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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牌祸  第1页    作者:奕安

  楔子

  “姊、姊。”静止的马车里,男孩守在女孩身侧,焦急地想唤回她的神志。

  女孩原本悄无声息地躺着,良久,彷佛听到男孩不停的呼唤,她的眼皮微微动了下。

  男孩顿时喜上眉梢,撩开帘子,冲着马车外喊道:“爹、娘!姊姊醒了、姊姊醒了!”

  夕照斜斜照进车内,女孩似乎感受到阳光的暖意,缓缓睁开眼,伸手探向面前的一小缕阳光中。她苍白的指尖在阳光里纤细得近乎透明,指甲崤棱,一看便知身有沉痾。

  “小则……”

  男孩闻声赶紧回过头来。

  “听……”

  叮当,叮当——?风送来一阵细微的铃声,像一个女孩子的欢笑声,清脆无比。

  “我想……看看。”

  就这么几个字,已经用尽她所有的力气,女孩疲倦地垂下手,眼中却有着渴望的神采。

  男孩愣了一会,下定决心道:“好。”他小心翼翼地背起女孩,一步步走下马车。

  马车停在一座屋宅前,门口的匾额掉在地上摔成两半,“杨”字在男孩的脚下,“宅”字却斜躺在门槛上。这杨宅的门大开着,里面死气沉沉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爹娘去哪儿了?

  正想着,铃声从死寂的宅院中传来。

  男孩犹豫了一会,接着迈开步伐背着姊姊走进宅院,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当。他虽然只有六岁,却比八岁的姊姊强壮多了。

  每间屋子都是桌翻椅倒,凌乱不堪,像是被人洗劫过一般,空气中飘荡着浅淡的血腥味,再往里走,血腥味越来越浓,男孩不禁皱着眉停下脚步。

  这样的味道,绝对不适合姊姊。

  就在男孩想掉头时,那铃声叮叮当当地又响起,又清又亮,好像就在耳边。

  “则……”女孩轻唤了声。

  男孩叹口气,往铃声传来的跨院走去。

  跨院简直就是个修罗场,遍地血污,七横八竖的躺了很多尸体。一个小孩子靠在墙角边,她伤得颇重,身上汩汩流出血来,偶尔动一下,就有银铃叮叮当当响起。

  女孩脸现喜色,让男孩把她放在小孩子身边,拨弄她手腕上的铃铛,一下一下,脆然如玉。

  “没有其它活口。”

  “那轻宛的病……”

  不远处有两人交谈着走进跨院,正是男孩女孩的双亲,见他们两个孩子在此,不由得大惊失色。

  “轻宛!”

  女孩浅浅地笑着,夕阳下,晦淡的脸色竟也有了几分光彩,她拉过男孩的手,覆在小孩子手上。

  铃声霍然止住。

  她留恋地看了眼围在身边的父母和弟弟,手一松,滑落身边。

  男孩死死握住手下细弱的手腕,铃铛硌在手心,发出闷闷的嗒嗒声。

  “小则。”父亲掰开男孩手心,抱起那个小孩子,“你记住,从今以后,她才是你姊姊。”

  男孩难以置信地瞪视父亲,却发现父亲已是满脸泪痕。

  这之后很久的一段日子里,男孩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在那个血腥的院落里,他的姊姊从一个病弱的小姑娘,变成了一个伤重的小姑娘,而且,他还被告知,这是一个永远不能说出去的秘密。

  第1章(1)

  三年后

  这年的冬天,下了场很大的雪,深得没过膝盖。

  十一岁的慕容轻宛虽然比慕容则大两岁,看上去却只有七、八岁的样子,事实上,心性同样也只有那么一点大。头一次见这么大的雪,她兴奋地又跳又叫,不断扯着慕容则的衣角,“小则,你陪我玩玩嘛。”

  慕容则甩开她,冷淡道:“我要练功。”

  “好不容易才下这场大雪,明天再练嘛。”慕容轻宛不依不挠地跟上。

  慕容则停下脚步,冷冷地盯住她。“你自己不练就算了,不要来烦我。”说完袖子一甩,大步走开。

  蹲马步、打桩,一站就是两个时辰,其间需得凝神静气,心净明澈,方能收到效果。

  慕容则站了半个时辰,慕容轻宛就在一边玩了半个时辰,堆雪人、扔雪球,她玩得不亦乐乎,身上的银铃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小孩子长得快,才过三年,串起铃铛的银圈已经戴不上手腕了,慕容轻宛便把它系在腰间,从来不肯摘下。

  自个儿玩久了也是无趣,不多久,慕容轻宛又跑到慕容则身边。“来玩嘛,不要练了。”

  慕容则闭上眼睛不理她。

  见他这样,慕容轻宛解下腰侧的银铃,在他耳边不住地晃。“叮叮当,叮叮当,小则小则快来玩。”

  慕容则听得心神不宁,再无心练功,恼火地夺下她手中银铃,远远扔了出去——

  终于清静了,慕容则满足地阖目,重新开始练功。

  马步站完,接着打坐练内功,再下来是练习剑法,最后打了一套拳,随着时间流逝,雪早已停了,天色半昏,刚好到了吃晚饭的时候,当慕容则走出练功房的院子,见树林里的雪呈现乱糟糟的一片,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练功房是禁地,仆佣从来不会靠近,这雪……应该没人踏过才对。

  他不解地走入林中查看,却见一个小小的身影在林子深处的雪中扑腾。

  “你在干什么”慕容则飞身过去,一把将她揪起。

  慕容轻宛细嫩的脸蛋冻得青紫,见到慕容则却很高兴,哆哆嗦嗦道:“小则,你快帮我找,咳咳……”剧烈地咳嗽一阵后,才缓过气来,“……找铃铛。”

  铃铛?慕容则这才想起,他早就把她的铃铛丢出去了。

  难道在他练功的这半天,她就一直趴在这里找想到这里,慕容则怒从心起,将她一把抱起就走。

  “放我下来,我还没找到呀……”

  不管她的挣扎,慕容则上了一栋竹楼,将她放到床上。

  “自己换衣服,我叫人送晚饭过来,好好待着。”语气冰冷地吩咐完,他转身就走,留下一头雾水的慕容轻宛。

  小则……他怎会这么生气啊?

  慕容则在练功房边的树林里找了很久,连深埋雪下的草根都翻开来仔细搜寻,可是一直到月过中天的时候还是没有找到那串铃铛。

  他再一次回到蹲马步的地方重复当时的动作,他苦苦回想着,当时是怎么扔的?那铃铛究竟会扔去哪里?

  “过来。”慕容博非突然出现在练功房,把慕容则带到树林里,“抬头看看。”

  雪停之后月色清明,离地不远的树枝上银光闪闪,正是那一串铃铛。

  慕容则摘下铃铛,跪在慕容博非面前,“爹。”

  “轻宛自己丢的,你干什么跪着。”慕容博非淡淡说完就离开了,任慕容则跪在雪地里。

  自己有时会脾气不好,就像今天这样,可没想到她竟然没有告状。傻瓜!他摩挲着手中的铃铛,想起那张笑起来有梨涡的小脸。

  然而,她再天真可爱,也不是他那个病弱的小姊姊。他很想自己真正的姊姊,他从小就背着她晒太阳看蝴蝶,那时多么美好……

  慕容博非远远地看了一整夜,就见天亮了,慕容则依然直挺挺地跪着,鬓角眉梢挂着冰花,他叹口气,把儿子拉回竹楼。

  牧菁菁正在喂慕容轻宛清粥,“乖,再吃一口吧。”

  “咳……”慕容轻宛轻轻摇头,见慕容博非父子上楼来,高兴道:“爹,小则。”

  慕容博非淡应了一声,把牧菁菁叫过问病情,慕容则走到床边,把铃铛放到慕容轻宛手中。

  慕容轻宛惊喜万分,大叫一声抱住他,探头对两个大人喊道:“爹、娘!快看啊,小则帮我找到啦。”她叮叮当当的摇着铃铛,又把头埋到慕容则怀中,“小则最好了……”

  就这样闹腾了一阵子,直到无力她才肯乖乖躺下,但仍一手抓住铃铛,一手揪着慕容则的衣角,睡着了也不松开。

  牧菁菁拍拍慕容则的头,“小则,我们也舍不得轻宛,可是若不是她,你想想,现在的日子会是什么样……”

  什么样?就是冷冰冰的样子吧。他想起刚从杨宅回来的那段日子,爹整日沉着脸,娘以泪洗面,他自己怀中空落落的,只好抱着那个伤重的孩子,当作是自己的姊姊。慕容山庄这样大,住的人却很少,如果不是她在里面又叫又跳,增点热闹,那有多可怕?

  看看,她就连睡容都是高高兴兴的,慕容则坐在床边看着,跪了一夜膝盖又冷又痛,心里却很暖和。

  他终于明白,这个假冒的慕容轻宛已经不知不觉地占据了他们一家人的心。现在,他们再也离不开她了,她就是不可取代的、活生生的——慕容轻宛。

  慕容则还是喜欢冷着脸装小大人,慕容轻宛也还是喜欢赖在他身边,唯一的不同就是,现在她再怎么胡闹,他都没有发过脾气。于是,夏天扇扇子冬天生火炉,慕容则三伏三九苦练功的生活,硬是被心疼他的慕容轻宛给破坏掉了。

  大概真的是太宠她了,这一年来,她越来越无法无天,像今天居然一整天都不见人影。今天是他十岁生日,山庄里人多事杂,她怎么就不懂得注意安全?

  “轻宛……慕容轻宛……”慕容则找遍整座山庄,汗水越流越多,眉头越皱越紧。

  最后,他回到竹楼下,扬声喊道:“慕容轻宛,你再不出声我就砸门了!”

  等了片刻,依旧悄无声息。慕容则扎好马步,对着门正要出掌,突然听到楼里传来几不可闻的细语——

  “门又没锁,你砸它干么?”

  慕容则额上青筋暴起,一脚踢开门,冲上楼去。“我第一次敲门时,你怎么不回答?”

  慕容轻宛正脸色青白地缩在床上,双手不住的揉着肚子。“那时……我吃坏肚子了,正好在……”

  担心的神色闪过,慕容则斥道:“我早就警告过你不要乱吃东西。”

  “为了昨天的那几个珍珠丸子,我今天一天都没能下楼,你就别再说了。真想看看你过生日的场面啊……”她垮下小脸,不断咳声叹气。

  “有什么好看的,烦死了。”慕容则不屑地撇嘴。

  “你是‘江湖第一庄’的公子呀,你看这两天庄里来了多少人,光是厨子仆佣就多请了几十个,还有什么戏班子、杂耍班的,今天应该也有许多客人带了贺礼过来,肯定又热闹又好玩。”

  他只当没听到,左看右看,皱皱鼻子,问道:“什么奇怪的味道?”

  慕容轻宛暗地里摇摇头,她这个弟弟就是不懂得欣赏这些有情趣的东西。“听说这是西域进贡的龙涎香,这次你生日,有人特意从贡品里面偷……哦,不是,是拿了一些过来,送你当贺礼的。”

  “这味道有什么好。”慕容则坐到窗边透气,无意间看到桌几上一碗羹汤动都没动。“你还没吃晚饭?”

  “这芙蓉羹据说也很难得的,可惜我拉肚子……要不你尝尝?”

  慕容则看看慕容轻宛期待的眼神,再看看那碗冷掉的羹汤,叹了口气,舀了一勺吃下肚。每次被酷爱吃食的她拉着尝鲜时,总会倒霉,不知道这次有没有例外。

  “怎么样?怎么样?”慕容轻宛眼眸闪闪发光。

  “还可以。”

  “这是别人专程送来给你的贺礼耶,你只说还可以,这嘴巴也太刁了吧。”她摸摸肚子,想了想,还是决定下床。“不行,我一定要尝尝。”

  手忙脚乱穿好鞋,抬头一看,空空的碗底正朝着她笑。

  还没来得及端起长姊的架式数落他,只见他把碗往桌上一搁,厉声斥责,“你到底有没有记性?拉了一天肚子还没好,现在又要吃什么芙蓉羹,你不吃会死啊?”

  明明是弟弟,怎么教训起人来这么凶?她狠狠的瞪他一眼。“我是你姊姊,对长辈要尊重。”

  慕容则冷笑,“我比你大一岁。”

  “可谁让慕容轻宛比你早出娘胎两年呢,我顶替了这个身分,也只好勉为其难老得快一点了。”她夸张的叹气,脸上净是得意的笑。

  慕容则高高昂起下巴,望着窗外渐沉的夕阳,对她理都不理。

  果然,过了一会,她就忍不住说话了,“小则,晚上你有没有空?陪陪姊姊好不好?”娇娇软软的声音,撒起娇来更是令人耳朵发痒。

  他真不懂,分明把他当哥哥耍赖,还偏要争这姊姊的身分,总结起来就是三个字——孩子气。

  “我要走了。”他冷冷地丢出一句,起身下楼。听到身后楼梯传来的咚咚响,他头也不回,越走越快。“你不用跟着我。”

  “哎呀——”

  第1章(2)

  慕容则耐下性子,回身扶起摔趴在地上的慕容轻宛,不敢太用力。他这个小姊姊练了六年的功夫,却根本都没有长进,身子骨还不及他六岁时,有时候他还真怀疑,她的骨头是不是像她的声音一样软。

  “小则,你要去哪儿,带我一起去嘛。”她索性端起了姊姊的架子,赖着弟弟不放。

  慕容则突然微微笑了。

  望着那令人脊背发寒的笑容,她身子不禁抖了下,她吞了吞口水,便听到他说:“拜你的芙蓉羹所赐,我的肚子现在咕噜作响,你要来就跟来吧。”

  她居然真的跟来了。

  “小则,我近来看了些医书,要不要开些巴豆给你吃吃?”慕容轻宛在外面扯着草,兴致勃勃地辨认哪些是药草哪些是普通的草。

  自从傍晚喝了那碗芙蓉羹,慕容则的肚子就没消停过,听到慕容轻宛这么说,他险些一头栽进茅坑里,“巴豆!你……你到底想怎样?”

  “止泻啊。”慕容轻宛理所当然地说着,“书上说一斤巴豆就能够治很多人了。”

  一斤可以拉死很多人了!“你再回去仔细看看,巴豆到底是干什么用的!”慕容则忍无可忍地吼道。

  说起来她是神医杨继年留下的唯一骨血,但她的身上哪看得出一点神医的影子,活脱脱是治死人的庸医。

  这情形直到半夜方才好转。慕容则告别同生共死一晚上的茅厕,勉强支撑着回到自己房间,瘫软在床上。

  慕容轻宛在后面寸步不离的跟着,见弟弟这样,她撇撇嘴道:“什么嘛,不就是一碗芙蓉羹,搞成这样,我看哪,一定是你平时练功太勤快才会这样……”

  慕容则没工夫理她,呆望着自己的左掌出神,掌心一颗红痣有红豆般大小。他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长了这一颗痣,但是天刚黑的时候,它明明才如芝麻般那点大,什么时候变这么大了?

  “这是哪来的?”慕容轻宛挤上床,好奇地凑过脑袋。

  “轻宛,快去把爹娘找来。”慕容则皱眉道。

  第二天,太阳刚刚升起,一只小老鼠被丢出慕容轻宛住的小竹楼,那只老鼠还没来得及跑进林子,突然眼耳口鼻汩汩流出血来,不多久就死在草地上,身下流了一大摊血。

  慕容轻宛惊骇地望着眼前这一切。那只老鼠是爹亲手抓的,只不过舔了下那个盛芙蓉羹的碗,在她房间待了一会儿,怎么现在就变成这样了?

  很快,慕容山庄响起了锯木声、凿钉声、喝声,凡是慕容则常去的屋子都多装了一道门,窗上还挂着厚厚的毡帘,慕容轻宛称之为“慕容则专用黑屋”,因为她的小则,从此白天只能在这样的屋子里待着,再也不能见到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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