能遏阻那些可怕的话语飘进耳里,已经溃散的心神彻底被击碎,无法汇聚。

  为什么偏偏是现在?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偏偏选在夏尔最需要她的此刻?

  菲菲撑开颤抖不止的眼皮,波动剧烈的心浮沉不定。

  对不起,对不起……如今,她已无法如愿守护着他。

  直到间断的争论声趋于平静,始终紧捂着唇不放的泛白小手缓慢的滑下,哀伤的大眼直睇着行囊,确认收藏在里头的美好记忆未曾遭受污染,她才能一并安心的携走。

  这一离开,连她自己也无法确定何时是归期……

  菲菲费劲的拉起行李箱,不让它发出任何声响,放轻了足音,步出房门,看向另一头的主卧房。

  在那扇门的后方,夏尔正躲在房里,独自吞忍痛苦,默默舔伤。

  “夏尔,我走了……再见。”反覆抿咬的苍白嘴唇张合着,含糊地告别。

  于是,菲菲驼负着最沉重的忧伤,一如秋季无声无息的降临,杳然离开了夏尔替她构筑的小小避难所。

  她一离开,曾经是灵魂相系的私密空间,开始瓦解崩裂,支离破碎。

  哪怕是再轻微、再难以细察的举动,只要是来自于菲菲,夏尔都能感觉得到,那是命运式的召唤,宿命式的连结,难以言喻的灵犀牵引。

  夏尔站在房门后,打开门,望穿寂静如墓室的客厅,越过这段距离,来到余留着野姜花香气的客房。

  这里已然空荡荡。

  她走了,未留只字词组,没有半点蛛丝马迹,甚至连一个微乎其微的线索都没有留下。

  关于菲菲的一切,彷佛是一场夏日春梦,虚幻而美丽,纯真而不实。

  现在,他被迫从这场美梦里醒来,醒得狼狈不堪,醒得粉身碎骨,醒得宁愿死去也好过睁开双眼面对真实的空虚。

  他的胸口只剩填塞不满的黑暗空洞。

  他猜想,菲菲必定是听见了肮脏污秽的恶心事实。

  他猜想,菲菲对他的容忍限度已然抵达临界点。

  他猜想,菲菲终于决定弃守对他的感情与执着。

  所以,梦不得不醒……不,不对,他从不作梦,从不!

  这只是一场过于投入的游戏,荒腔走板,脱离了他原有的规则与习性,彻底失控的游戏。

  游戏结束,如同以往,菲菲被他淘汰,再也不会出现在他身边,再也不会!

  忽然间,夏尔牵动嘴角朗朗的笑了,笑得不可遏抑,笑开绷得极硬的脸部线条,笑疼了肺叶,整座公寓都回荡着冰冷而无意义的笑声。

  阵阵笑声掩盖了静谧,粉饰了空虚,也撕裂了最深沉的痛楚,宣告着游戏终于结束。

  他,终于变成一只独角兽,回到属于自己的华丽墓园,遭受命运女神放逐,独自咀嚼孤独……

  第10章(1)

  象是写满告白的纸片被撕碎,化作一朵朵苍白的雪花,落在来去仓卒的行人肩上,冰封了整座城市。

  巴黎,太美太忧郁,时时有人为爱心碎,刻刻有人为情崩溃。

  菲菲犹记得,离开时她穿着一袭轻便的秋装,如今归来,又是一身厚重的御寒厚衫,焦糖色的大衣支撑着她疲倦不堪的身体。

  出租车驰驶在雪夜中,将来自东方国度的娇小身影送达订制铺。

  布利萧夫妇给予她深深的拥抱,表达最真挚的关怀。

  短暂打过招呼之后,她片刻不停留,即刻转往魂牵梦萦的小公寓。

  可是,公寓的大门牢牢深锁,圆舞曲的旋律透过门铃不断吟唱,回应她的却是孤寂清冷。

  菲菲背过身,倚着门扉,将额心抵靠在满载着悲伤情绪的行李箱上,各种古怪的思绪开始酝酿。她臆测着,夏尔是否又开始过起荒唐的生活,是否又浸泡在酒精中麻痹自我……

  她难受的猛摇头,企图甩开那些负面思考,沉淀紊乱的心绪。

  蓦地,她惊忆起什么,仓皇的起身,拖过快压垮娇小身子的行李,重新招了部出租车,直奔短暂熟悉过的学区。

  “皮耶?埃里特?是我菲菲!”她扯开干哑的嗓子,小手拚命拍打着门扉。

  “小姐,你来这里找谁?”楼上的住户听见呼喊声,纳闷地下楼询问。

  菲菲转过头焦急地询问:“住在这里的皮耶先生……我是来找皮耶先生的,请问你见过他吗?”

  对方的神情透露着古怪,纳闷地回道:“你不知道吗?上个月这间公寓已经被警方封锁,据说住在里头的一伙人全在干些非法交易,还有国际刑警来搜过证。”

  “怎么可能……不会的,不会这样的……”骤然听闻这样的消息,菲菲震愣如傻,发麻的柔荑握紧了行李箱的把手。

  “小姐,你还好吗?”对方关切的问。

  “不好,一点都不好……”她神情空洞的喃喃自语,拖着越来越沉重的哀伤行囊,泪落离去。

  菲菲站在街头,旁徨的仰望着漫天的雪花,感受刺骨的冰冷一波波袭来。

  为什么,天空黑得这么凄凉?

  为什么这个世界总是如此无常?为什么总有无可预期的浓重哀伤等着击垮我们?为什么相聚之后,总是必须面对分离?

  这里不是巴黎吗?几世纪以来,令众多艺术家以及文豪们为之陶醉,不愿醒来的美丽城市,为什么此时此刻看来宛若一座葬梦的墓园?

  菲菲倚着行李箱,浑身乏力的蹲了下来,泪水在眼中流转,彷佛一瞬间被整个世界遗弃,深深的无助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将她困锁在这里,哪里也去不了。

  “迷路了?还是弄丢了什么?”

  一名俊美高大的陌生男人不知何时驻足在对街的灯下,站姿慵懒,嘴上叼着烟,双手分叉在黑色毛毡大衣的两侧,充满谜般的氛围。

  菲菲茫然的左右张望,这才确定前方象是罪犯的俊美男人是同她说话。

  “如果你继续蹲在那里,等会儿要是一辆没长眼睛的卡车转弯开过来,你可能会立即被辗碎。站起来,要不就直接躺下去等死,你自己选择一项。”

  从对街灯下飘来的懒散嗓音,不知是劝阻抑或是讽刺,男人象是捺着性子等着她作抉择。

  菲菲思索着,零碎的记忆里逐渐浮出一道似曾相识的身影。“你是……”

  她忆起自己曾经见过这个男人,就在那个有着美好回忆的小公寓里。

  当时夏尔神色略僵,对他爱理不理,两人像是熟识多年的旧友,又好似交情不深,令人雾里看花,摸不着头绪。

  “你来迟了一步,那个道德沦丧的二十一世纪卡萨诺瓦已经毁了。”彷佛看透她迟钝的醒悟,男人揭开谜底,懒得故弄玄虚。

  “你知道夏尔的下落?”菲菲抬起袖子抹去一脸狼狈,等待宣判似的焦急地喘息着。“请你告诉我,他人在哪里?”

  “我没有义务告诉你。”铁宇钧径自抽着烟,目光充满戏谑。

  “我、我知道你是夏尔的朋友……只要你愿意告诉我他的下落,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问题是,我不需要你替我做任何事。”铁宇钧踩熄了短烟,直朝蹲在街角的小可怜踱近,一脸懒得多管闲事,却又非碰不可的厌烦模样。“我早猜到那小子肯定会玩出祸端来,可是千算万算就是没想到,他居然会栽在你这个纯真的小绵羊手里。”

  “请你告诉我夏尔的下落!求求你!”菲菲忍住啜泣,苦苦地央求。

  “你真这么想知道?”

  “是的!”

  “那后果可要自负。”铁宇钧咧开率性的微笑,懒得多废话,直接扯高这只迷途的羔羊,顺道勾过极轻的行李箱,动作一气呵成。

  “先生……你要带我去哪里?”

  “去闯关。”

  “闯关?不,我要去找夏尔!”蓦然煞住脚步,菲菲闷瞪着不知来历、仅有一面之缘的不羁男子,感觉自己被摆了一道。

  “你要是不闯关,我保证你这辈子都休想再见到夏尔那小子。”

  “你到底在说什么……”

  “如果你没有足够的决心想救回夏尔,现在就立刻放弃,永远别再提起这个人这个名字;如果你对他的心够坚定,小小一个赌注,你也应该孤注一掷,不是吗?”铁宇钧直接质询起她的意志是否够坚定。

  “赌注……”菲菲忽然笑了,泪水却泫然坠落,因为她忽然忆起当初夏尔亦曾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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