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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魔为偶(上)  第8页    作者:雷恩那

  本王不说,你就看不明白?

  ……所以师父也在试她就是了?

  可恶可恶!是她太蠢!

  等到当夜又有属下来报,说是顺藤摸瓜终于逮到潜藏在军中的八名敌军细作,丝雪霖还真想给自个儿后脑勺一记重拍。

  敌军细作紧盯望衡军主帅与各部将领的起居动向,为引那些“暗桩”浮出水面,且来一招反策,诱敌方大军入局,师父才会跑来窝在胖员外的华宅里与大伙儿同乐,开心听着如滔滔江水、绵延不绝的奉承话,跟舞姬们混作一团……

  都是师父表现得太怡然自得,害她以为……以为师父是喜欢那些女子的。

  光想着师父喜欢别人,她脑袋瓜都凌乱了。

  心思不清明,两眼如盲,才会蠢到自个儿暴怒暴走。

  好!师父要她自己去看,那她就好好的、仔细地、使劲儿看个清楚明白!

  子夜时分——

  海面上被熊熊火光照映得如白昼般清晰。

  下水的无数条小翼与小斗舰,或作为诱饵诱敌船追击,或以连弩、火箭或小火炮迫使敌船转向,不管哪一种,皆为引敌军深入陷阱。

  望衡军在水中设下的机关奏效。

  当敌船近岸,我军斗手们适时操作机括,沉在水下的木桩陡然竖起,钉在粗圆桩子上、一条条带刺带勾的铁链随即被横拉于水面上,用来破坏船底十分有力。

  敌船一旦破底或卡在机关上进退不得,我方斗舰必然将之合围,趁他病要他命,与敌船接舷之后就是毫不留情的近身战,连落水往回逃的也绝不放过。

  先封锁,不令敌船近岸。

  跟着包围、歼灭、追击、再彻底歼灭。

  战场残酷,近身战尤其惨烈,丝雪霖早有觉悟,缠着师父来东海驱逐敌寇、重建边防,她很明白入眼的会是何种景象,只是当两军短兵相交,最最真实的一面呈现在前,心志再强,亦受冲击。

  但师父没要她回避。

  像拿她当大人对待,他让她去看去听去想,这一点又令她受冲击的心志得以刚毅坚挺。

  不过尽管如此,师父还是没任她跟到底。

  望衡军的冲艇和小斗鉴在海面上分组攻敌,为统整和有效变化阵形,指挥船亦须往海面战场推进,亲王主帅脱去华服重披战袍,把她赶下船。

  望衡军是没打算让任何一艘敌船上岸的,倘使真有漏网之鱼摸上来,陆面上亦设防线,相较而言,岸边算是非常安全,安全到她心痒手也痒,好想抢一艘小翼下水,偷偷跟上去。

  可是不行。

  来东海前她跟师父约法三章,要听他的话。

  她遂爬上这阵子甫完工的了望高台,了望台坚固雄壮,内部分三层,分别有供士兵休憩、储存武器和兵粮之处,留守的士兵认出她是这两个月来一直跟在烈亲王身边、喊烈亲王师父的小姑娘,见她长驱直入直往高台上奔窜,并未阻她。

  跃上制高点,放眼看去确实一目了然,敌方大军的鲨形阵被望衡军埋伏于两侧的冲艇打乱。

  师父这招侧面突击安排得好啊!

  她内心不禁喝采,眸子舍不得眨,脑中思绪转个不停,想着若她是敌军主将该如何接应,若她是师父又会如何进击。

  此时对方阵形收拢,试图以矩阵护住大将指挥船。

  约莫是彻底明白中了欺敌之术,深落陷阱,终于弃卒保帅准备要逃。

  当敌军剩余战船轻易集结,未受望衡军太多阻挠,丝雪霖已知师父定留后手。

  果不其然——

  海面骤然爆开一团火光,烈火猛烈,竟在海上迅速燃出一个巨大圈子,将甫集结成矩形阵的敌军团团围困。

  先分别削弱、击破,留给对方统整残兵,再以逸待劳来个一网打尽。

  东黎欲霸占天南朝东海的海上控制权,对天南朝沿海的扰边行径不曾真正歇止,这一次敢与烧杀掳掠'恶名昭彰的倭人联手也实在欺人太甚,丝雪霖来到东海,曾随亲王师父巡视遭掠杀的几处沿海渔村与小城,再听那些捡回一条命的百姓们述说当时惨况……她全然能懂,如今有这样好的时机,既然诱敌深入,费了那么大的劲儿,完全歼敌方为上上之策。

  这一战必要将对手打趴,对于来犯之敌,丁点恻隐之心皆是可笑之举。

  然,该是完美火攻封锁的大火圈却有一小段没有燃起。

  敌军察觉到了,所有战船自然护着大将主船往那断口突破。

  丝雪霖急得心如火烤,往不远处看去,才惊觉我方的一小船队遭遇攻击。

  暗暗摸上那支小船队的是十来名使长刀的倭人,其他船只已赶过来援手,但那架装载着水上火箭的小翼却漂走了,因小翼未能及时抵达定点放出火箭,才使得火攻封锁的大圈子出现缺口。

  不行!别漂别漂!回来啊——

  丝雪霖抱头又跺脚,急得快流泪。

  脑中急速转动,拚命动着,一幕幕画面如浮光掠影。

  她想起随师父巡视时曾见到几位姑娘家,一张张年轻却无生气的脸,最小的还不足十岁,那些女孩儿是活下来了,但被倭人和东黎攻陷的城村,敌军主将放任底下士兵随着倭人烧杀掳掠、奸淫妇女,连身子都没长熟的女娃儿也不放过,若非亲人死命保下,硬护着不让姑娘家寻短,哪还能活?

  要跟本王去东海,可以。

  你必须跟本王约法三章,既说不离开我,就得老老实实跟着。

  若情势真危急——本王要你走,你必得遵从。

  脑海里,师父的话一字字盘桓。

  若然不从,那本王与你之间的师徒情分便是到了头,从此只当陌路……

  她不是不听话、不是不遵从,而是再迟一步,敌军便有机会远遁。

  她厌恶战乱,但有人打上门来,手段凶残毫无怜悯,便不能原谅。

  既然要杀,就杀个彻底,最好连根拔起,方能保沿海百姓长年太平,绝不能教那些混帐东西逃掉!不可以不可以不可以!

  所有思绪一甩而开,她抓着垂挂在外墙上的绳梯一跃而下,似听见高台上谁在喊她,她头抬也未抬,提气便往海上冲,抢一架小翼就去追漂远的那只小翼。

  这种供单人操控的轻舟她已使得非常好,知道如何追着风、借风力在海面上疾行。

  她躲过流火,躲过乱射的箭弩,亦躲过几个落了水、企图抢她小翼的敌军。

  她以自己都未料及的神速抢到那架漂走的小翼旁边,侧倾身躯,藕臂陡伸,一把揪住小翼上的绳杆。

  不知是否有人能一次驶动两架轻翼小舟,以往不知,如今却是知道了——

  真有这般本事!

  丝雪霖努力保持平衡,驾着双翼冲向大火圈的缺口。

  耳中呼呼呜鸣,她听不清周遭声音亦无心去听,只知必须尽快堵住那道口子,不能让师父的火攻封锁出差错,不能放那些混蛋逃出生天。

  一切动作全凭本能,她学着士兵们放火箭的方式扯开机括,随即放开那架装载火油的小翼,小翼被点燃的火箭带着疾冲,她攀在自个儿的这架小翼上迅速往后退,却退得不够快,当那端的火猛然爆开,把即将突围冲出的敌军船队烧成一大火球时,她的小翼亦受波及,烈火炸开的力道将她喷飞,小翼碎裂四散,她坠进海中。

  “阿霖——”

  是师父的唤声,就算跌进海里,耳朵呜呜响,她依旧能听清。

  糟了!是很糟很糟又很糟的那种糟糕啊!她的行径肯定被师父看得一清二楚,要不,师父也不会喊她喊得那样怒气腾腾。

  想避避风头,但往哪儿避啊?

  欸,她总不能一直沉在海面底下不出头啊……

  突然,有谁伸了根粗粗的竹杆子过来,丝雪霖甫抱住,船那头的士兵们开始吆喝着收杆,很快就把她救上船。

  定睛一看,她上的正是望衡军的主帅指挥船。

  其实凭她泅水的本事,要自个儿游上岸或找一艘小战船攀上绝非难事,用不着指挥船赶来相救的,那个……

  如今……反正……总之是安全了、得救了,只是眼前还有一道如悬崖峭壁的“天险大关”要闯,谁来救她过关?

  不等那道冷冰冰的“天险大关”发话,她先跪再说——

  “师父……”很可怜兮兮地唤了声。

  不但嗓声可怜,此时她丝雪霖的模样也颇可怜。

  被人从海里捞起,浑身湿漉漉,束发早被水流打散,披头散发的样子显得脸蛋又小又苍白,不知是觉得冷,抑或受到惊吓,她直挺挺跪在那儿,指尖克制不住地发颤,尤其端坐在前的男子半句话不说,她越看越惊,背脊都隐隐抖了起来。

  外头,战事底定。

  她拉回漂走的小翼堵上那个火攻缺口,及时将敌军残余船队逼回火圈内,望衡军数十艘斗鉴上的连弩齐发,强攻不过一刻钟便完全歼敌。

  但她家师父对于这最后一波的连弩强攻似乎不感兴趣,明明还在指挥船上,却没探头多看一眼,把她叫进主帅臆房里后……就成眼下这样。

  她扛不住就先跪了。

  南明烈实不知该揍她一顿小屁好呢?还是该好好夸她?

  若然她是他麾下的士兵,适才她那一手浑然天成的单人驾双翼之技,足能令他刮目相看、开口嘉许,更别提之后冒险放出火箭所建下的功劳,想在军中连升三级他都允。

  烈火炸开,把不及退避的她也一并轰飞,他额心骤然刺痛,入眼尽是火红,怎么也看不清前路,是缥青突然近身,在他耳际吐语——

  “小姐无事,已泅出水面。”

  听得那一句,他神识才定,才知胸口绷得疼痛,五指已将船舷捺出裂痕。

  一直认为自己天生冷情,即便曾与她亲爹知己相交,亦是淡如水般的君子之交,之后她的爹爹远走西泽,断了音信,他是曾有怅然若失之感,却并未在心上刻划过深的痕迹,但这丫头来到他身边不过几年……不过几年啊,他这一颗心总像吊着十五只桶子,常因她搞得自己心里七上八下。

  他身为皇族人,有诸多皇兄皇弟,更有多到数不清的侄亲晚辈,但就是孤独一人,自始至终,都是一个。

  而她亦然,与他是如此这般相像。

  这几年养她、教她,与她一块儿生活,像相依为命的两个,所以不知不觉间才会令她进到内心深处,遇上她的事就无法淡定吗?

  如今已然这般,往后又当如何?

  若不坚决立好规矩,确实给她一些教训,他往后日子怕要永无安宁,不知要为她费多少心神、白了多少头发。

  第5章(2)

  “今夜你答应过本王什么?”

  “……留在岸上,不……不下水。”用眼角余光偷瞄的举止是怯懦的表现,知道归知道,丝雪霖还是怯懦瞄着。

  师父给外人的感觉一向清冷孤高、难以亲近,她却觉他周身气质暖得很……

  然,此刻的师父不大暖,不但不暖,还冻得她呼吸吐纳都快跟着冻结。

  “随本王来东海治军之前,你又应承过什么?”

  进到这船舱,已觑见师父第五次伸手去按压眉间额上的火焰印记,师父头很疼是吗?因为她又闹起?

  想到稍早因那场庆功宴席,她还骂师父色令智昏,说他臭……欸,师父头疼,她确实是罪魁祸首,但是……

  但是……

  “师父,我知道自己可以办到,没有逞强,那架小翼不及发出,漂走了,总不能……不能由着它漂远,师父的火攻封锁完成了,咱们斗鉴上的连弩齐发才能给敌军最后一击啊,我看得出来,师父要我去看,我能看出来,我……”语气越说越急。

  啪!一记不重不轻的拍击声响起。

  南明烈单掌拍桌,短促一个音就让跪地的小姑娘双肩陡颤,眸底泛泪光。

  “我问,随本王来东海之前,你应承过本王什么?”

  “师父……”她抬起脸容,唇色异常惨淡。

  “不肯答吗?”见她固执抿唇,他沉声又道:“无妨,本王替你答。你承诺一切听我安排,要你待着,你就得老老实实的,若要你走,你也必须遵从,绝无二话。”略顿——

  “本王那时亦说,你若毁诺,也无须再喊我师父,本王与你之间的情分算是到了头,从此只当陌路——”

  “师父!”她大声喊出,眼泪顺颊滚落,眸子眨都不眨,惊惧、懊恼、委屈、不敢置信、仿徨失措……种种心绪在那瞳底交迭翻涌。

  这丫头可怜模样再搭上泪眼汪汪,南明烈冷冷绷着脸,内心却大感吃不消。

  他撇开脸,起身,阔袖一拂走出船舱。

  要她答话,她还跟他强,一副自己并未做错的态势,简直火上浇油。

  眼不见心不乱,干脆把她丢在里头晾一晾,看她能否自省。

  被惹得头都疼,不是两边额穴疼痛,而是额心阵阵刺热,仿佛那抹火焰印记变成活物,热度不住往额骨里灼入。

  步出舱外受夜风一吹,心绪稳下,那灼痛感亦跟着缓和下来。

  海面仍被无数大小火团,以及水军们手中的火炬照得清楚能见,小翼和斗鉴来来回回救助落水的我方士兵,几名将领见他立在船舷边,纷纷上前禀报战果与要务,并作请示。

  南明烈问了问粗估的伤亡人数,待听取众将领所禀之事,迅速下达几个决策之后,他将后续的处理交由水军副统领接手,随即便令指挥船回航。

  返回岸边,原想把那惹人头痛的丫头继续丢着不理,但他发现竟有不少士兵朝着指挥船的船舱张望,那引颈期待的样子根本是想等着人出来、再冲上前好好表示一番,满满的钦服与好奇。

  单人驾双翼确实厉害。

  千钧一发间能堵上火攻封锁的缺口,的确艺高人胆大。

  然,要是那丫头再如此受众人追捧,岂不耀武扬威到翻了天去?

  端出亲王主帅的架子,横扫几眼终于将那些眼巴巴望着船舱的毛头小子“赶”走。他拉开舱门踏进,一扬睫,稍缓下的火气忽又腾高——

  她竟还跪着!

  姿势跟半个时辰前他拂袖离开时一模一样,就连他一开始特意摆在桌上的一迭干净棉布,她也未取。

  要在以往,她肯定抓着就用,岂会拖着满身水气动都不动?

  被捞上来跪到现在,她头发和衣衫仅湿湿的,已不滴水,但地上被她跪出的一小洼水还没干……这是跟他杠上了吗?南明烈越看越怒。

  他大步走近,袍摆与靴子进到她低垂的眼界里。“丝雪霖!”

  发丝凌乱的脑袋瓜缓缓抬高,丝雪霖突然吁出一口气,跪姿一软,改而跪坐在自己腿跟上。

  她眨眨眼,冲着他笑——

  “师父你叫我了,我还以为师父真不认我,把我当陌生人……”

  南明烈微眯凤目,正想着接下来该怎么教训她,神情却骤然一变。

  居高临下去看,才见她跪出的那一圈水洼颜色不对,似混过暗红。

  他矮身蹲下,迅速拨开她的发,目光飞快在她身上梭巡,终于在她左腰侧找到伤口,口子上插着一小片断木,看着像是小翼船身的造材,木片未拔出,牢牢嵌在肉里,所以一开始出血并不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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